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九十三章

人的思緒可以比作房子,共感就是直接進門的鑰匙。

只是這把鑰匙不是萬能的,因為他倆不像小時候一樣,在識海裡二十四小時「同居」了。彼此的「地盤」都已經是陌生的地方,進去以後雖然可以隨意看,但能不能看到自己想找的東西,還得看共感時間有多長,「房屋」面積有多大。

陛下這間「房」,那就是一座度陵宮。

三千八百畝,房舍院落無數,到處都是統一制式的宮牆,頭一次進去的人,沒有導遊肯定迷路,走一圈下來,能把腳後跟磨掉一層皮。每一塊青磚下面都有秘密,人事、非人事、龐雜無端。

就算連上共感,只要他有準備,宣璣能看見的,最多也就是一座精心呈現的皇家園林——可能還不等他把被花草迷昏的眼睛揉搓開,一點血跡引起的短暫共感就該結束了。

要想從盛靈淵這裡挖出點東西,非得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單刀直入才行。

甜湯沾上盛靈淵嘴唇的剎那,宣璣就踩點問出了那句話。

甜湯裡放了他自己的血,兩袋黃糖的甜度,足夠把陛下的舌頭齁麻了,依宣璣對他的瞭解,他肯定是捏著鼻子一飲而盡的,等嘗到血腥味的時候,血已經在他嘴裡了。

盛靈淵只要沾到他的血,就會有共感,而比宣璣預想得更順利的是,他非但喝了,還毫無防備地把第一口甜湯嚥了。

共感那一頭瞬間傳來無數雜音,盛靈淵的心緒彷彿被他投的小石子砸出了千萬條漣漪,在宣璣聽起來,就像無數個盛靈淵的聲音同時低語——

「赤淵火重燃是定局面……」

「三千年前丹離的計劃出了岔。」

「只能我來圓……」

「朱雀骨縱然靈,畢竟是死物,他需要一個新的身體……」

「傻孩子,丹離當年不都已經告訴你了麼?」

「我陪你一遭,送你一程,從此往後,天地遼闊,遠走高飛吧。」

諸多龐雜的聲音只閃了一瞬,如果不是宣璣強大的耳力和反應速度,那聽起來完全就是一陣白噪音似的「嗡嗡」低語。接著,盛靈淵識海中像是被極強大的外力橫掃了一遍,人皇心志之堅登峰造極,須臾間,萬念寂滅,讓人有種兩人之間共感斷了的錯覺。

而直到這時,身體的共感才慢半拍地傳來。

宣璣下意識地按住胸口——他差點以為自己被人當胸捅了一刀。

第一感覺是疼,從心口出發,一路蔓延至四肢的到每一根毛細血管,全像是著了火一樣,在皮下灼痛。

隨後是眩暈,應該是大量失血引起的,那目眩的感覺讓他差點從餐廳椅子上滑下去,舌根都是麻的……怪不得盛靈淵沒嘗出那口血,直接把甜湯嚥了。

共感畢竟是共感,只能分擔一小部分。

所以……這就是他所謂的「不太舒服」,「偶爾夜不能寐」!

「該死。」盛靈淵反應極快,因為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屏蔽知覺,他要打斷共感,只能用別的方式。在宣璣晃了一下的時候,盛靈淵就果斷出手,一道黑影靈蛇似的從他袖口捲出,繞過宣璣的脖子,要趁機敲暈他。

但行動之前的想法是很表層的意識,躲不開共感,幾乎是同時,宣璣抬手隔在自己頸邊,黑霧正撞在他手心裡,「呲啦」一下消散了。

他一把扣住盛靈淵的手腕,猛地往桌面一按,那碗惹事的甜湯連湯再碗在桌上蹦了幾下,灑了半碗。

盛靈淵的臉色第一次撂了下來:「你討打嗎?」

宣璣好一會沒說話——嘴上沒話,心裡也沒話,真赤淵沒著,他心裡的火山先連環爆發了一打。他捏著盛靈淵手腕的手指氣得發抖,好一會,才四處搜羅出一小撮理智,勉強拼出一句人話。

