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一百零五章

生態園裡有個會所,肖征已經提前打電話叫人收拾過了,裝修得頗有品位,還沒人來過,正好「接駕」。

朝南一面是拱形的大落地窗,中間有吧檯,半開放式。外頭一圈布藝的小沙發圍出個咖啡角,柔軟得不可思議。

外勤們飢寒交迫、奔波了一宿,身累心更累。此時眼巴巴地看著充滿資產階級奢侈格調的沙發們,只想餘生癱瘓在上面。個別屁股上長「吸鐵石」的同志——比如王澤,看見沙發就想往上盤,結果剛一彎腿,一轉頭,卻發現大傢伙都拘謹地站著。

盛靈淵沉默不語地抱臂站在落地窗邊,凝視著窗外幾棵開得像血的紅梅。他不落座,眾人誰也坐不自在,從上了年紀的黃局到需要拄拐的燕秋山,全只好直挺挺地戳在旁邊。

王澤於是扭了扭腰,又站起來了,假裝自己剛才只是做個深蹲。

「呃……」黃局見一時沒人開口,只好率先打破沉默,「那就我先說幾句吧。我這人不是特能,大家都知道。咱們局因為工作性質特殊,下一任的負責人都是上一任指定的,可是到了向老局長這,他退休前卻跟組織打了一份報告,提出想找個普通人來接任他的工作。一來,日常行政管理工作就是給大傢伙提供支持,也不需要什麼特能……再一個,就是異控局成立幾十年了,老局長擔心特能們在局裡工作時間長了,會跟普通人產生隔閡,所以希望增加局裡普通人的比例。我以前負責過一些和異控局有關的對接工作,之所以被派來擔這個責任,本來就是硬著頭皮。」

他說著,又苦笑了一下:「現在好,異控局幾十年都好好的,剛傳到我手裡,連樓都塌了……我都不知道怎麼交代。」

「時也命也,前後三千年,擊鼓傳花,正好砸您手上了,跟您是不是『特能』沒關係。」宣璣擺擺手,見盛靈淵沒有一點要發話的意思,只好發話,「都累了吧?別乾站著了,坐吧。」

黃局說:「向老退休之前,跟我談起過你,說你跟局裡關係一直不錯,幫過我們不少忙,只是身份來歷成謎。原則上,我們編內人員的履歷必須清楚明白,我本以為你是他哪個世交家的,身世不一般,所以不方便告訴我這個普通人,沒想到你是這麼個不一般法。能請教一下,你到底是什麼來歷嗎?」

「我是……」宣璣又是一時語塞。

他到底算是個什麼呢?這是筆糊塗賬,要是說自己是「朱雀」,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腆著臉亂攀親戚似的。

他當鳥的時候是死胎,變成劍靈,又毀了劍身。一場宿醉,人間千年,他是醒了忘、忘了醒,雲裡霧裡,無可依托。

唯有盛靈淵一寒枝能落腳,上面還結滿了經年的霜。

「問住我了。」宣璣嘀咕了一聲,點了根煙,他雙肘撐在膝蓋上,對著盛靈淵的背影出了會神,「我是赤淵的守火人,你們撿重點問吧,我沒準備ppt,講不出系統的。」

黃局想了想:「那我就先從當務之急問起——老局長臨死前說的赤淵,現在是什麼情況?」

「赤淵是遺跡,是古戰場,也是休眠火山,」肖征插話問,「瞎子他們一直說的『點燃赤淵火』,指的是火山噴發嗎?」

「赤淵裡的火不是普通的火,」宣璣回答,「古時候認為赤淵地火是『魔氣之源』,你們可以理解成一個……異常能量源。」

王澤:「根據我多年觀影經驗,感覺這不是什麼好源頭。」

黃局問:「對人會有什麼影響?」

「對普通人沒影響,」宣璣說,「凡人天生自成一體,七竅不通,對靈氣和魔氣都不敏感。但身上有其他種族血緣的人會受影響,特能覺醒率會上升到一個空前的數字,能力會有不同程度地增強,但也會因為這個變得貪婪好鬥。」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終於找到了話頭:「早年間,赤淵還叫『南明谷』,是朱雀族的棲息地。相傳朱雀是和南明谷相伴而生的,天賦神命,看守赤淵,是受人族和妖族供奉的神鳥。直到九州混戰的那位始作俑者應劫而生……」

