第70章 邪神

顧昀皺眉仔細回憶了片刻:「耳熟,聽說過……好像是北邊的一個什麼神?」

「是十八部落供奉的四大邪神之首。」陳輕絮娓娓道,「傳說他有四足四臂雙首雙心,司管風災和大饑荒,烏爾骨生性貪婪,降臨時天地變色,一切生靈都會被其吞噬,是北蠻之地最讓人恐懼的一位神。」

顧昀「唔」了一聲,有點不明所以。

「我深入草原半年,但至今對十八部落的巫毒之術也只能說是淺嘗輒止,其精深與源遠我等外族無從想像——很多巫毒之術與他們古怪的邪神傳說有關,最歹毒的一個就是『烏爾骨』。」陳輕絮微微頓了一下,「『四足四臂雙首雙心』,從字面看,侯爺聽著覺得像什麼?」

顧昀遲疑道:「聽著像把兩個人黏在了一起。」

陳輕絮:「不錯,邪神烏爾骨一出生就吞噬了他的兄弟,從此獲得了雙倍的神力。在十八部落中有一種古老的巫術,將血脈相連的兩兄弟在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合而為一,培養出來的怪……人,能獲得邪神的力量,也叫『烏爾骨』。」

顧昀聽了,沉默了一會,輕輕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肋下,雖然有鋼板護持,但不知為什麼,他還是覺得肋下針扎似的疼。

陳輕絮忙道:「侯爺,你的傷……」

「沒事,」顧昀擺擺手,他微微舔了一下嘴唇,放緩了語調問道,「陳姑娘,我有些沒聽明白,什麼叫做『把兩個人合而為一』?」

陳輕絮有些猶豫。

「不要緊,」顧昀道,「你儘管說。」

「我也是道聽途說,恐怕並不準確,」陳輕絮壓低聲音道,「就是把週歲以內的一雙幼兒放在一個密封的地方,光、水、吃食……一概不給,兩個中的一個會先被悶死,將死嬰取出來,用秘法煉製。」

顧昀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身上藥效過去,耳朵又不中用了,艱難地問道:「……什麼?」

「煉製。」陳輕絮微微咬了一下字,「然後配合蠻族巫女的秘藥做引,給他活下來的兄弟一點一點服下。」

顧昀失聲道:「那孩子還能活嗎?」

「大帥太小看十八部千年的巫毒之術了,」陳輕絮歎道,「已經失傳的巫毒術中,連將死人製成能跑會動的活僵的記載都有,何況是拿活人煉器。他們認為這樣煉製出來的人……或者叫『烏爾骨』,從小或力大無窮,或聰慧異於常人,都是因為『他』其實是兩個人,四足雙首,能請來邪神之力。」

顧昀猶疑道:「恕我孤陋寡聞,對這種……東西沒什麼見解,陳姑娘,我覺得這聽來像不開化的愚民中流傳的無稽之談。」

陳輕絮道:「用我們固有的見聞理解,侯爺可將烏爾骨視為一種破壞神智的劇毒,有些瘋子比起常人來確實力大無窮,想事情的角度也時常與常人不同,沒有完全失去神智的時候,顯得聰慧異常也並不新鮮。」

顧昀:「……還有不能用我們固有見聞理解的事。」

陳輕絮道:「大帥,不瞞你說,我潛入十八部落中尋訪巫毒之術,不光是為了你的耳目,也是為了追溯過烏爾骨,但是蠻人相關的記載非常少,只有一條關於一個古代蠻族大將的傳聞,那個人名字就叫做『烏爾骨』,此人殘忍嗜殺,但百戰百勝,一手奠定了十八部落如今統一的局面,活了三十二歲,終身未婚,原因是『非生非死,非男非女』。」

