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東川盡頭,被秘銀撕裂的山體砸穿了盤山路,白骨曝露。青銅棺也隨著滾落的山石一同沉入水潭深處,地震過後,棺材蓋被掀到一邊,露出阿洛津那張雌雄莫辨的臉。

眉心釘著暗紅色的鋼釘,這讓他原本舒展秀氣的眉目多了幾分侷促,平添了妖異的猙獰氣,他就像是被困在一個永遠也醒不了的噩夢裡。

山崖上,滾滾的烏雲在夜空中匯聚,遮住了透亮的夜空。因此正在收拾現場的異控局工作人員們沒看見,懸在山巔的月亮起了一層血紅色的毛邊。

與此同時,死寂的水潭深處,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了竊竊私語,接著,極細的吟唱聲隨著水波流淌過來,針尖似的圍在青銅棺旁邊打轉。

水流也跟著旋轉起來,激起無數細小的氣泡。

漸漸的,那些氣泡聚攏在一起,凝出了一個人形,踏著吟唱的節拍,那「人」圍著棺材打轉,唱一聲,就在青銅棺上輕敲一下。

咚——咚——

青銅棺四壁開始滲血,那些血珠居然不和水相容,並無視物理規律往下流,不時拐個彎,繞過什麼,直到棺材四壁被血染透,隱藏的陰沉祭文才凸顯出來。

吟唱和敲打棺材的聲音越來越急,青銅棺每響一聲,棺材裡的陰沉祭文就清晰一分,接著,那些祭文像是活了一樣,從四壁「游」到了棺材底,鑽進了阿洛津的身體。

咚——

阿洛津手心的釘子輕輕往上一跳,他青白的手指跟著狠狠一顫。

氣泡凝成的「人」伸出「手」,撫過阿洛津的額頭,水聲中夾雜著古老的巫人語,喃喃道:「他把我們永世封入赤淵,讓世上只剩下庸常的凡人,為的是讓這些螻蟻偷生,把狼都殺了,只剩下羊,天下就太平了。看看現在,一群只得了幾滴血的雜種竟也能被人前呼後擁,你說,可不可笑?」

咚——阿洛津腿骨上的釘子也鬆了。

「妖族敗落了,你們就好了嗎?巫人族、高山人、影人……自以為是人,不都銷聲匿跡了?你們啊,連骨頭渣子都要被人翻出來炸上兩圈呢。」

青銅棺裡發出讓人牙酸的「咯吱」聲,阿洛津眉心的釘子被血色的陰沉祭文一點一點頂了起來。

那氣泡凝成的「人」俯下身,在阿洛津耳邊一字一頓地說:「人族的史書上沒有你們的名字,傻子,幾千年了,你都看見了。你們這些玩巫弄蠱的貨色,怎麼配得共享清平盛世?你那青梅竹馬的兄長能殺你一次,還能殺你第二次……還不醒!」

青銅棺倏地分崩離析,陰沉祭文像血一樣從阿洛津身上擴散出去。

那水裡的「人」輕笑一聲,重新化成一把浮沫,飄飄悠悠地散了。

盛靈淵好半天才弄明白,這地方雖然叫「酒店」,卻原來不是專門賣酒的。

此時已經是半夜三更,可大堂裡依舊人來人往。

先是一群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婦人嘰嘰喳喳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個個戴著小黃帽,老婦人們爭奇鬥艷似的,圍著五顏六色的頭巾,遠看,像一群雌雄顛倒的鳥類。

接著,不等盛靈淵看仔細,一個十分瘦弱的年輕姑娘又風風火火地跑過去,拖著個快有她半個人高的箱子,她舉著手機,不知對誰說:「對……我出差呢,這就回永安,夜裡的航班……您放心,上飛機之前一定讓您看到最新版的方案!」

盛靈淵往左右看看,見那姑娘周圍既沒有護衛,也沒有隨從,所有人都對她熟視無睹,甚至沒人幫她扶一把箱子。

他心裡掐算了一下,從東川到永安,有千餘里,深夜趕路,別說是個孤身一人的姑娘,就算是一小隊騎兵,都得分外警醒。

盛靈淵一時都有點懷疑自己看走眼了,心想:難道這好像凡人的女子是個稀世罕見的高手?

