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追捕

蘇輕覺得,他的意識就像是海,平時一直風平浪靜,可不能起風。不然一點的小動靜也能勾起無邊無際的颶風來,這時,那鏡子一樣的平面下隱藏的巨大黑洞,才隱隱露出些許端倪來。

一個人一輩子能承受住多大的悲傷呢?

蘇輕有時候會想,其實那些過去的傷心事,並不是真的過去了,只是隨著時間流走,記憶不再鮮活,它們都成了一張張泛黃的舊照片,被壓在紛繁複雜的意識活動下。否則為什麼一被觸碰激活,曾經的感覺,就又歷歷在目了呢?

他能感覺到渾身似乎有微小的電流通過,不疼不癢,只是微許有些麻木,又重新感覺到了那天他躺在那冰冷的儀器上的那種空茫感,似乎脫離了自己的身體,進入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有什麼東西不斷地衝擊著他的大腦,好像拚命地往他身體裡擁塞似的。

漸漸的,蘇輕感受到了程未止說的那種疼痛,他明明睜著眼,卻看不清楚任何東西,僅存的意識不能判斷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淚,只是覺得難受極了,也悲傷極了。

他想放聲痛哭,可是身體不聽使喚,絕望像是一個嫩芽,慢慢地從他心裡長出來,把所有的記憶都染成無邊無際的灰暗。

一個模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叫著他的名字:「蘇輕,媽媽的小伙子……」

他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扇門,慘白慘白的,蘇輕遲疑地伸出手去,推開它,就看見了那曾經美麗的女人頂著因為化療而光禿禿的腦袋,渴求地看著他。她的脖子特別細,好像已經支撐不住腦袋一樣,拚命地想從枕頭上支起來,又一次一次地失敗。她身上插滿了各種透明的管子,像是整個生命都被繫在了那裡,不能解開,解開就散了。

女人對他招招手:「來,到媽媽這裡來。」

一雙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蘇輕回頭一看,是蘇承德,他自己彷彿縮水了,縮回到那個怯懦而又迷茫的少年時代,他遲疑著,一步一步地走到病床邊上。

蘇輕想起來,這是他見他媽最後一面——

女人抬起枯瘦的手,蘇輕立刻彎下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她露出一個溫柔又吃力的笑容:「好好吃飯,長大個子,像你爸爸一樣……」

這就是她的遺言了。

蘇輕哭了起來,那哭聲卻彷彿從別人嘴裡傾吐出來,充斥著四面八方,擠在他的腦子裡,他的整個意識世界都迴響著那此起彼伏的痛哭,越來越尖利,越來越響亮,刮著他的腦子和身體,像是一陣無法抗拒的龍捲風,蘇輕覺得,意識裡那個少年時代的自己,就要被這風給撕裂了。

那一瞬間,他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聲音,對他說:「不要迷惑。」

不要迷惑……什麼?

不要迷惑於那些聲音,那些情緒,那是別人的,你挺不過去,就會被它們同化,會變成一個廢人。

「好好吃飯,長大個子,像你爸爸一樣……」

「沒事,沒媽了,爸疼你。」

「你給我滾!給我滾!我沒你這個兒子,我姓蘇的不敢高攀,從今天起,你他媽的愛管誰叫爸管誰叫爸,認個狗爹都行,我蘇承德沒你這個兒子!」

「蘇輕,我們分手吧——」

「蘇輕,不要迷惑。」

「蘇輕……」

「蘇輕……」

蘇輕拚命地蜷縮起自己的身體,摀住耳朵,然而那哭聲依然跗骨之蛆一般地揮之不去,他在心裡嘶聲大喊起來:「操你奶奶陳林!去你媽的藍印!你們會下十八層地獄的!不得好死!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求你……不要了……」

陳林意識到事情過頭了的時候,那小箱子裡指示器的表針已經偏到了一個臨界值,劇烈地擺動起來,蘇輕整個人跪在地上,渾身抽搐,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空洞,手指死死地插進胸口,要不是衣服穿得厚實,陳林幾乎懷疑他要把自己的心臟給掏出來。

陳林愣了一下,他以前帶灰印出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一般來說二型灰印作為「悲傷型」,並不像「憤怒型」和「快樂型」反應那麼劇烈,一般人會癡癡傻傻的,很少會出現暴力乃至於自殘的舉動。

陳林立刻切斷了自己和蘇輕的聯繫,扣住蘇輕的手,把他整個人按住。

蘇輕顯然是無意識地掙扎起來,人瘋的時候總要比正常情況下的力氣大得多,陳林險些被他甩脫了手,陳林忽然有些荒謬地想,這可別是公司裡的那票飯桶搞錯了型號吧?這小子到底是不是二型的?

