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命運讓你不用再選擇

陸必行在日曆下面發了一會呆, 想起他去給週六送補給之前, 日曆上還沒有這個記號,應該是臨時加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 機甲站正對面, 隔著兩道門和一條小路就是行政樓, 林靜恆的房間正亮著燈。

自從上次被湛盧不小心戳破,陸必行已經很久沒有和林靜恆單獨說過話了。

剛開始, 他每天睡前, 只要一閉眼,就會想起林靜恆那個複雜又驚訝的眼神, 就這事的尷尬程度來說, 在陸必行的個人經歷裡能排進前十, 非常下不來台,弄得他很臊眉耷眼地躲了林靜恆幾天。不過好在陸校長還年輕,青春的臉皮總是有著驚人的彈性,幾天以後, 他就調整好了心理狀態, 打算去找林靜恆來一場「理論聯繫實際」的談話。

然後他就發現, 林開始躲著他了。

林靜恆可能是有什麼特殊的隱身功能,開著重三那麼一個龐然大物,居然可以做到神出鬼沒,除了例行演習之外,其他時間,此人想沒影就沒影, 用什麼黑科技都定位不到。至此,陸必行才算明白,為什麼林一開始對反追蹤系統這麼重要的道具可有可無,如果白銀十衛都會這個憑空失蹤的特技,那他們確實沒有必要上那麼多層保險。

而此時,林靜恆屋裡的燈是亮著的……而且依照亮度判斷,他開的還不是伏案工作時用的小燈。

這一般是會客的準備。

林在等他。

可是陸必行在行政樓和機甲站之間的小路上逡巡半晌,感覺到了進退兩難。

很久以前,陸必行的目標不高,他只是想盡自己最大努力,減少這場戰爭中無謂的傷亡,能保住這個基地萬幸,萬一不盡如人意,就也得聽天由命。他想過盡量不能去打擾林的計劃,最好能兼顧大局和局部。

可他畢竟沒長林靜恆那一副能隨時跳出紅塵外的心腸。

三個月朝夕相處,他看著這些野草一樣的生命在沉淪中反覆掙扎,看著他們試著像人一樣站起來,跌倒,再滾在地上爬,他和他們一起,把破爛站一樣的基地改造成現如今的樣子,幾乎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林靜恆和獨眼鷹就都很默契地知道「規矩」,從不去打聽別人的名字和生平,因為他們知道,那都是膠水,會把人和人黏在一起,黏太多就不好割捨了。

陸必行從小到大,吃過很多苦,也得到過很多寵愛,它們在他人生最初的時候,給了他一個深厚的奠基,以至於家破人亡到這個地步,他還是能好了傷疤忘了疼,相信事情總會有轉機,總會往好的地方發展。

可是他也許錯了。

此時,基地被夜幕籠罩,距離三個月之約到期還有不到三個小時。福柯和黃鼠狼學會了怎樣在反追蹤系統裡龜縮躲藏,週六要解散自衛隊。他們拼盡全力,還是沒來得及長出人樣。

事已至此,陸必行再也沒有兩全的辦法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去請求林靜恆。

三個月,是林靜恆能做出的最大讓步,這是基於星際戰爭史上著名的「百天假說」,陸信將軍提出的,陸必行讀到過——如果星際間爆發破壞力極強的全面戰爭,到了通訊網絡中斷的地步時,過於依賴信息的各方人馬都會被拖慢腳步。由於宇宙環境的複雜性,在通訊網崩潰後,除了凱萊親王這種徹頭徹尾的神經病意外,所有人都會謹慎小心,以各自據點為中心向四周輻射勢力範圍,衝突規模也會大幅度降低,通常在三到四個月後,新的格局才會初步成型,那時事態變化會一日千里,再不露面就真的晚了。

陸必行不想去試探,林究竟會不會為了私人感情做出讓步。於情於理,他也不該再去拖延林將軍的腳步。

但……基地的人呢?

週六、放假、福柯大姐、黃鼠狼、胖姐、電影老太……就該悄無聲息地被這個該死的時代吞噬嗎?

