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隨著畢春生話音落下,樓頂的地面上突然飛出了一串一串的祭文,像枷鎖一樣纏縛住盛靈淵。

天空中時時劃過的閃電晃得人眼疼,人們或驚或恐的剪影都被定格在慘白的光裡。

畢春生的臉像融化的蠟像,都化成血淚湧了出去,不過片刻的光景,她已經萎縮得只剩下一層皮,鬆鬆垮垮的蒙在嶙峋的頭骨上。

她半跪在地上,那樣子就像個絕望的餓殍。

盛靈淵收斂了笑容,彎腰撫過她的發頂,問:「你想讓我殺光誰?那些用『人面蝶』李代桃僵的?殺光他們,你能解恨嗎?」

畢春生乾癟的嘴唇上露出牙齒的形狀,她的牙「咯咯」地打著顫。

盛靈淵又問:「那麼把那些明知內情卻緘默不語的,也一併陪葬,你能解恨嗎?」

畢春生說不出話來,手指絞緊了他的衣擺。

「還是不夠,對不對?」盛靈淵有些苦惱地看著她,「該拿你如何是好呢?」

「我要……真相大白……」畢春生說,「我要他們給我一個說法……嘗到我千百倍的痛苦,我還要……赤淵……」

她每說一句話,就有一行祭文加諸盛靈淵身上,盛靈淵聽得十分仔細,直到她含糊地念出最後一個詞,他臉色微變,緩緩地抬起眼:「嗯?」

宣璣無端一陣心驚肉跳,手裡重劍倏地一戳地面,他借力騰空,縱身躍到三層樓高,然後腳尖在牆上用力一蹬,躥上了樓頂。

樓頂地面上湧動的都是密密麻麻的祭文,宣璣一劍斬向地面,重劍上的火光瞬間將祭文逼退了一點,那幾個被困在樓頂的外勤短暫地恢復自由。

宣璣氣急敗壞道:「還不跑!」

樓頂上幾個外勤如夢方醒,屁滾尿流地各自跳樓。

「我要……赤淵的火重新燒起來……」畢春生幾不可聞地說,地面的祭文陡然變成了血紅色,釘進了盛靈淵的脊樑骨,「我……」

她說到這,整個人突然狠狠地一抽,那幾位跳樓的外勤雙腳才剛離地,暴虐的狂風從盛靈淵腳下升起,咆哮著捲向四面八方。

撲上去的宣璣只來得及抓住盛靈淵的衣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這個動作。

那截袖子隨即撕裂,宣璣被狂風掃了出去,電光石火間,他猛地把重劍楔進樓頂水泥裡,雙手死死地握住劍柄才沒被刮飛,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面迎風招展的旗。

盛靈淵那溫柔撫摸畢春生發頂的五指,陡然插/進了她的頭骨裡。

他直起腰,居高臨下地與伏在地上的女人對視,那些枷鎖一樣的祭文從他身上浮起,割開他的皮肉,他嘴角流下了一行血,和煦的微笑卻還掛在嘴邊。

他說:「不。」

「等等!」宣璣下意識地開口阻止,「不……」

他的話被刀子一樣的風刮碎了,濃霧裡泛起讓人作嘔的血腥味,宣璣聽見五指嵌進人骨裡發出的「咯吱」聲,不由得一陣心驚肉跳。

「朕平生最忌束縛……」

狂風捲起了盛靈淵的長髮,他身上的祭文像是要將他活活凌遲一樣,那優雅的皮囊很快變得血肉模糊,先是皮開肉綻,隨後,血肉又被層層片下,露出底下的經脈與白骨……

而那只剩枯骨的手仍結結實實地釘在畢春生的天靈蓋裡,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血霧噴在宣璣和他的劍身上,人與劍都避無可避。

那盛靈淵略微一歪頭,俊秀的臉上面目全非,而那斑駁的白骨竟還能笑得出來,竟還能保持風度翩翩!