「什麼高手,一看就是個苦逼乙方。」宣璣「聽見」他的疑惑,從同事手裡接過房卡,隨口說,「自己出差,沒人接待,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當然要趕夜路啦,紅眼航班省錢嘛……哦,就是半夜三更才起飛的飛機——飛機您知道的,就咱們來時候坐的那個。」

盛靈淵訝異地目送著那姑娘的背影,見她在酒店大堂門口被夜風吹得哆哆嗦嗦,果然不像有什麼神通的樣子,然後過來一輛車,她隨意伸手攔下,連問都不問一句,跳上去就走了。

「那是出租車,」宣璣說,「司機——哦,就是車伕,專門拉人的,按遠近收錢。」

盛靈淵忍不住問:「她不怕嗎?」

「怕什麼,怕走夜路嗎?那不知道,不過大家都這樣,要討生活嘛……哎!」

正說話間,本地異控局的一個同事走過來,拎著幾個大包。他們一行人又是「墜機」,又是在沼澤裡就地十八滾,狼狽得沒個人樣,安排他們住宿的同事去取了點衣服和日用品過來,還從二十四小時店打包了點快餐。

同事說:「這都是咱們去年單位組織運動會發剩下的,本來總局領導過來,應該給大傢伙買點好的,但也不知道您幾位都穿多大號,怕不合適,這些反正都是運動服,大點小點的問題不大,先湊合湊合。」

「客氣客氣,幫大忙了。」宣璣跟人道過謝,又回頭叫仍在發呆的盛靈淵上樓,一邊走一邊開了瓶可樂自己喝了起來,喟歎道,「啊,飢寒交迫,還是親同事救我狗命——陛下,來一瓶?」

盛靈淵神色嚴峻地盯住了那瓶冒著泡的小黑水。

就這樣,陛下「下凡」以後第一口人間煙火,就是「肥宅快樂水」,彷彿奠定了以後再也高不起來的生活格調。

「我給人說,您是我劍靈,現在只能先跟我湊合一宿了,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宣璣說著,把他帶上了三十一樓。

酒店樓道很乾淨,也是富麗堂皇的土豪風,從電梯一下來,迎面就是一副傲雪寒梅圖,頭頂一片晃眼的水晶燈,陛下最喜歡腳下那條吸音的地毯,感覺「主人家」有心了……就是房間排得太密集了些,有點尷尬——以盛靈淵的耳力,站在電梯井,他能聽見臨近幾間房裡的各種動靜。

有個屋裡傳來驚天動地的呼嚕聲,那位好像還有點呼吸不暢,時不常地停上幾秒,隨時斷氣似的。

隔壁,一幫人正不知道玩什麼遊戲,七嘴八舌的又笑又鬧,天都快亮了也不睡覺。

還有他右手邊的房間裡,一對狗男女正忙得熱火朝天,話還不少,邊干邊聊,陛下現代漢語聽力一般,也不敢說自己聽准了,但連猜再蒙,他覺得這二位好像是在商量怎麼藥死彼此的原配。

被迫聽他心裡「實時播報」的宣璣刷房卡的手一哆嗦:「您還是趕緊移駕吧,陛下!」

好奇心怎麼那麼重,也不怕耳朵里長火癤子!

宣璣發現盛靈淵這個人,不管看到什麼,神色都淡淡的,一臉處變不驚,絕不露出一點「劉姥姥逛大觀園」式的少見多怪……要不是心裡連著「藍牙」還沒斷,宣璣大概就被他糊弄過去了。

這位陛下進門之後,先不動聲色地把每一樣東西都摸了一遍,並迅速對它們的用途做了個大致推斷。

別說,猜得**不離十,除了個別東西稍有誤差——

「那是肥皂,洗手的,不是點心。」

「牆上的窟窿?那是電源……不不不,沒有安全隱患,家家都有,您手下留情。裡面沒有引雷符……對,也不是肖征施的法,是發電廠統一配送的。」

「那是空調風口,不是……不用堵,一般沒人往裡投毒。」

「水龍頭裡的水不能直接喝,不乾淨。」

宣璣說到這,聽到盛靈淵心裡想「起碼沒有藥味」,遂沉默片刻:「您這是在侮辱我們的快樂水嗎?」

說著,他義憤填膺地拆了一袋炸雞。

盛靈淵在劍裡的時候,見過宣璣在家做飯,那時他以為這小妖本領出眾,又是一族的族長,平時生活「奢侈」些也沒什麼。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只見那些吸飽了油的肉被草率地羅在一起,也沒個碗筷,一點也看不出名貴,外面還包著一層花花綠綠的皮,被宣璣撕下來隨手團在一邊。

盛靈淵撿起來仔細一看,震驚地發現上面居然有字!九州混戰年代還沒有紙,寫字都是用簡牘石板,非常隆重。就算是用樹葉寫字的巫人族,那些記錄過文字的器物也都是珍貴神聖的……這些人居然拿來擦油!