顧昀聽得直起雞皮疙瘩。

陳輕絮:「我查過此人生卒與出身,得知其母所生為一對龍鳳胎,但之後沒有任何關於女孩的記載,也沒有說她死了……這有兩種解釋,或是家族敗落後女孩走失了,或是……」

這對龍鳳胎被煉成了烏爾骨,死了的與活著的合而為一,男的和女的長在了一起,是以「非生非死,非男非女」。

顧昀按在肋下的手緊了緊,陳輕絮緊張地問道:「侯爺,是不是鋼板鬆了?」

顧昀彎下腰,半晌才抽了一口氣,低聲道:「為什麼會有人做這種事?」

陳輕絮扶著他到一邊坐下:「一般是國破家亡、滿門不保的時候才會下這種狠手,用血脈為祭,供奉給邪神復仇,所有叫烏爾骨的人出世時,都會引起腥風血雨的動盪。」

顧昀:「你方才說那像一種傷害人神智的劇毒,這部分說清楚一點。」

陳輕絮道:「烏爾骨會瘋,剛開始是噩夢纏身,久而久之,人會變得敏感多疑,倘若不加控制,還會漸漸產生幻覺,最後……」

「所以……」顧昀才說了兩個字,聲音便啞得像是裂開了,他不得不用力清了清嗓子,才得以將這句話繼續下去,「所以你給他開了安神散。」

陳輕絮:「……」

她當然知道顧昀指的是誰,無言以對,只好默認。

顧昀微微閉了閉眼——想起來,長庚其實不止一次漫不經心地跟他提起過,肝火旺容易睡不好覺之類的話,他卻根本沒往心裡去過,只當這孩子跟著陳家人學醫學魔障了,一天到晚把自己弄得跟小老頭一樣滿嘴養生之道,卻原來……有那麼多苦衷。

顧昀:「長庚到什麼程度了?」

陳輕絮一時沒吭聲。

顧昀:「你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接受得了,只要我活著一天,他是瘋是傻我都管到底。」

陳輕絮道:「殿下……殿下意志堅定,心境平和,多年來身上的烏爾骨並沒有怎麼發作過,他自己心裡有數,比常人還多幾分克制,只是前一陣子……唔……我已經用針壓制住了,侯爺不必的擔心。」

她說得雖然含糊,但顧昀卻聽出來了——一直心境平和,沒怎麼發作過,除了前一陣。

「是因為我。」他茫然地想道,近乎詐屍似地站起來,一時踉蹌了一下,臉色像是剛被人捅了一刀。

隨後他讓過陳輕絮想來攙扶的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僵硬的鋼板撐著他,讓他看起來像個紫流金快燒干的鐵傀儡。

陳輕絮在原地駐足片刻,素白的臉上是十分的凝重,她不由自主地往京城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前幾日放出的木鳥應該已經抵京了,只是……她信中寫的決定真的對嗎?

京城的天陰沉沉的,木鳥飛過時,小小的身影完全融入了壓人的黑雲裡,幾乎是隱形的。

張奉函從一輛馬車上鑽出來,對車裡人拱手致謝道:「勞煩王爺抽空送老朽到此。」

長庚挑開車簾,笑道:「我連日住在軍機處,也該回侯府拿幾件換洗衣服了,順路而已,奉函公不必客氣——倒是靈樞院沒有給您備車馬嗎?」

張奉函不太在意:「都拿去給下面人跑腿用了,我不出京,老骨頭一把,也該活動活動,現在到處都在打仗,朝廷哪裡都在用錢,咱們省一點是一點吧,不能力挽狂瀾,還不能略盡綿薄之力麼?」

長庚笑道:「是這個理,後生受教。」

張奉函忙道「不敢」,長庚卻又叫住他道:「奉函公留步。」

他說著,將張奉函那封大言不慚要求皇上解禁民間紫流金的奏折取出來,雙手遞過去道:「奉函公恕罪,這封折子我擅自攔下來了,沒往上送——這裡沒有外人,我與您說句誅心的話,民間紫流金向來是皇上一塊逆鱗,自武帝開始便沒有一天放鬆過,將心比心,紫流金對於皇上來說,與傳國玉璽殊無二致,您若是皇上,能容許民間私自拿蘿蔔雕玉璽賣著玩嗎?」

張奉函知道自己那封折子遞上去恐怕沒什麼用,不是被軍機處打回來,就是又惹隆安皇帝發通脾氣,可他頗有些文人意氣,總覺得「你愛聽不聽,我該說得說」,誰知雁王殿下居然親自紆尊降貴地來找他分說,還講得這麼坦誠。

張奉函被他這坦誠弄得老臉有些發紅,歎道:「殿下……唉,殿下說得有理,一時老糊塗,給殿下添麻煩了。」

「我知道奉函公為國為民的拳拳之心,是靈樞院一根脊樑,這些年大梁的日子不好過,鋼甲戰備全要靠您一手操持,」長庚擺手道,「我們護著您都來不及,哪有麻煩一說?」

張奉函有點無措,偏偏雁王神色真誠至極,語氣也不讓人覺得肉麻,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連聲道「慚愧」。

「我那發小兄弟葛晨自從進了靈樞院,整日裡便是在我耳邊嘀咕奉函公如何如何,」長庚調侃道,「恨不能連您愛喝猴魁、愛吃醃蘿蔔都一起學過去,我看他就差買頂白髮每天戴著了。」

