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八十一章

「哦,」盛靈淵把袍子撿起來穿上,鬆鬆垮垮地一系,像個光潔得滴水不沾的瓷人,他身上沾的血跡滑落,皮膚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白得刺眼,「那還真是巧了。」

宣璣——劍靈快步追了出去,可他發現自己再也沒法靠近盛靈淵三尺以內,連碰了幾次壁,劍靈被激起了火氣,用盡全力向盛靈淵撲過去,又被無形的屏障重重彈開。他連退幾步,摔在劍爐殿院裡的桂樹下,一根樹枝從他身上穿過落地,劍靈愕然抬頭,只見才剛綻放的桂花在盛靈淵路過之後,居然就這麼枯死了。

天牢裡關的是丹離,外人以為他被軟禁,其實是被人皇釘在血池裡熬了一年多。

隨著神鳥朱雀的祠堂與神像一尊一尊地倒,丹離也一點一點燈枯油盡,他從來以面具示人,這會被扒了面具,臉上原來只有眼睛還算完整,下半張臉都是大火燒過的痕跡,他身上皮肉幾乎已經被熬干了,一張鬆弛的人皮裹著骨頭,像個駭人的餓殍。

天牢中異味逼人,但盛靈淵全不在意,氣定神閒地,他來見他老師最後一面。

追過來的劍靈只看得膽戰心驚。

可那是……丹離啊。

天魔初成的時候,魔氣不穩定,就算已成魔體,稚童之身也實在是太小了,那時候天魔劍也沒能煉化那些赤淵收集的怨怒,他倆像互相靠在一起取暖的小動物,吃過很多苦,活得很掙扎。因為預言,妖王一直想要靈淵的命,他們與陳皇后這個名義上的母親也是聚少離多,一直在逃亡。

護著靈淵亡命天涯的就是丹離。

丹離是保護他的人、照顧他的人,也是教導他的人,同時扮演了盛靈淵父親、母親與老師的三重角色。「靈淵」這個名字就是他起的,靈淵說話的神態,做事的風格,都有那男人的影子。甚至有一次,他穿著便服與丹離同行,身後過來的侍衛竟把人皇認錯了。

這一段師徒關係,雖然開始於謊言,終結於決裂,但盛靈淵年幼時三句不離「老師說」的歲月不是假的。

劍靈知道,走到這一步,盛靈淵不願見丹離,甚至不希望別人提起,見了傷心。

丹離被關進天牢之後,他只來看過一次,沒交流,在牢外看了一眼,就倉皇逃走了。

可是此時的盛靈淵,卻像卸下了什麼重擔,他腳步輕快,在天牢裡談笑風生,一點負擔也沒有。彷彿那血池裡釘的,只是個不相干的陌生敵人,他來炫耀自己的權力和勝利。

劍靈怕他會傷心,卻更怕他不會傷心。

這個不會傷心的盛靈淵陌生又遙遠,人氣淡得聞不到了。

「什麼叫你『剔掉了血脈』?」劍靈逼問,「什麼叫『斷絕七情六慾、色聲觸味』?盛靈淵……盛瀟!」

然而盛靈淵沒有看他一眼,和丹離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偌大天牢,只有丹離破風箱似的喘息聲。獄卒都是盛靈淵的心腹,那混血的侍衛送走人皇,回頭看了獄中丹離一眼,丹離突然抬起血屍似的頭,一雙「血窟窿」朝他射來犀利的目光,那侍衛一激靈,低低地罵了句什麼,也離開了。

丹離喘不上氣來似的,在血池裡抽搐片刻,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忽然自然自語地開口說:「我……大限將至了……」

劍靈回過神來,順著他的話音,四下尋找人影:「你在和誰說話?」

可是這陰森森的血牢裡沒有第二個活物,連蟲蟻都不敢靠近。

「我知道你在……我也知道你沒死……」丹離的聲音很含混,每個字都要花去他全身的力氣似的,「你是……賦生劍靈,朱雀……咳,朱雀之身,賦生,即暗合生老病死,最後的朱雀後裔身負鎮魔之責……你不是尋常的劍靈。」

劍靈愣住了,隨即他臉色微微一變,冷冷地說:「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信的。」

劍靈一生下來,就與盛靈淵心神相連,尤其小的時候,一人一劍的喜怒哀樂會互相影響,靈淵對這男人的孺慕之情一分不少,都分享給了小劍靈。靈淵記住了他所有的教導,劍靈記住了他手裡的甜味——即使在流亡的歲月裡,丹離也總有辦法弄來些零嘴哄小殿下,有時是不知哪裡收集的花蜜,有時是一塊焦黃的野蜂巢,平原上躲妖族追兵的時候,他拎著殺人的刀劍在前,一邊開路,一邊給是死士懷裡的小殿下削甜秸稈,粗糙簡陋,可是……真的很甜啊。