「陛下,您這一輩子,跟別人說過半句實話嗎?」

說完,覺得這話耳熟,兩人同時愣了一下,回想起巫人塚時,盛靈淵曾經為了引出阿洛津,隨手拿宣璣釣魚,宣璣被他算計得狼狽不堪,曾經說過一句一模一樣的話。

那時他迫不得已,為免腹背受敵,頭一次跟陛下表明自己「赤淵守火人」的身份。

現在回想起來,恍如隔世。

他倆誰也不認識誰的時候,時敵時友——友也是損友,隨時互相坑來擋刀的。

可是平州山林一敘之後,一切來了個急轉彎,完全變成了對方碰破一層油皮都得心驚膽戰。

前後算起來,實在也差不了多少日子,比做夢轉折還大。

可這並不是一場夢。

盛靈淵最先鎮定下來,他連怒再火一起壓了下去,陛下做事很少被情緒左右,向來最分得清「輕重緩急」。

眼下的「重」和「急」,不是翻臉算賬,是盡快讓宣璣離開這種共感的狀態。

「明明是你先騙我的,怎麼還惡人先告狀?」盛靈淵精確地放鬆了緊繃的嘴角,故意把話音拖慢,同時,他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宣璣握著他手腕的手心上,避免分神想其他任何事——才一會,宣璣手心已經佈滿了冷汗,「我騙你什麼了?我是不是告訴過你,我現在朱雀血脈融合得不太好,有點不舒服?」

「什麼意思?」宣璣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什麼叫你陪我一遭,從此往後,讓我遠走高飛?你給我說清楚。」

然而這一次,他再也不能從盛靈淵識海中釣出有用的想法了,盛靈淵聽完,什麼反應都沒有,只是說:「你現在不冷靜,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說……哎,別咬。」

宣璣的牙關無意識地縮緊,咬了自己嘴角的嫩肉,盛靈淵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強行掰開一點:「朱雀血脈是我自己剖的,剖出去容易撿回來難,有這麼一場也是該,你湊什麼熱鬧?」

他說著,似有意似無意地摩挲著宣璣的嘴唇,思緒輕飄飄地變了味道——有道是「食色,性也」,這些人之本能的念頭,雖然不大上得了檯面,但用來轉移注意力再好用也沒有了。

反正對於盛靈淵來說,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宣璣嘴唇上時,他可以把那張嘴裡冒出來的任何人話都當耳邊風。

最重要的是,慾念跟恐懼、怒火有許多共通之處,都會加速心跳,讓皮膚升溫,混淆起來很容易。

他把視線集中到一線,從宣璣嘴唇掃到居家服開得有些大的領口,隨即,什麼「赤淵」「丹離」「朱雀骨」的念頭,都捲一捲丟在一邊,他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宣璣的脊背。那人後背的衣服總是被翅膀撐破,翅膀收起的時候,則會露出結實光潔的背,行動時,能看見均勻的肌理牽扯著漂亮的骨……

「叫我心疼死,你就高興了?」

宣璣正被心裡一場急火燒得氣急敗壞,要炸,引線幾乎燒到了臨界點,又驟然被共感拖進了一個新領域。

盛靈淵雖然沒動,但他心裡的想法化作了無數看不見的手,彷彿已經鑽進了宣璣的衣服。三千年前的混戰年代禮樂崩壞,什麼超出人想像力的事都有,天魔劍在的時候,盛靈淵顧忌共感背後的另一雙眼睛,一般會為了劍靈避開這些場合,但不代表他心裡沒數。

上古魔頭瘋起來,什麼都豁得出去,命都不要,何況是臉。

宣璣算是領教了:「你他媽的……」

虧他想得出來!

不是,他傷成這樣,居然還有這種心情,這是什麼人渣天賦!