盛靈淵沒吭聲,卻不由得一皺眉,心想:「別處奢靡成風就算了,這就太不成體統了。」

宣璣:「……」

「我們不單擦油的紙上有字,有些擦那什麼的草紙上也有字。都是批量印的,不是奢侈品。」宣璣歎了口氣,「陛下,您不餓嗎?」

盛靈淵想起方纔那藥味沖天的什麼「快樂水」,矜持地一搖頭:「唔,多謝,還是不必了。」

宣璣這小妖雖然自己有翅膀,啃起雞翅膀也沒什麼「物傷其類」的感覺,毫不嘴軟。那些黃澄澄的外皮不知道是怎麼做的,十分酥脆,啃起來「卡卡」作響。盛靈淵耳邊就跟鬧耗子一樣,陛下覺得盯著人吃東西有些不雅,於是打量起週遭來。

房間很小,是個所謂「標間」,兩張雪白的單人床進門就能看見。床褥鬆軟、衾枕潔淨,即便以盛靈淵的標準看,也絕對不能說簡陋了,可是偏偏又頗不講究,頂上卻又連個床帳也沒有。

落地的窗是封死的的,但沒拉簾,這裡是三十一層,站在窗邊,能眺望見萬家燈火。

跟赤淵附近那小縣城不一樣,東川市是個大城市。輝煌的燈火下,連漫天群星也黯然無光,城市依山而建,大片的高樓隨著地勢連綿起伏,壯觀極了,公路與高架橋盤根錯節,被高挑的路燈勾勒出身形,看得人頭暈目眩。

此時已經是更深露重,雖然不堵車了,但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

酒店樓下就有個大劇院,正好有個歌星在這開演唱會,凌晨方才散場,一大群觀眾從裡面湧出來,馬路邊上站滿了晃著燈牌的小女孩,三五一群,又蹦又跳,比盛靈淵印象裡,這一帶山區的人口還多。

他忍不住被吸引到窗邊,目不轉睛地望著霓虹燈下的人群。

盛靈淵在看著窗外,宣璣則在打量著他的背影。就在方纔那一瞬間,宣璣第一次在盛靈淵心緒裡分辨出了一點正面的情緒,倒也談不上很高興,只是那些暗潮似的、不斷湧起又不斷被強行壓抑的雜音暫時消失了。

宣璣「聽到」他半帶感慨半帶疑問地想:「這裡到底是有多少人?」

「東川啊?」宣璣叼著根薯條,想了想,「具體不清楚,我估計有千十來萬吧。」

盛靈淵呆了呆,宣璣感覺他心裡十分茫然,可能是想像力限制了他的數學,人皇陛下一時沒能構建起對這個數量級的概念。

這罕見的糊塗讓他有了點人味,宣璣忍不住笑了起來:「您真不想嘗嘗嗎?要不然先去洗個澡也行,正好趁咱倆現在這倒霉狀態還沒過去,方便我告訴您怎麼開淋浴——換洗衣服在那邊的袋裡。」

「那邊那個噴頭出水,往紅的那邊擰是加熱水,另一邊是加涼水……那幾個瓶裡裝的是洗髮水沐浴液什麼的,瓶子長得都差不多,裡面裝的東西我看也都差不多,隨便挑一瓶抹完沖水就行……」

宣璣給他指點著衛生間裡的盥洗工具,盛靈淵自然能從他腦子裡「看見」這些東西的使用情景,倒是不用廢那麼多話,挺省事,可新鮮東西實在太多,幾千年過去,他生前熟悉的一切都被推翻,饒是陛下接受能力驚人,還是不免應接不暇,目光總是比宣璣的話慢上幾秒,顯得孤獨又無措。

宣璣稍微順著他的感受想像了一下,語氣不由自主地柔軟了下來:「其實都不複雜,用兩次就習慣了……有什麼問題叫我一聲就行。」

「嗯。」盛靈淵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目光從洗髮水上挪下來,一點頭,「好乖巧。」

「好吧,這還要強撐面子。」宣璣無奈地想。

這念頭剛一起,下一刻,他就碰到了人皇陛下似笑非笑的視線。

宣璣心頭一緊,立刻彈出一級警報,就聽盛靈淵問:「我方才就想說了,你多大了,怎麼這麼容易餓?你們先天靈物不都從小就『辟榖』嗎?」

這句話好像一把穩准狠的鉤子,宣璣一時沒提防,放鬆過了頭,猝不及防地被他勾起了無數記憶畫面——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