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章

老話說「書到用時方恨少」,宣璣的情況可能是反過來的——他時間太多,格調太低,因此閱遍古今□□小說,閱讀材料太豐富了。以至於一時間,三百篇的風花雪月互相串行,打翻了腦內存儲空間,跟隔壁儲存「黃色廢料」的倉庫攪合在一起,成了一團難捨難分的漿糊,足足愣了好幾秒沒吭聲。

盛靈淵大笑,手指一彈,彈開了安全帶鐵扣,抬起宣璣的爪子,在那「木雞」胸口上一按:「早聽人說鳥雀一族脈搏快……唔,果然。」

笑完,揚長而去。

宣璣:「……」

再這樣他要犯上了!

盛靈淵背過身去,這才小心地吐出口氣,他自己心跳得也很快。

宣璣不像少年時那樣,高興不高興都要嚷嚷出來了,可盛靈淵依然能捕捉到他每一點情緒的變化,並將它們與記憶中從未見過面的小劍靈一一對應。

原來他笑起來眼睛會彎,板起臉時五官如刻,惱羞成怒的時候最好看,眼睛比平時亮,讓盛靈淵忍不住想邊哄邊逗。

「要不是……真想現在就要他。」盛靈淵低頭走出機艙,抬手遮了一下刺眼的日頭,手指被日光打得半透明,指尖在不易察覺地微顫,他聽見身後宣璣趕上來的腳步聲,於是迅速把手插進兜裡,狀似懶洋洋地拖著些腳步,把那點虛浮掩過去了,心裡暗歎了口氣,「還是再等一陣吧。」

盛靈淵生剝的朱雀血脈在他回歸本體時就拿回來了,一併回來的還有六感和偏頭痛,只是一直不被他承認,最近方才重新融合。那感覺就像有籐蔓從他心口扎根,纏住心脈後,朝四肢瘋長。

畢竟朱雀血和天魔身相剋,分離太久,重新磨合需要時間,對於盛靈淵來說,他自己覺得不算很疼,比當年挖心差遠了,只是有點擾人,除了昏迷的那一陣,他這幾天一直不大能睡著,入定也很困難,每天夜裡都只能靠宣璣在隔壁輾轉反側的動靜消遣。

方才逗宣璣那一句,也是臨時起意——這飛機雖然還算挺穩當,但噪音一直很大,震得他十分疲憊,方纔他是一下沒能站起來。

盛靈淵不太敢跟宣璣太親密,萬一碰出共感來,現在又不像以前那樣能隨心互相關閉感官,連累那人難受倒是小事,他主要還怕小劍靈多心。只能一邊心癢,一邊等那打定主意給他點顏色瞧的血脈自己長好。

一想起宣璣親眼看著他剜心化魔,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後又在赤淵裡燒得像那鍋糊粥,盛靈淵就有點如鯁在喉。恨不能把那一段在宣璣的記憶裡洗掉。

當地分局來接他們的人早等半天了,一落地,就開車把他們接到了清平鎮。

小鎮風景不錯,但很偏僻,也頗為蕭條。附近沒什麼產業,青壯年大部分都外出打工了,剩下一點人口在附近務農為生,都是自種自吃,勉強餬口。

風神一守在現場,在祠堂外圍拉了條警戒線,一見他們到,王澤就把他們帶到幾個監控屏幕前:「攝像頭是我們方才進去的時候裝的,你們看。」

他指著屏幕上一個正對著鏡頭的墓碑,墓碑上的遺照此時仍在變色,面無表情的老大爺「換上」了一件海藻綠的羽絨服,跟王隊身上的一模一樣。遺照上的大爺有一張很適合入土為安的茫然臉,換上這時髦的綠外套,活脫脫是根苦命的黃瓜。

王澤:「有拿遺照玩奇跡暖暖的嗎!」

「影族沒有化形之前心智不全,拿他們當熊孩子看那就行了,理解一下。」宣璣說著,又皺起眉,「奇怪,這些影族是哪來的,為什麼以前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祠堂裡的神像是不是被人動過手腳?」

「怎麼搞?」王澤問,「老百姓們已經編出不下三個版本的鬼故事了。」

「就說是盜墓賊過來偷東西的,不小心被村民撞見,裝神弄鬼嚇唬人,墓碑上的遺照變化是抹的化學試劑——沒事,不會有人打聽具體成分的。完事找個兄弟,受點委屈,假扮一下犯罪嫌疑人,表演個抓捕歸案,至於影人……」宣璣想了想,看向盛靈淵,「有專門用來困住影人的符,是不是?」

不等盛靈淵點頭,他又想起了什麼,語氣酸了起來:「我反正不會,不過我記得你挺熟,又會布又會解。」

盛靈淵:「……」

當年,微煜王奉上包裝精良的小影人,被丹離用符強行打斷化形後封住了。盛靈淵當堂亮劍,拂袖而去,轉頭卻給了侍衛一張冰凍過的解封符,命人悄悄放在了高山使者的馬車上。這樣,高山人回去路上,解封符上的冰一化,符文就會顯露出來,能消掉小影人身上的封印。反正影人寄居的珠蚌碎了,一解封,他就能自由逃走,省得還得回高山族。