「陸老師?」身後有人叫他,陸必行回頭一看,是胖姐。

胖姐穿得非常隨便,趿著拖鞋就溜躂出來了,剛洗的頭髮上纏著吸水巾,手裡還拎著兩個大口袋,正奇怪地探頭看著他:「我老遠就看見有人在這來回來去的轉,才看清楚原來是你。這麼晚了,你在這幹嘛?」

陸必行苦笑了一下:「您又幹嘛去了?」

「咳,還不都是那幾個老不死,」胖姐說,「天天作妖,非說今天是新年,鬧著要過年,半夜讓我給他們送蛋糕——要我說,這群老東西牙都掉光了,還過個狗屁的年,不知道自己過一年少一年嗎?」

陸必行一愣,愕然地抬頭去看那掛在機甲站上的日曆,原來他光注意死線了,沒仔細看日期,這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天……

怪不得打算解散自衛隊的週六要堅持把今天晚上過完才回航。

胖姐一邊罵罵咧咧地抱怨,一邊窸窸窣窣地翻開手裡的食品袋,拿出一個保溫餐盒塞給陸必行,裡面是一種傳統的「餐盒蛋糕」,起源於地球時代,又在大航海時代流行開,這種蛋糕沒有形狀,一般是純手工製作的,做蛋糕的人隨心所欲地把食材一層一層地疊在飯盒裡,用勺挖著吃,簡單又親切。

胖姐還在蛋糕上淋了巧克力醬寫的「新年快樂」。

「吃飯了嗎?這個拿回去當宵夜。」胖姐把餐盒塞給他,抬手在他後背上摑了一巴掌,「宵夜要吃的,挺大一個小伙子,瘦成這副猴樣——我兒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比你壯多了,有兩百三十多斤呢。」

陸必行乾笑了一聲:「這目標太遙遠,我還是苗條點吧,胖姐慢走。」

胖姐朝他揮了揮手,一扭一扭地往居民區的方向走去。

她單身獨居,沒有兒女,據說曾經有過一個小男孩,可是不到十歲就夭折了。夭折的男孩在她的想像裡長大成人,還按著她的審美,長成了一位兩百多斤的彪形大漢,現在可能在家裡等著她一起守夜吧。

陸必行低頭看了看蛋糕上歪歪扭扭的字跡,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亮燈的行政樓,他想:「我不該知道那些故事。」

十個航行日外,自衛隊的機甲群聚在一起,這幫蝦兵蟹將們白天睡夠了,對好了時間,湊在一起吹牛打屁,等著沒有鐘聲的新年。

放假捏著他心愛的兔子骨灰,拆開一個壓縮營養餐,咬了一口,高興地說:「我這個是金槍魚味的,過年吃魚最吉利了。」

「聽誰說的,哪來的傳統,你瞎編的吧?」

「古代地球時代的傳統,」著名媽寶放假「嗡嗡」地說,「這是我媽告訴的。」

通訊頻道裡響起一陣哄笑,各種污言穢語井噴似的往外冒,放假氣急敗壞地跟他們爭辯。

週六沒吱聲,平躺在機甲的操作台上,閉著眼,用精神網往外看,四周佈滿了同伴們的機甲打出的光束,而精神網仍在源源不斷地接收著來自宇宙的能量和波,在能量監測圖上畫著讓人半懂不懂的線。

不知什麼時候,通訊頻道裡突然安靜了下來,週六回過神來,聽見有人叫他。

「啊?」他問,「你們剛才說什麼?」

「真要解散自衛隊嗎?」一個自衛隊員問,「其實我覺得咱們也不比誰差,就算福柯他們人多,黃鼠狼——我們總比黃鼠狼他們強吧?他們都腆著臉不解散,我們憑什麼先解散?」

「我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能開著機甲上天,還能巡邏演習,」另一個自衛隊員說,「這麼解散了,以前不是白忙活了嗎?」