他沒辦法,只得掏出磁力項圈的開關,輕輕地刺激了對方一下,蘇輕一個踉蹌跌進他懷裡,似乎清醒了一點,總算老實了下來。

他茫然地不知道看向什麼地方,長而濃密的睫毛被眼淚打濕,一張臉上浮現出精細又脆弱的美來,陳林心裡忽然就軟了,席地而坐,小心地將蘇輕摟在懷裡,試探性地在他後背上拍了拍。

蘇輕的頭慢慢地低下去,像是整個人都筋疲力盡了一樣,含含糊糊地說了三個字,他說:「對不起。」

陳林懷疑自己沒聽清楚,低下頭,把耳朵湊近他的嘴邊,聽著這好看得彷彿藝術品的青年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對誰重複著一句遲來的道歉,歎了口氣,臉上露出罕見的柔和表情,像哄孩子似的輕輕地說:「沒事了,好了,結束了。」

蘇輕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陳林覺得他蜷縮在自己懷裡,就快要睡著了,然後就在這時,蘇輕清醒過來,動了動,努力抬起頭來。

陳林以為他要表達什麼,用手指小心地托起他的下巴,問:「怎麼?」

就聽見蘇輕口齒清楚地說了一句:「陳林,操你大爺。」

然後頭一低,徹底暈過去了。

陳林一愣,可心裡竟然沒有生氣的感覺,反而有些高興起來,他想這小子還真是有精神哪,然後竟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一直微微凝在一起的雙眉展開——因為別人在覬覦他的大爺。

陳林心情平靜地坐在樓頂上,視野寬闊,懷裡很充實,不知何處而來的微風輕輕地拂過他的鬢髮,周圍是散亂的儀器,他於是自娛自樂地犯起賤來。

而這個鏡頭,正好被一個人捕捉到。

正緊張工作的歸零隊裡,一個帶著誇張的寬邊眼鏡的年輕男人回過頭,神色有些激動:「胡隊,這個地點已經被鎖定了,裡面這個人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就是你上回追查的那個失蹤的。」

胡不歸一直靠在門口,目光從屏幕上的蘇輕身上移開,轉身就往外走:「直接把地址發過來,大家準備行動。」

兩男一女跟著他站了起來,正是歸零隊的三個外勤隊員——方修、秦落還有廖晨遠。

寬邊眼鏡一愣,趕緊從椅子上跳下來,幾步追上胡不歸:「胡隊,你別那麼雷厲風行啊,讓我說完,這回的能量波動相比前幾次『盛宴』來說很小,『監控投影』也只拍到了一個人,我懷疑……」

胡不歸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由於目光太犀利,眼鏡同志脆弱的心肝被嚇得顫悠了一下,左腳拌了右腳,扭著麻花摔了個大馬趴。

方修蹲下來戳了戳他的腦袋:「老許,你懷疑什麼?」

這位五體投地的扶了扶摔歪了的眼鏡,誠懇地說:「我懷疑這是個陷阱。」

方修伸出手掌在他腦袋上摸了摸,歎了口氣:「以你的智商,想到這個,已經不容易了,可喜可賀……啊胡隊,你們等等。」

胡不歸已經一往無前地帶著他的英雄們往陷阱裡跳了。

眼鏡男一臉擔憂地坐在地上,薛小璐跑來給他往摔破皮的地方貼創可貼。

薛小璐說:「許技術,你就算是為了姓方的『愛的撫慰』,也不要這樣委屈自己嘛。」

眼鏡許憤憤地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幫外勤的就是一群靠肌肉思考、豬突狗進橫衝直撞的莽夫,莽夫!」

薛小璐安慰說:「是是是,許如崇大師,咱是技術宅,技術宅是要拯救世界的,能跟他們一般見識麼?」

許如崇哼了一聲,想了想,又趕緊爬了起來,衝到電腦屏幕面前:「不行,我得盡快想辦法把這個『投影』的範圍擴大。」

薛小璐湊過來,好奇地盯著:「許大師,我聽說這個『監控投影』技術上邊才批下來,咱這邊都能應用了?夠與時俱進的。」

許如崇像是整個人要往屏幕裡鑽一樣,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哦……這個是我的專利來著……」

薛小璐啞然,隨後也在許如崇的腦袋上摸了一把,好像要沾點仙氣似的,最後看了這位神人的後腦勺一眼,默不作聲地抱起急救箱走了。

陳林本來抱著昏迷的蘇輕發呆,忽然目光一凝,嘴角流露出一點笑意來,心想來了。

盛宴的計劃是史回章提出來的,總共六個人還要分兵三路,要求陳林到這樣一個明顯的地方來,什麼用意自然不用說。陳林於是把蘇輕抱起來,掃了一眼報廢的儀器,忽然邁出一步,他身形極快,像是一道影子一樣地掠過,下一刻,已經站在了頂樓邊緣處。

藍印的五官六感都比普通人不知發達多少倍,他居高臨下地望過去,目光落在不遠處一輛疾馳的軍用車裡。

然後他看見了開車的人。

「胡狼……我送你一份大禮,怎麼樣?」他說完這句話,忽然從樓頂跳了下去,抱著一個人,腳踩在大樓的牆壁上,鞋底變了型,像壁虎似的牢牢地抓住牆壁,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往一個方向飛奔而去。

胡不歸耳朵裡塞著耳機,車上的一個小屏幕直接連到許如崇那裡,幾個人都看見陳林憑空不見了。

胡不歸手握方向盤分了一下體,對那邊的許如崇說:「給我追蹤那個人。」

許如崇說:「不行啊胡隊,新技術的範圍是……」

胡不歸:「我不聽廢話,要你幹什麼的?」

那邊沒了聲音,只剩下辟里啪啦敲鍵盤的動靜,五分鐘以後,陳林的身影的圖像再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小屏幕裡,信號有些不穩定。

許如崇說:「胡隊抱歉,技術不成熟,只能維持五分鐘左右……」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一邊的幾個隊員立刻自然而然地各自抓牢,接著胡不歸猛踩油門,車裡的所有東西開始呈現懸浮狀,車子七拐八拐地以一種造成大規模車禍事件的禍害程度,躥了出去。

《終極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