張奉函的老臉這回真紅透了,恨不能將他新收的小徒弟葛晨叫過來抽一巴掌,什麼雞毛蒜皮都往雁王耳朵裡倒。

「我和葛晨從小一起在雁回城長大,小時候趕上蠻人入侵,他家裡也沒什麼人了,這麼多年一直跟著我……」長庚微微一頓,頗有些為難地看向張奉函,「我不東拉西扯,直說了吧,有個不情之請葛晨想托我跟奉函公說,他一直傾慕奉函公人品,想認您……唔,做個長輩,不求別的,只想將來可以常在膝下侍奉,也算是全了他一樁心願,您覺得怎樣?」

張奉函一時呼吸都急促起來。

葛晨隨沈易入京以後,便留在京城中入了靈樞院,他又勤快又伶俐,還很有天分,跟張奉函特別投緣,沒幾天便被那老頭收為親傳弟子。

但他也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他張奉函這輩子兩袖清風,無權無勢,一天到晚就會招人不待見,能給人帶來什麼好處呢?能庇佑誰嗎?縱使老來膝下荒涼,除了家裡幾條老狗,誰還肯來搭理他呢?

長庚覷著他的神色:「唉,我早跟他說了,奉函公最愛清淨,不愛要他這種聒噪貨,您不必為難,回頭我替您罵他一頓就是了,您放心,那東西從小沒心沒肺的,不會往心裡去。」

張奉函忙道:「殿下且慢!殿下!我……這……老朽……」

他一著急,舌頭打了結,一腦門熱汗,長庚也不出聲,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笑容了無陰霾,明淨得像個少年,帶著點恰如其分的小促狹。

張奉函難得見他不老成持重的模樣,回過神來,無奈失笑道:「殿下真是……」

「那我同他說去,我就前面拐彎回家了,奉函公自便,」長庚輕快地道,「回頭讓小葛找個良辰吉時,給您磕頭去——對了,這眼瞅著要下雨,您從我這拿把傘,以備不時之需吧」

張奉函這蟄得李豐滿頭包的老刺頭面帶微笑跟他告別,用慈祥的眼神一直注視著雁王的車走遠。

長庚前腳剛走,天色便果然如他所言,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來。

奉函公將長庚留給他的傘撐起來,一時有些感慨,這大半年以來,兵荒接著馬亂,縱使不得太平,可是他只要看著這些年輕人,便覺得大梁金殿上那根頂天立地的大柱子還沒有塌,還有那幾個人撐著。

世間聰敏有才者何其之多,然而一個人倘若過於聰明,便總少了幾分血氣,更傾向於明哲保身,非得有真正的大智大勇之人率先站出來,挑起那根梁,方才能將他們聚攏到一起。

走在前頭的人注定勞心費力,也不一定有好下場,再不值也沒有了……但是萬千沙爍,若是沒有這麼幾塊石頭,不是早就被千秋萬代衝垮了嗎?

奉函公回過頭去,見巷尾一角有條雪白的僧袍一閃而過,他便斂去了臉上的笑容,快步走了過去。

巷陌的酒樓不像昔日起鳶樓那樣氣派端莊,更像是一家隨便的小茶肆,窮酸如奉函公走進去倒是不顯得突兀,他收起折傘,將上頭的雨水抖乾淨,聽見木樓梯上被人輕輕敲了幾下,抬頭便見了然大師摘下濕淋淋的斗笠,站在二樓衝他微微一點頭,奉函公會意,快步走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最裡面的包間,裡面已經有一個中年男人等著,那男子約莫四五十歲,相貌平平,衣著打扮也不怎麼張揚,但一看就很和氣,好像眼角眉梢都是圓的,然而倘若有戶部官員在這裡,大概會十分吃驚——此人正是江南首富杜萬全。

杜萬全江南發家,曾經親自組建過一支商隊下西洋,是大梁朝自武帝開海運後絕無僅有親赴西洋的巨賈,九死一生,利潤豐厚,回來後人稱「杜財神」。

後來遷入西北,被選為古絲路中原商會會長。

早在安定侯不知因為什麼在京城被勒令伐俸反省,歸期未歸時,這嗅覺靈敏的大商人便率先召集商會成員開始分批撤離,之後西域局勢動盪也並未傷及太多無辜,可以說是這根財神爺的風向標帶路帶得及時。

