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童如一輩子收過兩個徒弟,一個蔣鵬,一個韓木椿。

蔣鵬是帶藝從師,本不是他門下弟子,受一位仙逝老友所托代為照看,蔣鵬不願意丟開自己本來的師父,便只在他門下做掛名弟子,一年倒有半年多在外遊歷,他資質平平,為人略嫌老實木訥,沒有什麼害人的心思,也不大會防人,對童如尊敬有餘,並不十分親近。

比起這位掛名師兄,正牌徒弟韓木椿就濃墨重彩太多了。

童如有時候會想,如果韓木椿這輩子命數平和一些,少年時代少些坎坷,沒有機緣巧合地拜在他門下,說不定能在凡間出將入相,至少也能成為一代鴻儒,這想法縱然有童如高看自己寶貝徒弟一眼的緣故,卻也並非無中生有。

韓木椿虛歲十二,當年秋闈桂榜提名,中瞭解元,也算是轟動一時,上抵聖聽。

次年本應入京會試,恰逢其父病重不治。他母親難產早逝,自小同父親相依為命,親情篤厚,便也無心再考,帶著幾個家人奔喪回家,途中好死不死,遇上了流寇作亂,家人都死於賊人刀口下,韓木椿命懸一線的時候,正好被採藥路過的童如救下。

老百姓們過去有種說法,說有一種人,太過聰明伶俐,是人精,人間留不住,必然早早從哪來回哪去——韓木椿可能生來就是個夭折的命,被童如順手救下,好像只是走了個小小的岔路,百年後,依然回到他自己薄命的正軌。

韓木椿十三四歲的時候被他帶回扶搖山,拜入童如門下以後,自此見識了修士與凡人的不同,便絕了功名之心,一個孩子,多年寒窗苦讀,說棄就棄,連童如也忍不住問過他。

韓木椿把不知堂外的花養得膀大腰圓,當時一邊挽著褲腿澆水,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道:「修士與凡人只能選一個當,哪能兩邊都佔著?」

童如問道:「有何不可?」

韓木椿道:「凡人和修士天差地別,若神通廣大的修士們都攙和到凡間事裡,凡人豈不如螻蟻,人間豈不要大亂?凡人們亂了對修士們有什麼好處,修士們一個個不事生產,哪怕辟榖御物,總還得穿衣吧,總還要偶爾奢靡享受一下吧,煉器得要各種材料吧,若是能買到,誰會自己天南海北地去找?要是修士也同凡人一樣,那麼大家肯定要分出三教九流來,肯定有爭端,造那個殺孽,大傢伙一起走火入魔麼?」

童如從不知他暗地裡還替天下操著這個心,簡直有些不認識他這個吊兒郎當的徒弟了。

「所以麼,」韓木椿哼著小曲嘀咕道,「攙和在一起對誰都沒好處……都說大能會飛昇,我看九層經樓裡也沒記載誰飛了,師父啊,你說『飛昇』會不會就是一根蘿蔔啊?」

童如:「……是、是什麼?」

韓木椿:「蘿蔔嗎,掛在驢鼻子前,修士們都是跟著蘿蔔跑的那頭驢,有飛昇這根蘿蔔吊著,修士們都只好一門心思地追,也就沒空禍害人間啦。」

童如聽他越說越離譜,終於出手在他腦袋上拍了一掌:「胡說八道,就知道胡亂編排——我讓你修的功法你研習得怎麼樣了?」

韓木椿得意洋洋地一摔胳膊上的泥點子:「倒背如流!」

童如被他氣得火冒三丈:「就是『倒背如洪』,你不用功修煉它管個屁用,混賬東西!」

韓木椿聰明絕頂,只是懶——他用功好比磨刀,每次堪堪卡在童如能勉強放過他的那條線上,多一分力氣也斷然不肯用,單是拿捏揣度「上意」的這個度,就不知要費多大心思,可他似乎寧可費心思,也不肯費力。

把本以為自己「得英才而教」的童如愁得要死。

但蔣鵬常年不在,就這麼一個寶貝徒弟,童如從半大少年一直看著他長成一副芝蘭玉樹的模樣,也不忍心太過苛責,有時逮著閒時,便不由得念叨他幾句:「小椿,我們修道之人,如逆水行舟,終身被大道引著,被壽數追著,不敢懈怠清閒絲毫——人的資質的確分三六九等,你的天資也確實有可稱道之處,但在這條路上走得時間長了,你就明白,運氣與心性其實遠比資質重要。」