劍靈一生也忘不了那個背影。

丹離嗆咳了一聲:「我知道,事到如今,你不會再信我。」

劍靈睜大了眼:「你聽得見我說話?」

「我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說話,只是……猜也大概能猜到你會說什麼。」

也是,丹離是什麼人,聞一知十。小時候,只要聽個話頭,他就知道哪句是靈淵說的,哪句是劍靈借靈淵的口說的。

劍靈失望起來,冷笑:「你算無遺策,怎麼沒算到自己的下場呢?」

「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丹離平靜地說,「我們都是應劫而生,因亂世而活,也因亂世而死,我與靈淵……彼此並無怨憤,他所做一切,都是我教過他的……我不會怪他。若我能同凡人一樣,一刀斬首便一了百了,想必靈淵也願意給我個痛快,不會這樣……今日我燈枯油盡,來日他也或者挫骨揚灰,都是注定的。」

劍靈一開始聽得心裡難受,聽到最後一句,當場炸了毛:「你才挫骨揚灰!」

丹離低低地笑了起來:「小劍靈,你是不是罵我了?」

劍靈又被他猜中,氣急敗壞的閉緊了嘴。

「你啊……」丹離歎了口氣,「你們妖族,心智本就晚熟,他還百般回護。」

劍靈牙關緊鎖,神色複雜地看著那血池裡的「餓殍」,終於忍不住問:「老師,為什麼?」

「妖都一戰,天魔劍出鞘,攪動赤淵百萬怨靈,斬妖王千首,四方山呼萬歲,但……過後回想,必生憂怖。陛下……他太年輕了,沒有彈壓四方的手腕,只當所有人都是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澤,他也狠不下心稱孤道寡……而赤淵火未滅,戰時各族齊心,戰後必然生變,這憂怖必要有宣洩之處,鳥盡弓藏……小劍靈啊,良弓的宿命自來如此,小時候我同靈淵講古,你從來沒好好聽過吧?」

劍靈聽得百般鬱結,一陣憋氣,良久,他狠狠地閉了閉眼:「少用這種冠冕堂皇的廢話糊弄人了,你只是為了自己誅遍非人族的野心,想製造個契機,挑撥靈淵滅了高山人而已!」

「萬物生於天地,死於天地,鯤鵬上天、鮫人入海……」丹離緩緩地說,「四季更迭,寒來暑往,適者生,落魄者無容身之地。上古百八神獸,至今行蹤杳然……俱往矣,如今輪到非人族,劍靈,此乃天道之選,是大勢,人……豈能逆、豈敢違?靈淵……他學會了翻雲覆雨,沒學會順勢而為,他剔去自己的朱雀血脈,代替神鳥遺族鎮住赤淵,就算眼下真能滅火……他不想想自己天魔之身,若是沒有那一點朱雀血脈壓制,往後會怎樣麼?」

劍靈忙追問:「會怎樣?」

「他七情斷絕,會變成個無慾無情的怪物……如今乾坤獨攬,再也沒人能牽制他,必會暴虐無拘,為所欲為……」

「你胡說!」劍靈只覺刺耳,憤怒地叫道。

可是丹離聽不見。

「何況天魔不老不死,十年不老尚可,百年呢、五百年呢、千年呢?」三言兩語間,丹離似乎又衰弱了許多,話音變得幾不可聞,「他沒法收場,他會變成下一個妖王……屆時,九州之內,必……再起離亂,他那一點朱雀血脈,能封住赤淵多久……彤啊……」

劍靈被他叫得心亂如麻。

丹離忽然一聲驚喘,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身體僵死似的,似乎是死到臨頭。

「你是……朱雀……天靈,神鳥……神鳥最後的後裔……你再救、救他一次吧……我……我聽不見你,我且說……」

丹離嘴裡忽然冒出一種劍靈從未聽過的語言,異常複雜,聽完讓人懷疑人的口舌怎麼能發出這種聲音,可是莫名的,劍靈一聽就懂,就像是某種與生俱來的東西,丹離來回念了三遍,已經一字不差地刻在了他腦子裡。