沒人知道杜萬全有多少錢,都說他富可敵國——當然,就以大梁現在的窮酸樣看,能敵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麼一個財神爺,如今卻和護國寺的和尚,靈樞院的老刺頭聚在一家頗為寒酸的小酒肆中。

見了張奉函,杜萬全忙客客氣氣地起身將其讓入上座,拱手道:「快請快請,我與老哥哥有十來年沒見過面了,如今看來,您是一點都沒變,風采尤勝當年啊。」

張奉函一邊推辭一邊道:「哪裡話,老了。」

杜萬全正色拱手道:「杜某人赴京來前便遭妻兒勸阻,唯恐京城局勢未穩,我這一把老骨頭交代在這,我同他們說,那奉函公不比我年長才高嗎?兵臨城下時手無寸鐵面無懼色,我一個小小商人,雖比不得這種無雙國士,但倘若連事後前來拜會都不敢,那成什麼了?」

杜財神久居商場,一身和氣生財,跟雁王殿下說話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屬於兩句能把人臉說紅了還讓人覺得受用的,張奉涵意識到再跟他客套下去,他們天黑之前不一定會說得著正事,只好坐在首位。

了然和尚雙手合十,打手勢道:「杜先生家大業大,日理萬機,奉函公一會還要趕回靈樞院,我們便閒話少敘吧,後生僭越,便將這話茬提起來了。」

說著,他將懷中佛珠取出來,輕輕一拉,一串珠子便散開了,了然將最大的隔珠掰開,從中取出一塊古舊的空心木頭,外殼古樸,裡面有無數精巧的齒輪靜靜地陳列其中。

奉函公與杜萬全對視一眼,不再客套,各自從懷中拿出了一片差不多的空心木頭塊,三塊空心木擺在一起,彼此吸引,在桌上自己滑動起來,裡面的齒輪互相咬在一起,眨眼便嚴絲合縫地並上了,拼成了一塊木牌的上半部分,上面有個「臨」字。

「這塊牌子上一回拼齊,還是兩百多年前的事,」杜萬全歎了口氣,「上一次先人前輩們將此物交託給太祖皇帝,沒有選錯人,換來兩百年太平盛世,如今傳到我們這一代人手裡,但願這一次我們依然能選對……今日了然大師召集『臨淵』,想必是有人選了。」

了然打手勢道:「鍾老和陳家人都在前線,人不能到,鍾老前幾日托人將他的意見與保管的木牌帶來了,陳姑娘那裡亂,人也稍遠些,還沒見,不過我估摸著也就是這一天半天的事。」

杜萬全看了一眼桌上的臨淵木牌,端坐肅然道:「大師請說。」

「阿彌陀佛,」了然雙手合十垂下頭,「有一人自戰亂伊始借由臨淵閣木鳥傳書,給被圍困的京城留了一步活棋,臨危受命,殺內奸,親自守城,抗旨不受皇位——」

張奉函聽到這裡,立刻附和道:「大師說的這個人我同意,我在朝中與雁王殿下接觸最多,他雖然年輕,但德才兼備,我這塊木牌願意托付給他——說來慚愧,我這老東西多吃了著許多年閒飯,到關鍵時候什麼用處也頂不了,聽見前線戰報就懵了,既想不到西洋軍真能圍困京城,也想不到用木鳥傳信……杜先生,你怎麼說?」

桌上兩人同時望向杜萬全,杜萬全想了想,一時沒有應聲,圓滑道:「雁王殿下身份貴重,我不曾接觸過,但聽說那位殿下曾師從鍾老先生,還與陳家人有交情,那兩位想必更瞭解些,不如等等他們?」

了然從懷中取出一隻木鳥,木鳥腹部有一條極細地封條,完好無損。

「這是鍾老的,」了然道,「貧僧尚未拆開,請。」

杜萬全搓了搓手,頗為不好意思道:「杜某不客氣了。」

他說完,小心地揭開封條,掰開鳥腹,從裡面取出了第四塊木牌。

這一塊拼上,「淵」字便拼出大半,只剩一個角了,木牌下還壓著一張來自鍾蟬的海紋紙。

張奉函道:「鍾老手把手地教導雁王殿下派兵佈陣、騎射功夫,那是什麼情分,不會不……」

他話音突然頓住了,只見杜萬全將鍾蟬將軍的海紋紙鋪在桌上,那字條上寫道:「此子有安天下之才,但幼年太過坎坷,少時雖堪稱仁厚,中年後未必從一而終,又有『烏爾骨』之隱患,望諸君慎之。」

《殺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