「今天沒有體能訓練,我一天沒動,身上還怪銹得慌的。」

「週六哥,解散了自衛隊,我們以後怎麼辦?」

週六沉默片刻,隨後不耐煩地翻了個身,背對通訊頻道,甕聲甕氣地說:「該怎麼辦怎麼辦,不甘心的可以加入別的戰隊,省得你們覺得自己以前是白忙。」

放假脫口說:「可是我們就想跟著你啊!」

週六心口一滯,眼淚差點沒下來,用力憋住了,瞪大眼睛盯著機甲上的能量監測圖,想讓眼淚自然風乾,死死地咬著牙不吭聲。

可是那些人還不肯閉嘴,放假一句話起了頭,自衛隊員們七嘴八舌地在他身後開了腔。

「本來就是想跟著你才加入自衛隊的,要不是你,別人誰能讓我每天六點起來又跑又跳?」

「我看不慣黃鼠狼,福柯那邊人太多了,混進去也是渾水摸魚,沒勁。」

「週六哥,這事還有商量嗎?」

「小六,要我說……」

週六覺得眼眶恐怕是要決堤,連眼前的能量監測圖都晃動了起來,他忍無可忍地一低頭,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隨後他看清了,能量監測圖確實在動!

複雜的線路像水波一樣來迴盪漾,最外圈的線波動幅度極大,幾乎擴散到了監測圖外,屏幕上自動跳出了成排的公式,刷屏似的,一個字也看不懂。週六腦子裡的理智與情感還沒分開,懵了片刻,他心想:「這玩意是什麼意思來著?」

他猛地跳起來,翻出個人終端,找到陸必行給他們做的簡易說明書,湊近監測圖對照,隨即,他悚然一驚,在「說明書」上找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圖像,底下的標注似是「不明機甲(武裝)正在靠近」。

「先別扯淡了!」週六沖愁雲慘淡的通訊頻道吼了一聲,飛快打開了反追蹤系統的監控功能,在遙遠的最外圍,他看見了幾艘影影綽綽、猙獰的機甲剪影,「給基地發信,有不明機甲靠近……十……不,更多!檢查你們的防禦和武器裝備!快點!」

基地裡,林靜恆早有準備地等在屋裡,給陸必行開了門。

陸必行有些侷促地衝他抬了一下手算作打招呼,一眼瞥見手裡的餐盒蛋糕,好似找到了理由似的:「今天是跨年夜,我來找你……呃,分享一塊蛋糕。」

說到這,他又想起了什麼,目光往林靜恆屋裡一瞥:「那個……」

「湛盧不在這,放心吧。」林靜恆側身示意他進屋,「我把他留在重三里了。」

陸必行——曾經對湛盧垂涎三尺的超級AI粉絲——大大地鬆了口氣,感覺自己最近簡直有點反科技傾向。

林靜恆的書桌上鋪著一張立體的星際航線圖,從桌面一直延伸到屋頂,他一擺手收起來,示意陸必行坐,又倒了杯咖啡給他,開門見山:「看見日曆了吧,你現在來找我,是想好要說什麼了嗎?」

陸必行噎了片刻,繃緊的肩膀塌了下來:「……沒有,我剛從週六那回來,還沒吃飯呢,你等我一會。」

林靜恆本想招待他一下,結果拉開旁邊的冰櫃一看,整一櫃子的營養餐,羅得比砌牆的磚還整齊,還不如餐盒蛋糕有誠意,只好作罷。

「你別光看著我吃,」陸必行多拿了一把勺子,桌子底下的腳尖輕輕碰了他一下,「嘗嘗。」

林靜恆沒動。

陸必行於是歎了口氣,挖了一小塊,遞到他嘴邊:「給個面子嘛。」

林靜恆先是皺著眉偏頭躲開,僵持了兩秒,又沒辦法地出了口長氣,服毒似的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口。

陸必行的目光從勺子上滑過,落在了林靜恆的嘴唇上,繼而又強行移開,盯住了桌角的時鐘上——此時距離零點,還有兩小時零十分鐘。

「還有時間,我先說幾句別的吧,」他突然開了口,「這幾天一直想找你……咳!」

陸必行用力清了清嗓子,整個人坐得筆桿條直,彷彿正在進行一場嚴肅的面試:「上次去找你……就是把你關進醫療艙的那次,我在你睡著的時候,對自己進行了一次全身掃瞄。」

林靜恆:「……」

這個別開生面的開頭讓他不知道怎麼接話。

陸必行摸了摸鼻子,自己也意識到這話說得好像絕症患者跟親友告別,硬著頭皮又把嗓子清了清:「……發現當時荷爾蒙異常。」

他飛快地看了林靜恆一眼,目光上下搖擺了幾次,終於鼓足勇氣似的停在了那雙灰色的虹膜上,陸必行有點語無倫次地說:「我沒有……沒有太多的經驗,但是根據理論,這個結論應該是……」