微煜王這回自作聰明觸怒人族,影人回去以後肯定也沒什麼好下場。他們本來也是天性性靈的種族,天性所限,身不由己而已,物品似的被人來回倒已經很可憐了,不必趕盡殺絕。

藏在天魔劍裡的劍靈其實知道,靈淵本身不是個情緒外露的人,大部分時間,他都平靜得有點冷,也沒那麼多情緒可露。

諸如「勃然大怒」、「推心置腹」、「撫膺長歎」甚至必要時「垂淚」,基本都是表演。因為身為人皇,想一呼百應,光靠「理」是遠遠不夠的,終歸還得靠「情」,怎麼把握度,穩准狠地喚起所有人的共情,是盛靈淵從小開始學,刻進骨子裡的本能。劍劈珠蚌,只是給膽敢揣測上意的微煜王一個警告,他沒動真火,更沒必要遷怒於一個可憐的小小影族。

劍靈和盛靈淵再熟悉不過,盛靈淵的反應和處理方式,他早就猜到了,可是莫名其妙的,劍靈心裡就是不舒服,單方面地關了心神,愛答不理地鬧起彆扭。

盛靈淵很快就察覺到了,無奈道:「你又怎麼了?」

劍靈陰陽怪氣道:「老師在旁邊看著,你沒能把那個影族留下,心裡是不是還挺遺憾的。」

盛靈淵翻竹簡的手一頓,淡淡地回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我缺那一條軟肋嗎?」

劍靈一聽,更氣了——這言外之意,不就是說,要不是現在打仗不想分心,他就把那個影人留下了?

還「軟肋」!

劍靈從天魔劍裡飄出來,站在幾步遠處,又氣又惱,還假裝若無其事:「我看你也別私下給人留解封符了,乾脆派人把那影族截下來得了,反正高山王也不會跟老師告狀,影族化形以後也看不出來是影。」

盛靈淵:「少胡說八道了,我還有事,你自己出去玩……」

「要實在不想讓他現在化形,我聽人說影販子有一種特殊的封印,能讓影族沉睡好多年,他們運貨的時候常用,省得影族在路上被不相干的人占走。」劍靈打斷他,「不如這樣,你忙你的,我去給你尋來。」

劍靈說著,便要越窗而出。劍靈雖然關了想法,但共感還在,盛靈淵能感覺到他的視角,忙擲了筆,追到窗邊:「小雞!」

劍靈好像才想起共感的事,把眼閉了,盛靈淵一時不知道他跑哪去了,叫了幾聲沒得到回復,只好歎了口氣,倚在窗邊。

他們方才打了一場勝仗,一舉奪回三城,原來佔著這裡的妖族**而死,內城燒得不成樣子,他們只能現在城外驛站落腳,一點一點收拾殘局。

窗外人煙稀少,一片蕭條,春光卻不理會,照常來,草木兀自豐潤繁茂,鳥雀築巢,萬物驚醒,一對彼此追逐的兔子從窗根下跑過,叫人不由得怦然心動。

劍靈在外遊蕩了一圈,被春風捲來捲去,吹得心煩意亂。

他聽說,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見到影奴也會忍不住心動,為了影奴神魂顛倒的都不在少數。

那個影人從珠蚌裡出來化形時,劍靈分明感覺到靈淵心神震動了一下,可是還沒化完形,是圓是扁都看不出來,他震什麼震?影人真有那麼大魅力嗎?

劍靈心裡針扎似的,越不高興,越忍不住回想盛靈淵當時的表情和眼神,越反芻越生氣,有什麼東西梗在了喉嚨裡。

靈淵怎麼能看別人?

靈淵向來與他心神相連,怎麼能為別人而震?

靈淵……

劍靈突然有種衝動,閃電似的捲回盛靈淵書房裡。

靈淵是……

盛靈淵背對他,站在窗邊,手裡提著天魔劍的劍身。劍靈會屏蔽想法,但還不大會屏蔽感官,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視野就只會閉眼,這會才一回來,盛靈淵就感覺到了。他沒回頭,只是歎了口氣:「回來了,不鬧了?」

「靈淵是我的。」

劍靈心裡冒出這麼個清晰的念頭。

他站在盛靈淵身後,隔著幾步遠看著他——那正是後來宣璣無數次封存自己的記憶,但仍在夢中揮之不去的一幕。

就像他潛意識裡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他想把門窗封死,把什麼「光人、影人」都隔絕,連同春光都擋在外面。

他第一次迫切地想要修出實體,把那個人攥進手裡。如果不行,那麼他願意化作一團煙塵水霧,把盛靈淵的七竅五官都佔住,讓他眼裡只能看見自己,耳朵裡只能聽見自己,只能觸碰到自己——

宣璣用力清了清嗓子,把自己跑遠的思緒拽回來,十分有主任派頭地朝盛靈淵一抬下巴,對王澤說:「聽他的。」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