此情此景簡直已經不像在人間,宣璣覺得自己後半輩子都不想再看恐怖片了。

「爾等偏來觸此逆鱗。」

畢春生從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你不怕……挫骨……揚灰嗎?」

「呵。」

「你不怕……魂飛……魄……」

盛靈淵笑了起來,宣璣這輩子頭一回知道什麼叫毛骨悚然,眉心火焰色的紋路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那男人說:「求之不得了。」

話音沒落,樓頂「轟」地一聲炸開,半座樓都被掀了起來,把宣璣連人再劍一起掀了出去,縱聲大笑的白骨分崩離析,那一剎那,宣璣好像聽見上千人同時在他耳邊發出垂死的慘叫。他一時失聰,週身的汗毛突然無端豎了起來。

宣璣來不及多想,循著本能從樓頂滾下,落地時一手撿起一個異控局的外勤,拚命地朝遠處衝去。

下一刻,一道驚雷炸了下來,憤怒的天譴像是要將所有的污穢都滌蕩乾淨,整個赤淵地區周圍三個城市、十七個區縣同時停電。

八十一道雷同時劈在一個地方,周圍所有的植物都著了火,天地彷彿顛倒過幾輪。

不知過了多久,震怒的雷鳴方才止息,然後天幕如漏,一場瓢潑大雨落下。

火滅了。

樓頂上,瘋狂的女人和那她召喚來的、更瘋狂的魔頭已經一起化成了飛灰,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安置點幾乎成了一片狼藉廢墟,除了宣璣,所有活物都悄無聲息,不知是死是活。

宣璣後背浮起一雙巨大的羽翼,把他護在中間,他跪在地上,耳朵裡像是給塞了個電鑽。

接著,羽翼消失,染血的重劍「嗆啷」一聲摔落在他身邊。

他眼前一黑。

宣璣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了。

他呲牙咧嘴地爬起來,感覺渾身上下哪都不對勁,骨頭好像被拆開重裝了一次……脖子還裝歪了!

宣璣拔了手上的針頭,一邊努力把脖子正回來,一邊回憶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同時總覺得自己身上好像少了點什麼東西。

少了什麼來著?

錢包?

不是,他那錢包跟裝飾也差不多,不應該有這麼大的存在感。

那是什麼?手機?

好像誰說要給他報銷一箱手機來著……

就在這時,肖征拎著個很長的布包,推門走了進來。

報銷手機的來了。

宣璣「卡吧」一下把脖子扭回了原位,亂七八糟的記憶開始回籠,他「嗷」一嗓子往病床上一倒:「兒啊,爹總算見到你最後一……嘶!」

肖征把布包往他病床上一扔,單人床「嘎吱」一下,被砸下去一塊,宣璣連忙滾開:「你個不孝子孫——這什麼玩意?」

「你自己的東西,問我?」

宣璣掀開布包,發現裡面居然是他那柄重劍,劍身上血跡斑斑,老肖也不說給他擦擦。

宣璣愣了愣,有些不適地扭了扭脖子,忽然明白身上怪怪的感覺是從哪來的了——這劍為什麼沒有自動回到他的後脊裡?

肖主任拉過一把椅子,有些疲憊地往上一癱,用力揉了揉臉:「陰沉祭文消失了,我們沒找到畢春生的屍骨。」

宣璣暫時把劍放在一邊:「有傷亡嗎?」

「現場外勤重傷了六個,其他還好,都是輕傷,沒死人——樓塌的時候有倆人離得比較近,被你拎出來了,算……」肖征頓了頓,「不幸中的萬幸吧。」

「萬幸的部分就先跳過吧,」宣璣擺擺手,「咱倆聊聊淒風苦雨的事。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們……剛剛確認了活祭的身份。」肖征往宣璣懷裡扔了盒煙,「畢春生以前在安全部做外勤的時候,特別喜歡接觸那些被她救下來的人。我們善後工作不是經常得消去目擊者的記憶麼?一般是用儀器,也有藥,不過或多或少都有點傷害,相比起來,她那種特殊的特能更溫和——先跟目標建立感情聯繫,然後在談話裡慢慢梳理他們記憶,瑣碎是瑣碎了點……但她可能不嫌麻煩吧。」