「這是……朱雀一族的秘語……朱雀通魔,彤……你是朱雀遺孤,天靈之身,因他而活,你能……你能替他護住那條血脈,我……」

丹離的話音就此斷了,他的雙目中其實已經被釘了長釘,剛好在虹膜的位置,從一片模糊的血肉中露出兩點光,像眼睛一樣,依舊懾人。

劍靈聽他半晌沒有聲音,意識到了什麼,忍不住走近了些,然後呆住了。

他發現丹離就只剩下眼眶裡那兩點光了。

「老師……」劍靈忍不住伸出手去,只聽一聲輕響,那血池中的人突然像一塊遭木頭,從頭開始裂,繼而一發不可收拾。

他碎成了無數塊,化在了血池裡。

他曾是受萬民供奉、享無盡香火的神像,經年日久,生了神與靈。

可是世間沒有白享的香火,神龕是要代替造神的人,饜足群魔的。

他在血海中睜開眼,負貪與嗔、為滅地火而生,機關算盡,粉身碎骨。

就彷彿是個天下太平的吉兆。

劍靈與那一灘血池裡的碎渣面面相覷良久,跪下磕了個頭,想了想,又替靈淵磕了一個,飄出了天牢。

他看著盛靈淵命人掘了三十六塊朱雀龍骨突,親手刻下封印,與三十六個子夜之交,依次釘入赤淵,最後是那個裝著他朱雀血脈的小瓷瓶。

那顆血脈凝結的珠子離開盛靈淵的瞬間,久候的劍靈就撲了過去,銜進嘴裡,劍靈驚愕的發現,他竟然能觸碰這東西,甚至透過那顆珠子,感覺到靈淵的心跳。

那顆珠子給他的感覺異常熟悉。

他劍身斷裂之後,一時間渾渾噩噩,很長一段時間什麼都不記得,只是冥冥中被什麼吸引,追在盛靈淵身邊,原來吸引他的就是朱雀血脈。

被他銜在口中的珠子帶著他往祭壇飛去,劍靈來不及細想,飛快地默念起丹離留給他的朱雀秘語。

那顆血脈珠是活的,他念到第三遍的時候,彷彿聽見了自己久違的心跳聲,竟和珠子合二為一。

不用人教,劍靈順理成章地和那顆血脈珠建立了聯繫。

他成了那顆血脈珠的保護罩。

啟正六年除夕,封印赤淵的祭禮將成,畢方的老族長親自主持祭禮,劍靈回到度陵宮,見了那個人最後一面。

他用自己「罩住」了盛靈淵的朱雀血脈,天魔身彷彿把他錯認成自己的一部分,這一次,盛靈淵身邊三尺之外的屏障終於沒有再排斥他……那是劍靈有生以來,唯一一次越軌。

他就要帶著這個唇齒相依的思念,度過永遠不見天日的一生了,直到朱雀骨毀,封印再次失效。

雖然那個親吻一點也不貨真價實。

盛靈淵猛地推開宣璣,踉蹌著後退了半步,宣璣脖子上,被他咬破的小傷口迅速癒合,只在他嘴唇上留下了嫣紅痕跡。

宣璣方才抬起一隻手,似乎是想摟住盛靈淵的後背,然而沒有碰到那人,只是在半空虛搭著。此時,山風趁隙從他倆中間鑽了過去,那手裡空蕩蕩的,他於是蜷了蜷手指,摀住自己頸側。

「我沒想到,你……的時候,」宣璣好像不願意提起「跳下赤淵」幾個字,刻意含糊了過去,「還把劍身殘片帶在身上,地火把劍身融了,裹在朱雀骨上,我於是有了身體。」

一生一死,陰差陽錯。

微雲曾經隱瞞不敢說的天魔劍重煉條件,就這麼在赤淵裡實現了,陛下自己跳了「劍爐」。

「赤淵火滅後,我曾到人間遊歷,帶著……」

帶著你拋棄的血脈與屍骸,走得是當年我們一路逃亡,又一路收復失地的老路。我終於自己碰到了人間,而不是依附於你的感官。

不打仗了,人口漸漸多了,那些類人族在赤淵火滅之後,變得與凡人沒什麼不同,安居樂業了,妖族也低調安分起來。村郭間炊煙裊裊,雞犬悠然,農人紛紛從田間地頭回家吃飯。官道修了起來,兩側都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行人絡繹不絕。

東川的巫人塚封了起來,我站在山下,回想這裡曾經的一草一木……記憶有些模糊了。

也許這十里艷陽太灼眼的緣故。

路是老路,人非故人。

那時,我發現自己錯了,除夕大雪夜裡偷來的虛假親暱,並不足以慰藉這漫長……又漫長的一生。

「丹離死後,帝師府被你抄了,一應物品都歸入內庫,我潛入你侄子宮裡,拿走了他的遺物。」宣璣輕輕地說,「千妖圖鑒,還有其他一些筆記,他應該都教過,但我小時候沒有仔細聽,後來才重新學起來。我在那本千妖圖鑒後面,找到了一種煉製涅槃石的秘法,是……是一種懦夫的術法。」

「據說能封存前世今生,只挑『有用』的事留下,其他都清洗乾淨,像『涅槃』一樣。手寫的,應該是後來加上去的,我懷疑他早就猜到了些什麼。」

「我從小就沒出息,」宣璣衝他笑了一下,「到最後,也只能借外力……對不起,靈淵……」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