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宣璣正忙著,他伸長腿,用腳丫子撥開書房門,雙手沒離開鍵盤,踢出一隻拖鞋表示跟王隊打招呼,然後在「卡卡」敲擊的背景音裡問:「那麼問題來了,張昭又是怎麼知道的?」

面對這種對靈魂的拷問,王澤沒法回答,只好顧左右而言他:「都說了這事我一個人承受不了麼……宣主任,你不是休假麼,忙什麼呢?」

「私活,賺點外快,你先坐,」宣璣頭也不回地說,「等寫完這段,我給你倒水。」

此時,他們家雖然不止一個活物,但那一位出場費太高,宣璣不敢勞動他的大駕。

盛靈淵動手開門,對他來說已經算是出了大力,不搭理人了,自己倒了茶,悠悠然地坐在陽台上的小几旁擺起棋譜,好像這家裡不管進來個什麼玩意,都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王澤探頭往他的棋盤上看了一眼,除了「這不是五子棋」之外,什麼也沒看出來。

棋盤是原木色的,盛靈淵身上柔軟的棉質家居服也是原木色的,他略微挽著袖子,週身像是自帶靜音效果,連陽台上的小風都彷彿不敢打擾他。

王澤下意識地屏息,豎起一對腳尖,溜躂到書房去了。

定睛一看,只見宣璣在寫一篇名為「探秘古代風水」,實際是房地產廣告的營銷軟文。

該文引經據典、有聲有色地對一個地段差、戶型爛、只有價格高得離譜的新樓盤進行了一番包裝,看完,讓人覺得自己買的不是個遠郊區縣小破房,而是一條能蔭蔽子孫的大龍脈……雖然「龍脈」產權只有七十年。

宣主任,現在確實是沒錢了。

他入職一個月,共報銷手機一對、衣服若干、本命劍一把,最後一項損失太過巨大,無法用貨幣估量……以及收穫並領養了遠古陛下一位,沒有權利,全是義務。

其實盛靈淵早辟榖了,吃喝都不是必須,有就嘗一口,沒有拉倒,不影響他什麼,給他準備兩件換洗衣服夠用了,反正穿膩了,他自己會用障眼法換款式,雖然洗髮水費了點,但好在盛靈淵不挑,十幾二十塊錢一大捅的那種就很夠他用一陣。大部分時間,他都很安靜,安靜得宣璣必須得把書房開一條門縫,時刻盯著人,才能確定這人還在。

憑良心說,陛下節能環保還省事,並不費錢。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他來,宣璣就覺得人民幣比大學男生寢室的衛生紙還費——便宜的外賣和垃圾食品再也沒叫過,一去超市,兩腳就跟有自己想法一樣,直奔「有機食品區」,看見遠道而來的進口水果,下意識地得一樣拿幾盒。

坐飛機來的水果不一定比「土著」的好吃,只是因為要把來時機票錢報銷在單價裡,所以價格才格外高貴起來,但外國產的東西,他一想到盛靈淵肯定沒吃過,就忍不住買。

他自己喜歡的、不喜歡的、他覺得新鮮的……宣璣恨不能把大千世界都打成個壓縮包,一股腦地塞給盛靈淵。

只要盛靈淵偶爾給一點回應,不管正面負面,不管是「不錯」,還是「你們這些後輩腦子有坑」,都能讓宣璣腦子一熱,下更多的單。

刷卡一時爽,還錢火葬場。

普法宣傳片裡教育得對,遠離毒、遠離賭,遠離盛靈淵。

就在這時,宣璣手機震了一下,他右手還捏著鼠標,忙著往他那篇胡說八道裡插圖片,左手順手抄起手機瞄了一眼,看完放下之後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等等——剛才那好像是工資卡賬戶變動提示。

「哎喲,發工資了,」旁邊王澤也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對,咱總部是每月十八號發工資。」

