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巫人族不是個戰鬥民族,族人的性格比較平和——看那些特能們從人家墳裡挖出來的「咒」就知道。

他們幾乎所有的咒都有對應的解咒,而且解完以後,沒有後遺症。這不容易,就跟捅死人簡單,但把被捅的人救活很難是一個道理。如果不是遠古的巫人先祖未卜先知,專門為幾千年後的騙子們設計了一套咒術,只能說明他們當年創造的這些術法只是為了自保。更不用說倆孩子本來就接觸不到什麼惡咒。

盛靈淵順手帶出來的「咒」,基本就是族裡的熊孩子們惡作劇玩的,兩個少年被迫東躲西藏,讓凶殘的妖族追殺得好不狼狽。

途中村郭蕭條,凡是有烏鴉聚集的地方,必有缺頭短腿的屍體。

阿洛津覺得眼淚太懦弱了,不值錢,更不值那個女孩的命,可他忍不住,因此他一路都在用力地凝視著盛靈淵的背影,想要靠瞪眼把眼淚瞪回去。他見了有生以來沒見過的血,目睹了不如草芥命,肝膽劇烈,他的恐懼成了憤怒的燃料,憤怒於惡毒的世道,也憤怒於自己的弱小無能。

可宣璣不是八歲的阿洛津,他冷眼旁觀了一陣,斟酌著開口問。

「我問個不太尊重的問題,陛下,你的記憶是真實的嗎?」

盛靈淵的目光仍然注視著兩個走遠的少年,耳朵朝他偏了偏——何出此言?

「您剛才說了,下令追殺您的是妖王,妖族當時也知道您躲進了巫人的地盤,巫人非常不好對付,是吧?」宣璣說,「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標——您,有一幫非常棘手的對手——巫人,我覺得正常的決策者,都會派最靠譜的人去執行。把您追殺進巫人族的,是三個大妖,我最近發覺自己歷史不太行,不知道『大妖』是個什麼概念,但您說自己身邊十二個侍衛都死在逃亡路上,那肯定是非常厲害的。您二位雖然都是大佬,但當年加一塊不到法定結婚年齡,拿著一瓶惡作劇用的咒,就這麼成功逃回去了?我覺得有點不合常理。」

盛靈淵一頓,從幾步以外回過頭來,意味不明地端詳著他:「什麼意思?」

宣璣穿著燒成破布條的「乞丐裝」,牛仔褲腿挽著,沾了好多泥,像個非主流的朋克青年,一口一個「您」,語氣很恭敬,內容卻犀利得不留情面。

「當然,我只是提出個疑點,」宣璣笑了一下,不躲不閃地回視著盛靈淵,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也可能是大妖們那天正好吃壞了肚子,或者正好對巫人族咒術過敏什麼的。」

盛靈淵問:「你說你是族長?」

宣璣一聳肩:「唉,是啊,按說輪不上我,這不是『家道中落』麼。」

盛靈淵心不在焉地一點頭,想:「這小鬼,面熱心冷,一肚子賊心爛肺,有點火都在翅膀上燒完了。」

挺好的。

心太熱的人長不大,像阿洛津,就沒什麼好下場。

盛靈淵問:「我的老師在青史上留下名字了嗎?」

「留了,可顯赫了,」宣璣說,「小時候都背過,『帝師丹離,面若好女,不食谷,少事武帝,為其深謀數年,復國還都,以為相,又五年……』」

斬首於市。

最後一句本來是個考點,宣璣差點脫口而出時,突然看見了盛靈淵的眼睛,那雙眼漆黑沉寂,週遭映進去的光,都像冰面上反射的火光,凜冽得彷彿有幾分刺痛意味,「斬首於市」四個字驀地從課文裡立了起來,鮮血淋漓地走了一回心。

宣璣猛地回過神來,一口把這四個字嚥下去了,強行把話音一轉:「啊……那個,話說回來,光是史書上『面若好女』一句話,這ip就能再火五百年,演他的電視劇我都看過好幾部了,分別娶了好幾房瑪麗蘇,看到最後我都串了,到最後也沒弄清他對象是誰。」

