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掌 第四盞燈(一)

「說吧。」

施無端將手中的小碟子往前推了推,坐在他對面的夏端方彷彿是逃荒回來的,一臉滄桑,餓死鬼投胎似地搶上來。那碟子裡的小燒餅不大,被他一口一個地往下吞,彷彿連嚼都來不及嚼。

吃了足足有七八個,他才痛苦地抬起頭,對施無端說道:「茶……」

施無端看著他那狼吞虎嚥的吃相,以及掉的一鬍子點心渣,本來這些日子胃口便不好,此時簡直有些反胃了,感覺自己都替他幹得慌,便隨手取過一壺涼水,倒了一杯給他,看著夏端方一口牛飲進去,問道:「飽了麼?」

夏端方的表情更痛苦了,說道:「這燒餅怎麼有肉餡?多少銅板一個?」

施無端道:「我付錢。」

夏端方立刻淡定了:「哦,那再給我來一碟子。」

施無端:「……」

直到第二盤點心端上來,夏端方才一邊吃一邊噴地說道:「魔君的行蹤我們沒有追查到,但是看得出朝廷方面也沒有追查到,不然這次皇帝這樣大肆追究教宗,密宗一直與魔君關係匪淺,如何能不牽連到他?」`

施無端皺眉道:「誰讓你說這個了?」

夏端方說道:「哦,不說這個啊?不說這個你為什麼讓第十七門的兄弟們去追蹤魔影跡象?」

施無端看了他一會,沉默片刻,然後微微抬高了一點聲音道:「來人!賬房呢?告訴賬房,飯錢算在這個人……」

話音還沒落,夏端方便如臨大敵地撲過來,一把摀住施無端的嘴:「六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呸!看我這張嘴,沒事就會瞎說八道。」

施無端看著他。

夏端方只得正色道:「鄒燕來的去向已經清楚,打□那邊已經佈置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六爺放心。」

施無端這才點點頭,轉著茶杯玩了一會,問道:「這些日子,教宗那邊有什麼動靜?」

「皇帝下令,羅列教宗顏甄數條罪狀,想必六爺已經知道了。」夏端方說道。

施無端點點頭:「貶為庶民,永不錄用。」

夏端方歎道:「不錯,要我說,這皇帝倒也是個殺伐決斷的人物,只可惜決斷得都不合時宜。」

施無端半真不假地笑了笑,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倒也是人之常情。我聽大哥那裡來的消息,密宗先鋒還在戰場上,老皇帝也挺有趣味,分明是拿人當驢使,打著鞭子還要讓人給他拉車。」

他想起了什麼,又問道:「玄宗呢?玄宗怎麼樣?」

夏端方遲疑了片刻,說道:「碧潭真人在閉門謝客,門下事物一律交給弟子處理,據說是積勞成疾,每日裝得柔柔弱弱,九鹿山有些特殊,皇帝不好直接拿他們開刀,只得吊著,下了個不鹹不淡地命令,命其反省。」

施無端皺皺眉——皇帝自然是不大敢動九鹿山的,畢竟七盞山燈還是從人家祭壇上點起來的,便是眼下這位聖上頗為特立獨行,打算重整朝綱,剝奪教宗千百年來的大權在握,也還是要稍微顧及一些的,便說道:「我叫你送的信,你送到了不曾?」

夏端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不正常。

施無端立刻便瞧了出來,追問道:「怎麼?苦若師叔怎麼說?」

夏端方支吾了半晌,才說道:「我派人暗中與苦若大師見了,她……她說『若早料到施無端這小賊有朝一日這樣欺師滅祖、大逆不道,當初便不該保他,便該親手將他掐死在九鹿山上,免得如今老婆子我便是閉眼了,也無顏面對我教列祖列宗。』」

施無端臉上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反而是他意料之中似的,過了一會,才語氣平平地說道:「哦。」

