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讀書時間

王樹民王營長退伍了。

從一開始入伍到退伍,大概也有了十年的時間,十年前他是個四六不分、高中才上了半年的小屁孩,沒心眼沒文化,啥都沒有。十年後,軍旅生涯卻在他身上留下了諸多的烙印——大大小小的傷疤,不能在過於嘈雜的環境中生活的一雙受傷的耳朵,或者……還有全身的爆發力?

也許都不是。

其實算起來,軍隊給他的東西,可能要比他貢獻的大得多。那一身軍裝用了十年的時間,把他教成了一個懂得責任感,有擔當的男人。

以王營長的身手,其實做個武警刑警什麼的,是非常物盡其用的,可惜太后賈桂芳不樂意了,老太太聲稱,自打王樹民出事以後,她就見不得和這種武裝暴力有關的東西,看見電視上有拳擊比賽都恨不得去抓一把速效救心丸吃。

於是王大栓只得把家裡電視的中央五體育頻道給調沒了。爺兒兩個平時看場籃球賽都得到樓下看車庫的老李那去蹭,時間長了,老李他們家的狗都把這倆不速之客當空氣忽略不計了。

賈老太太痛定思痛,認為兒子這東西就是心野,不放在自己跟前就不行。她說了,之前就是自己年輕想不開,那好不容易養大的兒子,怎麼能就天涯海角放羊似的讓他自己願意去哪去哪呢?

這回都給老娘省省,王樹民你個小兔崽子哪都不許去,就在家門口給我蹲著。

王樹民一個屁都不敢放,老老實實地聽他媽數落,第二天就出去給他老娘買了「靜心口服液」,嗯,女人更年期不好過,大家要體諒,被老當益壯的老太后拿著笤帚疙瘩追了兩條街。

所謂民主和集中,就是兒子對老媽要民主,老媽對兒子,那就是集中。賈老太太一張嘴,連王大栓也不敢說個「不」字出來,王樹民最終還是去供電局報道了,和他的父母一樣,從此過上了朝九晚五,每天磕牙喝茶的幸福生活。

一開始他還覺得這日子真是安逸得不行,王大栓畢竟工作了那麼多年了,在供電局裡人脈還是有點的,給他兒子找了個最清閒的差事——負責看職工圖書館。每天早晨自然醒,然後老娘把早飯放好了,刷牙洗臉完了以後張嘴就吃,沒有起床號,沒有越野跑,沒有集合哨,吃完了以後晃晃悠悠地出門,走上八分鐘到單位,大多數時候沏茶上網打牌,混到中午,回家吃午飯還能睡會午覺,要是沒睡醒,下午到單位可以繼續打盹。

什麼?你說借書?咳,誰借那玩意兒啊,有功夫還湊在一起東家子長西家子短、三隻耗子四隻眼呢。也就王樹民閒的無聊了,偶爾翻翻那些塵封了很多年,仍然沒幾個人翻過,書頁都泛黃了可扉頁仍然新的不行的書。

然而就是這麼一翻,讓他發現了些有意思的東西。

那天王樹民百無聊賴地翻出一本叫《海狼》的書,作者是傑克倫敦,無意間在裡面發現了一些小紙條,紙條上有淺淡而工整的鉛筆字跡,一筆一劃的,像個一絲不苟的孩子寫的,王樹民幾乎一眼看出了那有些熟悉的字跡是誰的。

這書應該有些年頭了,也不厚,可是一直寂寞地待在角落裡,似乎很少有人喜歡這個光怪陸離的故事。王樹民循著謝一留下的讀書筆記一樣的字條,居然一改一看書就頭疼的毛病,完完整整地把整個故事看了下來。

這是個關於一個遭遇海難的美國作家被「魔鬼號」所救,然後被綽號為「海狼」的船長強迫性地扣留在船上做工,在被「海狼」暴力統治的船上經歷了一系列心驚肉跳的事件的故事。

王樹民讀書不多,平時即使有時間,也只是消遣性地看一些網絡上的通俗讀物,從來沒看過這樣特別的……嗯,文學作品。

關於被顛覆在生死關頭的境遇裡面的種種人性和獸性,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人能把一個故事寫得那麼驚心動魄的同時,又不動聲色地表達出那麼多深邃的東西。王樹民幾乎要膜拜謝一了,他想起那個小小的孩子坐在他家客廳裡的小馬扎上,一坐就是整個下午的時候,手裡拿著一跟鉛筆,一點一點地寫下那麼自己關於這些文字淺顯幼稚卻努力的思考。