宣璣回過神來,又抓起手機,盯著餘額看了十秒,然後他「哈」地一聲,後脊條都鬆弛下來了,回手把筆記本一拍,單腿蹦起來,一攬王澤的肩膀:「走,喝茶還是咖啡?剛代購一袋瑰夏。」

王澤:「你這不是還沒寫完呢麼?」

宣璣翹著尾巴,活似要當場開個屏,財大氣粗地一擺手:「俗務,不要緊。錢是賺不完的。」

說著,他又順手戳開了一家網店,買了一單。

王澤:「……」

賺是賺不完,但感覺他花完的難度係數不高。

「你剛說什麼?燕隊要來?」

「啊,對,」王澤說,「燕隊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傷那麼重,怎麼不在俞陽多養一陣?」

「俞陽人手不夠,總局怕出事,專門派了兩支外勤小隊到俞陽保護他,」王澤提醒他,「燕隊可是接觸過陰沉祭幕後人的。」

宣璣問:「其他嫌疑人呢?」

王澤接過咖啡,暴殄天物地兌了一大勺奶粉和兩袋糖:「蛇皮在逃,那個瞎子『銀翳』現在一言不發,木偶女『死』了。」

「死了?」

「不是,別誤會,不是咱們嚴刑逼供。那本來就是個木頭雕的死物,能說會動是因為有人遠程操控。這都是玉婆的老伎倆了——只要有他們不方便露面幹的事、不方便見的人,玉婆婆就會派手下遠程控制這麼個東西,這樣萬一出點意外,或者被抓住了,他們就切斷聯繫一推二五六,反正那木偶上也沒寫他們名。」

宣璣點點頭——據說燕秋山是親自去見過玉婆婆的,只要他活著,玉婆婆就別想甩脫干係。他打入敵方內部三年,現在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王澤歎了口氣:「我真沒想到,他離開異控局以後會做到這一步。有這種老大,我能給他當一輩子跟班。」

宣璣沒看盛靈淵,泡好的咖啡卻被兩枚硬幣托著,穩穩當當地沖陽台飛了過去:「誰偷走的知春,有線索嗎?」

王澤搖搖頭:「現在正著查肯定是查不到什麼了,只能反過來推——偷走知春殘片的人想幹什麼?我這兩天突然覺得,知春殘片被偷走,也許不是什麼壞事呢,你想,要是那殘片什麼用都沒有,他們偷他幹什麼?你說對方會不會知道點什麼?」

盛靈淵接過咖啡,放在一邊——他不喝這個,但覺得聞起來味道很好,於是暴殄天物地放在棋盤旁邊當香爐用,聽到這,不由得失笑。

這幾個後輩還不死心。別說高山人的煉器秘法已經失傳多年了,就算當年的微雲大師在世,也接不上一把斷了三年的刀。

「所以宣主任,你說得沒錯啊!知春就是特殊,有人偷,正說明咱們還有機會修復!」王澤轉過頭來,到處尋找支持,「劍兄,你也這麼覺得吧?」

盛靈淵是從來不會因為「為了你好」,就給人說些逆耳的忠言,一般情況下,別人是作死還是犯蠢,他都漠不關心,他只關心怎麼哄得對方乖乖被自己支配,所以非常擅長撿好聽的說。

他心裡想:「做什麼夢呢。」

臉上卻一點沒露出嘲諷,拈著棋子對王澤一笑:「確實,但願天不負有情人。」

宣璣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反話,可能陛下覺得鯉魚的後代智力有限,連敷衍都敷衍得很沒誠意。

「你到底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宣璣不耐煩地打了個指響,把王澤的視線重新吸引過來,「往這看。」

王澤連忙坐正,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高山人的煉器法,我瞭解一點,」宣璣說,「成就器靈有兩大要素,一個是器身,一個是『成器』的生靈——你可以理解成人的染色體,器身是二十三條,成器的生靈相當於另外二十三條。」