「什麼劈?」盛靈淵聽得滿頭霧水,見宣璣那沒正形的樣,就知道又不是什麼正經話,「他終身未娶,只有一位紅顏知己隨侍身邊,女子閨名我不方便在背後說,不過不叫那個……那什麼蘇。等等,你們現在都喜歡給古人編排這種事嗎?」

盛靈淵說到這,欲言又止,臉色也忽然有點一言難盡,宣璣瞬間福至心靈,秒懂他在遲疑什麼,連忙說:「放心,編緋聞的沒拿您下毒手。」

盛靈淵眼角跳了跳,表情更古怪了。

「因為史書裡說您這個……比較威武雄壯。」

像托塔天王,砍人如切瓜。

「嘶……一身正氣,能屏蔽緋聞。」

少女心一見您那張畫像就得癱瘓,實在是蹦躂不起來。

「你們……」盛靈淵少見地卡了下殼,無言以對了好一會,繼而無奈地搖搖頭,忍俊不禁,「行啊,多謝手下留情。」

他這一笑,眼睛彎了起來,裡面的冰就全碎了,提起被自己親手處斬的老師,態度從從容容,就跟飯後閒聊自己高中班主任似的,讓宣璣一瞬間有些懷疑起史書的真實性——既然武帝並沒有長滿臉橫肉和大鬍子,那……那些個什麼「殺親弒師」的傳聞,是否也是後人為了譁眾取寵瞎編的呢?

「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盛靈淵瞇眼望向遠方,聽了這句問,眼角的笑紋忽然就平了。

好一會,他幾乎一字一頓地說:「驚才絕艷,文韜武略,我從小跟在他身邊長大,是他一手教出來的。死後很多年,民間仍在給他立祠堂,百姓把他當神,被我下旨禁了,膽敢刻印、描繪丹離者,視同謀反,夷三族。」

山谷的風倏地陰森起來,吹得人一激靈。

盛靈淵負手而立,目光投向遠處的山谷,那裡開始崩塌,這說明他的記憶正往更黑暗的地方滑落:「如果我沒猜錯,他當時應該就在這附近,他不會讓我死。」

宣璣悚然一驚,忘了敬語:「你是說……」

「我以為自己是走投無論,揣著十二個為我而死的侍衛名牌,被追殺到巫人族,其實所有的險象環生,都是精心設計。」盛靈淵說,「世界上沒有巧合的事。」

世界坍塌到了他們腳下,宣璣一把拉住盛靈淵,往更深的地方掉去。他在陰謀詭計方面頗有天賦,聽到這,心裡已經浮起了整個事件的輪廓。

人族雖然人口遠多於妖族,但沒有核心戰鬥力,人族裡的修士不知道要修煉多少年,再加上法寶,才能勉強跟妖族一戰,普通百姓則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一個小妖鬧著玩似的就能屠滅整個村。

當時,國都傾覆,皇族寥落,群龍無首,人們的全部希望居然寄托在一個虛無縹緲的預言上,預言的主角才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他們唯一的機會就是盡可能地爭取各種助力,巫人族至關重要。

實力強大是一方面,還因為巫人族的咒,普通人也能使用。

唯一的問題是,巫人族雖然友好,但從來不出東川。他們性情平和淡薄,沒有爭心,當年平帝高官厚祿都打動不了他們,更別說現在這幫亡國的喪家之犬了。

而東川有群山、有天塹,有巫人族布下的大陣,與世隔絕,外面不管打得怎樣腥風血雨,人家「躲進小樓成一統」,為什麼要出來蹚渾水?