謝一在最後一頁的紙條上寫下:「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世界,其實魔鬼號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連(聯)系,我們生活在陸地上,他們生活在忙忙(茫)的大海裡。然後我們互相害怕。文明害怕力量,野蠻bi(鄙)視規則。」

這是個還在寫錯別字的孩子的讀書筆記,王樹民突然發現,原來以自己的智商,從來沒明白過謝一在想什麼。

他忽然從兜裡掏出手機,沒翻通訊本,直接撥了一個號碼出去,想著等對方接起來以後,自己第一句話是「嗨,你還記得我是誰不?我看見你小時候做的讀書筆記了。」

可是電話那頭,冰冷的機械的聲音說:「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王樹民茫然地放下話筒。

王大栓發現,自家那敗家小子,突然之間好像學好了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圖書館近水樓台,最近經常拿一些書帶回家,看起來還津津有味不亦樂乎的,頗有點文化人的樣子。老兩口沒事在一起就歎息,你說這情景要是十多年前出現多好啊,為啥這孩子老該幹什麼不幹什麼呢?

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時候,這破孩子沒事打架早戀玩,該差不多找個女朋友成家立業定下來了吧,他好,又一天到晚地跟那點書較上勁了。

王樹民也不是什麼書都看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樣的一種心理,只撿著有謝一讀書筆記的那些看,他發現,只要有那些鉛筆字跡的小紙條,不管多無聊多枯燥的書,他都能不犯困地循著那些筆記看下去。

不是每一個人的靈魂,都能性靈到能通過紙頁上的枯澀高玄的隻言片語,逆流時空,去追尋先哲的思想足跡的,可是有的時候,你會發現,通過某個人的字跡,去追尋某個人在某個時間的思想,是件容易得多的事情。

儘管間隔了記憶,時間,和那麼一層誰都不敢捅破的膜,可是他曾經離他的靈魂很近很近過,近到能從一個模糊不清的標點符號,辨別出他當時的喜怒哀樂。

王樹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思念了,可他希望不是,因為他生活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不是在海上風雨飄搖的魔鬼號,他不能以自己的好惡作為人生觀的依據。這片土地上會滋生出太多太多絲線一樣的東西,密密麻麻地纏住每一個人,那些絲線的名字叫做循規蹈矩。魚死網破,是個慘烈的結局,沒有人想看到那個。

所以謝一一直沒有再聯繫過他,王樹民漸漸地明白了,於是他再也沒有撥通過那個號碼。

供電局的圖書館並不大,並且八百年不見得更新存量一次,沒多長時間,王樹民就把裡面的書都差不多翻了個遍,又重新無所事事起來。

賈桂芳好像見不得他閒著似的,開始積極遊走在那些吃飽了撐的沒事情做,每天以說媒拉縴為人生第一興趣的老太太中間,不依不饒地把王樹民生拖影拽到每一個相親現場。

王樹民說,相親,其實是一系列的悲劇……

比如這個禮拜六見的那個姑娘,一張嘴那嗓門,十里八村都聽得見,王樹民那受過傷的耳朵第一時間開始抗議,他心說這姑娘大概是生錯了年代,要是擱幾十年前,又是個郭蘭英一樣的人物。

姑娘自打坐下開始,這兩條腿就沒停下來過,不停地得瑟,得瑟得王樹民最後被傳染了一樣,也跟著左晃晃右晃晃,人家服務生過來問點菜,看了看這兩位這樣子,最後輕咳了一聲,小聲在王樹民耳邊說:「先生,洗手間在那邊……」

比如上禮拜六見的那個姑娘,那個倒是矜持了,靦腆了,從頭到尾就沒抬過頭看王樹民一眼,說話好比蚊子哼哼,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那姑娘一頓飯點了六百多塊,直把王樹民的錢包給點著了。

再比如上上禮拜六見的那個姑娘,倒真是個大美人,長得是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就是不知道為啥,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撲克臉,連個笑模樣都沒有,看得王樹民心肝顫悠悠的,臨走沒憋住,還是問了那姑娘一句,說「我講那麼多笑話,你怎麼都不笑一個啊?對哥有啥意見,直說呀」。姑娘語氣無比歉意,可是依然面無表情地回答:「對不住哥,不是我不笑,我這臉上剛拆線,還沒長好呢,不敢瞎笑,上回就是表情幅度太大,把剛墊的鼻子給笑歪了……」王樹民落荒而逃。

而這樣的日子,最後終結在了一個冬天的下午——

《一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