韓木椿乖巧地沏茶奉上,面上依然是一片嬉皮笑臉:「師父,喝茶。」

童如一番苦口婆心被他當成了耳邊風,也沒接茶杯,劈手將旁邊一本閒書拎過來,照著他的腦門抽了一下:「舉人老爺,什麼聖賢書把你教成了這副德行?」

他並不真打,韓木椿也並不真躲,只是微微縮了縮脖子,笑道:「讀書也不是我想讀的,我其實一直就想當個普通花匠,只是我爹身體一直不好,總說恐怕看不到我長大成才,我才想著早點考個功名讓他放心……現在我爹也沒了,我就師父你這麼一個親人了。」

韓木椿說到這裡,垂下眼,看著茶杯裡微微晃動的水面,面目在水面上模糊不清。

童如被「親人」兩個字說得心裡一顫。

韓木椿雙眼一彎:「我當然就好好孝順師父了,等……」

他本想說「等你老了我來照顧你」,後來想起來,師父似乎是不會老的,於是臨時改口道:「等春天一來,你看著扶搖山上開滿奼紫嫣紅,心情一好,修行都能事半功倍呢!」

……說了半天還是想當花匠。

童如放不下臉,心又軟,無言以對,只好翻了個白眼。

這一年春來,扶搖山上果然分外熱鬧,山花爛漫,蜂蝶成群,妖谷中百鳥驚詫,競相來看,韓木椿一長一短地挽著褲腿,遠遠地坐在一個飄在空中的花鋤上,興高采烈地沖童如揮著手:「師父,看我給你種了一山的花!」

童如一直覺得自己彷彿命犯孤星,多年來不是在修煉,就是在跟道友切磋,還從沒有人待他這樣親近得肆無忌憚。

他一件那面帶討好的人,當場就原諒了敗家徒弟前幾天將他的符咒偷出去賣了換酒喝的「小事」。

相依為命,便不淒涼。

暮春將至,花將敗,童如捨不得,想使個法術將它們保下來,卻被韓木椿攔下了:「敗就敗了,明年還再開呢,春華秋實、綠蔭白雪,輪換更迭都是常事,各有各的好處,別為了一個耽誤另一個。」

大能們飛天遁地,免不了矜持暗生,自覺萬物唯我獨尊。童如聽了這番論調,又感觸又自嘲地想:「也是,尊得那麼獨幹什麼呢?時間長了不無聊嗎?沒有好處的事。」

人做所以會期待「明年」,正是因為有枯榮盛衰。

敗了的花被韓木椿收起來,加了蜜,釀了幾十壇百花酒,挨個埋在樹下,為這,韓木椿耽擱了七八天符咒功課,叫童如罰了個底朝天。

而後一季過去,樹下便成了一道人間美味,配上後山小河裡的肥螃蟹,正好比佳偶天成。

每個人都想多活幾年,可如果活著是受罪,親友全無,枕戈待旦,不得片刻安寧,那麼又有什麼趣味呢?

這道理童如以前從未想過,他有印象以來,就一直在扶搖山上,沒日沒夜地修行,沒滋沒味慣了,成日裡如喝白水,也不知道什麼是甜什麼是苦。

直到有了韓木椿。

幾百年匆匆如浮光掠影只得這一點滋味,嘗得他神魂顛倒。

甜是百花酒的甜,苦是他三魂附在銅錢中,看扶搖山野草萋萋,再無人種花時的苦。

童如看著他的小椿棲身在一隻黃鼠狼的身體裡,每逢深夜,便在風燈凌亂的不知堂里長久地靜坐,細細的眼睛半閉著,好像在參一道別人不懂的禪,又好像沉浸在掌門印經年的記憶裡。

童如不知道自己在掌門印中有沒有留下什麼,也不知道韓木椿看見了沒有,更無從探知他若是知道……該作何感想。

彷彿甜只有一瞬,苦卻苦了很多年。

再相見,是在生人不可即的忘憂谷,韓木椿以自己苟延殘喘的元神,將他殘存的一魂困在忘憂谷。

其實只是畫地為牢——縱然元神消散,只剩下殘魂,童如也是問鼎過北冥的人,真要掙脫,韓木椿那對於他來說始終稀鬆平常的修為不見得能管什麼用。

不過縱然千刀萬剮,童如也十分甘之如飴,他有些誠惶誠恐地接受了自己受刑於天地、魂飛魄散的下場,因為和某人同生共死,簡直是求而不得。

只是再沒有百花酒了。

童如以前總覺得這寶貝徒弟為人太過溫和,有點隨波逐流,後來才知道,凡人也好,修士也好,一輩子只要有那麼幾件事九死不悔就夠了,其餘細枝末節就隨它去了。

他始終也沒有問一句「這麼多年,你在掌門印中都看見了什麼」。

直到魂歸天地的一刻。

那一刻,韓木椿忽然親密過頭地拉住了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神裡好像有一片浩渺的星河。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想必若能死而無憾,就算是飛昇了吧。

《六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