宣璣忍不住看了盛靈淵一眼——提心吊膽地期待,既怕盛靈淵聽出什麼,又想提醒他。

誰知盛靈淵聽完,一點反應也沒有,興致缺缺地把注意力轉到棋盤上,懶得聽他們說什麼了。

宣璣心裡好像漏了個洞,有一瞬間,他的思緒忽然劈了個叉,心想,陛下和天魔劍是不同的。

天魔劍從一睜眼,就被困在劍裡,才脫困,又是生離死別、被困赤淵三千年,他生死涅槃數次,除了那些赤淵裡咆哮的怨怒,就只有盛靈淵一點色彩,所以他是執念,是寄托,是獨一無二的刻骨銘心……但盛靈淵呢?

天魔劍畢竟只參與過他的前半生。

客觀說,盛靈淵的前半生雖然也是波瀾壯闊,但畢竟年紀小,是無數雙手與命運的洪流把他推到王座上的,光是滿足他們的期望,已經讓那茫然的少年疲於奔命了。相比起來,作為武帝的後半生,才是他真正展露個人意志的時候。那時他的政見、手腕都日趨成熟,在陰謀與陽謀中片葉不沾身,大權獨攬,生殺予奪。

他身邊有太多人、太多精彩的事了,相比起來,一柄斷了的劍而已,對他來說,會不會就像割掉的闌尾一樣?

或許會疼一陣,但轉頭習慣了,就發現其實沒有也挺好的。

畢竟妖王已經死了,一把戾氣逼人的魔劍,對聖主賢君還有什麼好處呢?

王澤聽一半,發現他突然卡住了,急成了狗,汪道:「所以呢?宣主任,你倒是接著說啊!」

宣璣回過神來,握著瓷杯的手緊了緊,垂下眼說:「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所以如果我認為刀靈出於某種原因,還『活著』,我就會從這個思路著手。」

王澤:「先收集刀身殘片,那煉器的『生靈』部分怎麼搞?」

「古代高山人認為,『血』和『骨』是生靈煉器的關鍵,所以我覺得應該是先確認煉器的生靈到底是什麼,再找與他最接近的血緣。重新煉一次刀,器靈或許有機會重回器身。」

盛靈淵還以為這小妖會說出什麼有見地的話,聽到這,已經徹底認定他們只是異想天開了。

那小妖還滿口「太陽底下無新事」——要是收集器身和所謂「骨血」,就能重新煉器,高山一族以前那麼多大師都想不到?

就他聰明。

可是這些在三千年前算「常識」的東西,因為失傳得太厲害,已經夠把王澤這條「井底鯉魚」糊弄得一愣一愣了。

「我的媽,怪不得給人當槍手寫軟文都一套一套的,」他激動地搓著手說,「宣主任,你到底啥家庭背景啊,知識面也太寬廣了!」

盛靈淵用茶杯擋住笑意。

宣璣餘光瞥見,乾咳一聲,制止了老王的尬吹:「廣什麼廣,別沒見識了,丟人。」

王澤才不在乎丟不丟人:「如果能確定知春是高山王子用那一百多個死孩子煉的刀,那『骨』就有了,海底墓裡炸出來的遺體俞陽分局都收了,血呢?」

宣璣提醒道:「高山人應該還有後代,如果知春是燕隊家祖傳的,他本人也許就有高山人血統。」

「妥妥的,」王澤一拍大腿,「就剩刀身了,燕隊那裡有個知春的殘片,當時銷毀刀身的時候他偷偷留下的,清點人是肖主任,知道那塊沒有刃,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是只有一小塊殘片,不夠吧?」

宣璣想了想:「可以叫他拿過來看看,刀劍之間會有一些特殊的感應,如果那個殘片上還有知春的氣息,劍靈也許能感覺到。」

「膽子不小,」盛靈淵一頓,心想,「還敢使喚起朕來了。」

「那我這就去接燕隊!」王澤也理所當然地認為他說的「劍靈」是盛靈淵,心急火燎地跳起來,又轉頭對盛靈淵說,「劍兄,拜託拜託,這事要是能成功,以後我們風神一全體都是你小弟!」