肖征頓了頓:「我覺得這些不是她分內的活,反而是她最喜歡干的。」

這曾經是她的信仰,是她一切堅守的意義。

「那些被她救過的人,修改過記憶後,後來都跟她保持了長期的聯繫。」肖征說,「畢春生有一個通訊錄……」

宣璣接話說:「現在上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

肖征苦笑:「看來你猜到了。」

宣璣問:「她怎麼做到的?不是用那個鬼蝴蝶吧?」

「不是,用的語音。」肖征說,「不用見面,甚至不用打電話,一條語音就夠。你發現了嗎,她這種特能對每個人的影響力度都不一樣,對她有敵意的、緊張戒備的,就不太容易受她的影響,動手的時候,她衝你喊一句什麼,只會讓你遲疑幾秒,她修改陌生人記憶的時候,要先聊天拉近彼此關係,獲取初步信任以後,再反覆重複才有效果……但是那些跟她認識很多年,感情特別深厚的,她一條語音就能讓他們去死。」

人死的瞬間,諸多幻象破滅,受害人明白過來,自己是無端被最信任的人殺害的。

由此產生的極大怨憤,正好成為陰沉祭的養料。

「我們找到她家人屍體的時候,屍體都靜悄悄的躺在自己的床上,」肖征說,「身體已經腐爛了,牆上、地上都是血跡寫的祭文,祭文掩過了屍臭,鄰居都沒發現。她愛人因為被蝴蝶寄生過,屍體沒有爛……可能是他的頭被劈開的時候,兇手太激動了,毛衣都被撕開了一角。」

宣璣含糊地說:「海藻綠色的。」

「什麼?」

宣璣有些厭倦地搖搖頭。

「她兒子和母親身上蓋著被子,愛人的屍體旁邊,還有躺過的痕跡。」肖征狠狠地往肺裡吸了兩口煙,才接著說,「從那時候……也可能從八年前開始,她就瘋了。否則不會害死那麼多無辜的人。」

發現她母親和兒子沒有被寄生的時候,她大概就再也沒法分清幻覺和真實了。

人是沒法面對這種真相的。

她只能說服自己相信,那些都不是真人。

八年來,她分不清噩夢和現實,每時每刻都在懷疑身邊的親人是不是虛假的行屍走肉。生死相托的戰友原來都是幕後黑手,那麼她曾經的信仰、決定為之奮鬥終身的東西,豈不是一場荒謬的騙局麼?

「他們在她眼裡不是無辜的人,」宣璣忽然說,「她那時候,應該認為他們都是蝴蝶宿主。」

每個人都得活在自己的故事裡,奮鬥的故事,戀愛腦的故事,溫馨平淡的故事……哪怕是復仇的故事,也有來龍去脈。

這讓人們有念頭、有奔頭、讓每天都有了意義。

可是對於畢春生來說,她的一切都碎了,她掉到了最深的深淵裡。

只有在那裡,她的聲音才能被沉睡在赤淵谷底的惡鬼聽見。

這大概就是,人燭拋卻「所有」的意思。

兩人沉默了一會,宣璣又想起了什麼,問:「那個被蝴蝶寄生的小男孩呢?」

「活著呢,手術成功了。」肖征說,「現在蝴蝶這事瞞不住了,可能這就是她的目的吧。不過寄生在他身上的蝴蝶是哪來的,為什麼是他,畢春生是怎麼知道陰沉祭的……這些我們都不清楚。黃局已經被叫走了,現在都還沒回來……我……」

宣璣會意,抬手拍了拍肖主任的肩膀。

肖征把煙頭捻滅,還不等說話,手機又響了,他接起來,只來得及跟宣璣匆忙交待了幾句,就又被叫走了。

單間病房裡悄無聲息,宣璣獨自坐在病床邊,沉思片刻,目光落在他的重劍上——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