「還有……」夏端方低下頭。

施無端有些疑惑地看過來,淡淡地道:「她還說了什麼不好聽的,你只管告訴我便是,不要緊。」

夏端方沉默半晌,低聲道:「苦若大師再沒說別的了。她撕了你的信,將我派的人趕了出去,當天晚上,便……」

施無端神色一動,問道:「什麼?」

「懸樑自盡……了。」夏端方飛快地掃了一眼施無端的神色,說道,「如今非常時刻,玄宗不想多生事端,這件事若說不清楚,在皇帝那落個『叛國通敵』不算什麼,恐怕是他們將消息封鎖了,秘不發喪……」

施無端腦子裡「轟」的一聲,眼見夏端方嘴唇一開一合,就是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手中茶杯倏地碎成兩半,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啞聲問道:「你說……你說什麼?」

夏端方抿抿嘴,輕聲道:「六爺……還是節哀吧。」

「可她不是說……她不是說無顏面對我教列祖列宗麼?」這句話不知怎麼的便脫口而出,施無端像是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一樣,連眼神都空茫起來,極緩極緩地搖搖頭,「她不是說……她死什麼?」

「六爺……」

施無端突然站了起來,袖口掃過桌子上的茶具,乒乓一陣亂響,夏端方忙一把拉住他,問道:「你要去哪?」

施無端一聲不吭地硬將他的手掰開,轉身往外走去。

夏端方叫他那慘白慘白又了無起伏的臉給嚇著了,在後面叫道:「六爺!六……」

施無端腳步卻越來越快,撂下一句「別跟著我」,便已不見了蹤影。

他竟不知該折往何方似的,兀自渾渾噩噩,翻身上馬,隨著那畜生東遊西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去哪裡。

這世上,最痛苦的永遠不是被別人負,若是如此,只要自己願意,放開了便是放開了,卻是有負於人,每每想起,總要被自己的良心糾纏,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縱然是那嘴上萬般無情、心中千般無恥、遺臭萬年、甚至落得百年罵名的大奸大惡之徒,終其一生,也必得有一線良心,只要這一息尚存,便免不了午夜夢迴被噩夢驚醒,每每冷汗涔涔,都要自問上那麼一句……何至如此?

何至如此呢?

施無端想,那少年時唯一一個保護過他的長輩,唯一一個用性命、自由和尊嚴保護過他的人,在見到夏端方派去的人時,該是什麼樣的心情,才能怒極反笑?又該是什麼樣的心情,能讓她當晚便自掛於樑上?

哦……是了,他略微有些茫然地對自己說道,苦若師叔一輩子都怕師門分裂,同門相殘。

他胸口彷彿有一把火,劇烈地燒起來,將他五臟六腑,心肝腸肚一起燒了起來,疼極了。

施無端彎下腰去,幾乎是從馬背上滾了下來,然後他整個人平躺在郊外的草地上,蜷縮成一團,手指緊緊地透過泥土,抓向草木的根,感覺自己想大吼,亦或者是大哭一場,然而抬頭看見茫茫四野,卻始終只能一聲不吭地忍著。

那一刻拉長拉得再長,讓人彷彿有種錯覺,痛苦永遠不會過去。

突然,一隻長得歪歪扭扭的草編小蟲一瘸一拐地蹦到了他面前,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做的,竟能粗糙得如此驚天地泣鬼神,連頭和屁股都分不清楚。

小蟲時常自己也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走,只得揮舞著四條不一樣長的腿,四肢並用地往施無端身上拱。

不過……什麼蟲才長著四條腿?

施無端愣了半晌,慢慢地從地上坐起來,任憑那四條腿的新鮮物件跳到了他的腿上。然後他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那人彷彿是有些侷促,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和他對上,又慌忙轉開,過了片刻,又忍不住看過來。

他重複著這個毫無意義的動作不知多久,才終於鼓足了勇氣,用一種異常認真的口氣,生硬地說道:「你……笑一笑吧?」

《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