盛靈淵心說:「免了,敬謝不敏。」

王澤一口把他那咖啡味的小糖水喝完了,「哈」地一抹嘴,海嘯似的跑了。

「我就是……用您當個幌子,」宣璣等王澤把自己發射出去,才反應過來他倆都誤會了,乾巴巴地對盛靈淵解釋了一句,「我本來屬火,『祖上』收集過一些跟器靈有關的秘法,可以試試,不想跟他們廢話解釋,所以……」

盛靈淵:「唔,你家祖上對高山人的煉器法頗有研究。」

「也沒有……」宣璣頓了頓,「等等,這也是反話吧?」

盛靈淵搖搖頭:「是誰告訴你,重新煉一次器,就能修復刀劍的?」

宣璣:「假設刀靈還活著的話……」

「刀靈離開刀身的一瞬間,就不算『活』了。」

「但是知春的刀身被銷毀三年,三年之後還能完成陰沉祭文……」

盛靈淵擺擺手打斷他的話:「那是因為微雲最後一批刀劍煉得特殊,知春除了原身,還有其他的刀身。微雲是『天耳』,是高山人煉器之術的集大成者,最後那一百零八把刀劍是他錐心遺作,你覺得你們幾個半桶水能明白這裡頭的關竅?還是你覺得知春走運一回,在被陰沉祭文反噬後還能走運第二回?」

盛靈淵一直覺得宣璣這小妖面熱心冷,為人處世挺理智的,可這回不知怎麼,正事不幹,非得跟那大傻鯉魚一起相信一把殘刀能復原。

他要不是中邪,那就是別有用心。

盛靈淵歎了口氣,好心指點道:「我知道燕秋山是關鍵證人,你是想給他一點希望,所以拿修復知春這事吊著他,好讓他為貴局所用。但這辦法實在不聰明,你就不怕他最後發現自己奔忙都是徒勞,反而心生怨懟嗎?」

宣璣:「……」

這些搞權謀的是不是覺得全世界都別有用心?

「友情提示,」盛靈淵學著電視裡聽來的詞,收了棋盤,準備去換一壺茶,「還是提前打算一下吧。」

「慢著,陛下,」宣璣一時腦熱,脫口說,「那天在海上,高山王說,您曾經有過一把劍,後來碎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感覺周圍空氣都凝固了,一字一字地刺著自己的耳膜,生疼。

「你有沒有……」

你有沒有像我們一樣,試著修復過他?

你有沒有一點……

「你說天魔劍啊,」盛靈淵腳步微頓,背對著宣璣,語氣似乎沒什麼變化。

宣璣胸口像是漏了個洞。

「修過,畢竟微煜王把微雲扣在我那了,不用白不用,不過沒成。」盛靈淵說,「微雲都不成,我勸你們也別想太多了。小妖……」

宣璣忍無可忍地打斷他:「我有名有姓,不叫『小妖』,謝謝您了。」

「宣璣,」盛靈淵看了他一眼,從善如流地改了口,無所謂地說,「稱呼而已,較什麼真,反正你這名字也不是真的,也沒好聽到哪去啊。」

宣璣垂在身側的手扣緊了。

「我不想叫『彤』,聽著跟『小紅』似的,這是小丫頭的名字!哪個倒霉玩意給我刻的劍銘?」天魔劍期待自己的大名很久了,沒想到第一次出鞘,看清了自己的劍身後大失所望,慘叫一聲,鬧了起來,「一點也不威風!你不許叫我這個!」

少年天子珍惜地撫過劍身,神色是克制持重的,眼睛裡卻佈滿了笑意。

「別挑啦,」他對他心意相通的本命劍說,「你原身就是只紅毛雞,還想怎麼威風?既然不讓我叫『紅毛』,那我就像以前一樣,接著叫你『小雞』唄。」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