威逼利誘都不行,那只能走第三條路——小皇子十歲,弱質孩童,窮途末路,巫人族再怎樣也是人,不可能見死不救。

只要這孩子踏上了巫人山坡,巫人族一隻腳就被拉進了人族陣營。

大人物們眼裡只有利益,但少年還有真情,亂世裡的真情是稀世利刃。

原來史書上所有的一筆帶過,都有機心萬千。

阿洛津選擇了他要追隨的背影,從那以後像變了個人。

巫人族的年輕一代以他為核心,再也不能像先祖那樣甘於平靜,他們血氣方剛,渴望在天地間留下自己的名字。

六年後,人族終於「尋訪」到了他們「走失」多年的小皇子,派人迎他回去。

阿洛津和父親大吵一架,義無反顧地帶著反叛的年輕人們出走,奔赴一場平定四海的大夢。

宣璣眼前閃過了不少亂七八糟的片段,都不太美好,他們剛開始應該挺難的。

十六七歲的盛靈淵正式繼位,那時候他已經長成大人的模樣了,除了過得太苦瘦了點以外,五官、身量其實跟眼前的男人沒什麼差別,但乍一看,卻又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

少年天子總是滿身疲憊,除非見人,不然那臉可能就沒洗乾淨過,他好像隨時隨地能拄著刀劍站著睡著,嘴唇上剛剛長出一圈絨毛,想起來就用剛砍完人的刀隨便刮一刮,想不起來拉倒,也難怪在留下那麼一張夜叉似的畫像。

但當他睜開眼的時候,那雙眼睛裡是有光的,堅如磐石地楔在風雨中,那是一雙會吸引人追隨的眼睛。

宣璣問:「可是阿洛津這麼個不靠譜的叛逆少年,怎麼那麼早就繼任族長了?」

他話音剛落,兩人就落在了實地上。

「啊……好問題。」盛靈淵輕輕地說。

「讓開!放開我!」阿洛津雙目血紅,三四個巫族青年一個沒按住,被他衝了出去。

「少族長,別衝動!」

阿洛津剛衝出帳外,一匹快馬就急剎在他面前,馬停得太急,前腿高高抬起,差點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馬背上的騎士正是年輕的人族皇帝,胸口纏滿了繃帶,微微滲著血,跳下來時腳步踉蹌了一下,死死地攥住馬韁才沒跪下。

阿洛津一見他,滿眼的紅絲像是要滴下血來,艱難地擠出一句話:「哥,他們胡說八道……是不是?」

盛靈淵發青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他們胡說的!他們看我不順眼,編瞎話來騙我!是不是?」

盛靈淵倏地一低頭,俊秀的臉像是被尖銳的痛苦劃破了,他強撐一口氣,咬緊牙關,啞聲說:「半月……前,你寄回族中的書信途徑川西……被飛鼠一族截下,信使被製成人肉傀儡,送入族中,族長……族長一時不查……阿洛津!」

阿洛津晃了晃,頹然跪下。

幾千年後的老鬼盛靈淵同當年的少年天子同時伸出手,一個輕輕按住阿洛津的頭頂,一個顫抖著攏過少年的後腦勺。

「那天是過年,」盛靈淵對宣璣說,「巫人族的年節其實不是這天,但他們好奇,也好熱鬧,就跟來一起吃酒,軍中沒什麼好玩的,酒過三巡,摔跤比武的都累了,有人開始擊築唱歌,有個小兄弟唱起家鄉小調,邊唱邊哭,因為父母兄弟都已經死於戰亂,他無家可歸了。阿洛津聽了半天沒言語,晚上回去,頭一次寫了家信,托最信得過的人悄悄送回族裡……連我都瞞著,事發之後才知道,他不想讓我覺得他很軟弱。」

宣璣追問:「那這個所謂最信得過的人是誰?」

盛靈淵低歎一聲,雙手攏回枯草袍袖中:「你猜到了。」

阿洛津帶著族人跟盛靈淵跑了,但他連人族的官話也不會說,乍一到外面,生活習慣也大不相同,盛靈淵要拿主意的事太多了,不可能天天跟著他當保姆,照顧巫人族少族長的事,自然落到了細緻周到的帝師——丹離身上。

「阿洛津說,丹離身上有些東西跟大聖很像,看見他就覺得親切,」盛靈淵說,「於是跟著我一起叫他師父。」

宣璣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丹離」這個人應該非常重要,不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可是直到現在,他還沒在盛靈淵的記憶裡看到過這個人。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