就在這時,他手腕上的個人終端突然探照燈似的亮起了紅光。

被打斷的陸必行差點讓話噎死,剛要強行把個人終端蓋上,就看見了血紅的警報——來自機甲聯絡站的遠程定點傳訊。

下一刻,機甲站的聯絡站突然驚醒似的,所有的燈光全亮,警報聲從埋在整個基地地下的音響裡傳出來,無數熄滅的燈火亮起,寂靜的基地喧嘩聲四起,陸必行猛地看向林靜恆。

「我還沒有對外傳訊,」林靜恆站起來拉開窗簾,「退一步說,即使傳了,也需要白銀九響應才會建立遠程通訊通道,應該是撞上了像源異人一樣奉命在八星系邊緣搜索的小戰隊——去聯絡站。」

陸必行不等他說完,轉身就跑。

「新年快樂」的蛋糕被遺落在桌上,已經挖走了一角,只剩下「新年快」三個字。

遠航巡邏在十個航行日以外,遠遠超過基地的內網範圍,週六他們是利用一路上的躍遷點,定點聯繫基地的聯絡站。

「週六,什麼情況?」

週六的聲音十分緊繃,斷斷續續地傳來:「你那個反追蹤系統方才看到有一支機甲戰隊在靠近,看不清……可能是海盜……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什麼?放假你說什麼?哦,對!他們好像正在釋放一種探測信號……我查一下,這種信號是……」

「瓦爾倫射線,」林靜恆接上他的話音,「又叫掃雷探針,凱萊親王衛隊慣用的。」

週六明顯地抽了一口氣。

「沒關係,」陸必行飛快地說,「反追蹤系統的能量虹吸問題上次已經解決了,瓦爾倫射線定位不到你們,基地外網沒開,他們靠近應該只是巧合……」

「唔,巧合。他們什麼也檢測不到,有可能回航,也有可能繼續深入。」林靜恆不輕不重地打斷他,「源異人的部隊全軍覆沒,凱萊親王一定很恐慌,有理由相信八星系邊緣埋伏著一支致命的武裝。阿瑞斯馮損失了一個源異人,之後一定會更加小心,為了規避風險,我猜他派出的探測小組不會超過十五架小機甲,不用緊張,你再確認一次。」

十五架小機甲在他嘴裡好似十五隻蒼蠅,可是並不能安慰週六——因為自衛隊也就只有三十架機甲,而對方是殺人如麻的星際海盜,他們是被殺都來不及抗議的星際癟三團。

週六:「他……他他們還在靠近,我、我們怎麼辦?」

「願意的話,你們可以繼續躲著。」林靜恆說,「但是我建議你們現在就切斷通訊。」

週六:「啊?什、什麼?」

「如果對方繼續深入,可能會誤打誤撞地越過反追蹤系統,」陸必行說,「你們穿過躍遷點的遠程信號會被定位。」

「或者在那之前就幹掉他們。」林靜恆冷冷地說完,不由分說地下令,「湛盧,向白銀九發出定位信號。」

機甲站裡的重三「嗡」一聲輕響,整個機身一片銀光,強大的能量波動順著無數躍遷點水波一般蕩漾而出,一觸即發似的平靜湖水中彷彿掉進了一顆魚雷。

週六看見原本小心翼翼四下探索的海盜戰隊猛地停住了,突然改變隊形,戒備森嚴起來,露出機身上凱萊親王衛隊那噩夢似的旗,他簡直要崩潰:「林、林林將軍,誰幹掉誰?啊啊啊!他娘的,他們用導彈開路!」

「恭喜,命運讓你不用再選擇,」林靜恆轉過身來,在陸必行肩頭按了一下,從兜裡抽了一副雪白的手套,一邊走一邊套在了手上,「這是一隊探路的海盜『犧牲』,讓你那兩支只會縮頭的戰隊集合……那群廢物不會緊急躍遷,所以得定點躍遷是吧?那樣趕過去大概三小時,也差不多夠了——集合需要多久?」

陸必行深吸一口氣:「可能要二十分鐘。」

「好吧,」林上將被這個數字震撼了一下,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二十分鐘,讓你的老年郊外觀光團戴好假牙、清理乾淨膀胱,集合跟我走。」

《殘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