盛靈淵用力在他嘴唇上按了一下:「怎麼還學會出言不遜了,誰教你的?」

他話音沒落,宣璣眼前就一花,轉眼被黑霧捲到了隔壁臥室。

「本來是你自己的屋子,倒被我鳩佔鵲巢,想過來看一眼,還要偷偷摸摸地從窗外飛……」盛靈淵連著共感,說話不用嘴,於是一邊「說」,一邊蜻蜓點水地從宣璣嘴角啄到下巴,「小可憐。」

宣璣不肯讓他糊弄過去:「我在跟你說……嘶!」

盛靈淵冰涼的手從他衣擺裡伸了進去

手比平時還涼,識海裡卻有沸湯滾滾。

魔頭這個品種要生在當代,大概率會被現代特能劃分標準劃到「精神系」裡。

「魔通六欲」其實不是什麼曖昧的話,它指的是魔物往往有強大的精神系能力,既擅長捕捉到別人的幽微內心,又擅長用自己的意志操控別人。

天魔是群魔之首,跟他連共感,簡直是自投羅網,本來是宣璣費盡心機連的共感,結果轉眼就被盛靈淵識海中的風暴捲了進去,一時間,他心裡所有的念頭都被對方帶著走,根本分不清哪個想法是自己的,哪個是盛靈淵的。

「我怕共感連累你難受,一直不敢碰你……嘖,你倒好,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盛靈淵把宣璣壓在窄小的單人床間,散落的長髮鋪了滿身,千絲萬縷,像糾纏的氣息。居高臨下地看著宣璣,盛靈淵手指掠過的地方,衣扣全都自動解開,他深吸了口氣,好像宣璣身上的味道能緩解心口的灼痛似的,輕輕地說,「小雞,再叫一聲『靈淵哥哥』好不好?」

宣璣被他的意識裹挾,分擔著他身上的灼痛,似乎已經失神,下意識地叫他:「靈淵……」

盛靈淵眸色一深,手已經滑到他頸側,就準備按下去。

就在這時,他聽見宣璣直接用共感說:「靈淵,你心裡的那個小雞在天魔劍斷的時候就沒了,三千年了,你什麼時候醒過來?」

盛靈淵一愣。

宣璣一把按住了他手肘,盛靈淵那裡有根經脈正好針扎似的疼了一下——他渾身血與脈的灼痛感不是平均分佈的,是一段一段、此起彼伏的,不然盛靈淵早適應了,也不至於入定都困難——宣璣與他共感,正好能感覺到他哪一段最彆扭、最無力。

盛靈淵撐著身體的手肘當時就脫了力,緊接著,宣璣精確地點過他胸腹間所有凝滯的關竅,盛靈淵眼前一黑,一時幾乎失去知覺,被宣璣張手接住。

「丹離本來的計劃是什麼?」宣璣把居家服的衣領攏上,翻身做了起來,輕輕地拂開盛靈淵一綹長髮,臉上一片緋紅,眼神卻很冷,「我猜不會是讓我附在朱雀骨上守著赤淵,朱雀骨有燒完的一天,他為滅赤淵而生,不可能不考慮這個。」

「我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說他自己燈枯油盡,來日『你或者挫骨揚灰,都是注定的』,我當時沒聽懂,被他糊弄過去了,現在看來,他其實早知道你會有跳赤淵的這麼一出——因為赤淵火滅,天魔也一併被壓抑,你也會跟著一起衰弱,你不但不會失控,還會越來越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遲早是要回赤淵,跟自己丟在那的半/身湊一具全屍的。」

「但丹離不是神,他大方向算得準,卻不可能連細節都算到,我覺得他不會想到,你居然隨身帶著天魔劍的劍身……」

千百次嘗試失敗,劍身是他鍛成後又重新砸碎的,誰能想到,他還隨身帶著這解不開的執念呢?

剝離了朱雀血脈,七情湮滅,誰能想到,他就算變成了一具精美的行屍走肉,最後留在身邊的只有殘劍呢?

「就算他真的神到這種地步,也很難說你身上的殘片齊不齊。一般人就算紀念,也只會留一兩片。劍身殘片不全,賦生不可能成功。丹離留下了涅槃石,說明他知道我有一天能重新得到身體,回人間拿到那本千妖圖鑒。但我想,他預想的肯定不是重新練劍賦生的方式。否則他當時就沒必要攛掇微煜王毀我劍身,也沒必要在你想修復劍身的時候,威脅微雲一起騙你。」

宣璣閉上眼睛,五指鑽進盛靈淵的長髮裡:「丹離給我準備的『身體』,其實是你——對不對?」

盛靈淵胸口氣息凝滯,說不出話來,識海寂靜一片,不肯回應。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