盛靈淵雖然背對著眾人,但落地窗反光,他能看見宣璣。

這時代所謂的「沙發」可能不太適合正襟危坐,都很矮,宣璣坐在上面,兩條腿就跟沒地方折一樣,委屈地支著,盛靈淵感覺得到他一直在看著自己,但沒回頭。

怒火把他五臟燒了個焦糊,這會沒燃料了,就剩下一堆冰冷的餘燼如鯁在喉。

他以前最怕那雙著火的翅膀,現在最怕那個孽障的眼睛。

宣璣省略掉裡頭的愛恨情仇,撿著重點,把九州混戰與赤淵的原理大致講了講,講得精簡又平鋪直敘。

盛靈淵聽了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小劍靈聒噪話多,從小就貧嘴。沒辦法,雀舌——賣弄羽毛和口舌大概是鳥族的天性,不管講個什麼事,他都要添油加醋、自己改編一番。

他年幼時,帝師傳道授業,教書和禮,也講經史。

剛開始講不了太深的東西,丹離就將古今人物都編成通俗易懂的故事,故事不能聽個熱鬧就算,頭天講了,第二天要讓他複述,再自己從中總結個道理。一來是為了訓練他說話總結的能力,二來是潛移默化的灌輸給他「人君之道」,

讀正經書的時候,小劍靈聽不完三句就能睡成燒雞,只有講故事環節有他,聽完還不消停,第二天丹離考試的時候總忍不住在他識海裡上躥下跳,盼著他忘詞好支嘴。可惜盛靈淵過耳不忘,劍靈沒有發揮的餘地,寂寞得只好放飛想像力,自己編出一套野史出來。

盛靈淵耳邊一套帝王將相,腦子裡一堆沒煙的才子佳人,時常被他帶跑,莫名其妙地多了好多錯誤印象,後來自己能看書了,才慢慢糾正回來。

等天魔劍出鞘,劍靈能到處溜躂,那就更不得了了,陛下這輩子聽過的謠言一半是他造的,高產似那什麼。

盛靈淵還從來沒聽過宣璣用這種沉悶的方式說話,就像每個字都要在心上磨一刀似的,他說得惜字如金。

失傳的歷史信息量太大,眾人聽完,一時都有些消化不良。

好一會,肖征才艱難地調動起腦神經,問:「所以,你的意思是,總局大樓籐下枯樹裡,封的就是妖王那些影人們沒出生的死胎……執念。樹和籐就像當初朱雀神像一樣,因為常年受人祭拜,所以有了『靈』。這個『靈』是什麼概念?所有的神像都會有靈嗎?為什麼翠婆婆清平鎮祠堂裡的那個沒有?」

「朱雀至靈之物,天地生,守赤淵,世代受供奉,遭同族背叛而滅族,是墮神之像;妖王逆天屠神,吞噬萬物,是世劫,死後,影奴就是他的活執念,是群魔之始,」盛靈淵淡淡地說,「至凶至靈,得天地機緣才能生神智,其他那些泥塑石胚算什麼。」

「也就是說,神像本身的資質是基地,『崇拜』是養料,然後還需要一個陰沉祭,讓他徹底『活』過來。」肖征說,「那……當時從樹裡跑出的白影凝結成的人是……」

宣璣:「對,妖王就長那樣。」

王澤:「陰沉祭用了三個大魔頭當祭品,等於他吞噬了三個人魔的能量。所以剛才如果你們把他打爆了會怎麼樣?」

盛靈淵:「朕殺丹離,是用封魔釘釘其七竅,又以『奪魂陣』和『血池』浸泡他數年,同時燒了世上所有朱雀神像與人像,嚴令民間禁止崇拜偶像,前後花了數年光景,才把神像熬干,你當他那麼容易殺?」

「這種靈很難用物理方法打死。」宣璣歎了口氣,說,「而且他通過陰沉祭吞噬了三個人魔的能量,像個氣球,把它打爆了,氣往哪放?一旦流進赤淵,點爆了赤淵的燃點,你想會怎麼樣?」

張昭拍拍胸口:「幸虧撤大招撤得及時……」

「幸虧什麼?」王澤抬手在他後腦勺上一拍,「那貨被困在樹裡的時候就搞出個信仰四不像『手辦』的邪教,現在活了,我看他怕不是要當傳銷之神。這麼個玩意遊蕩在外面,日子過不過了?」

「那……那怎麼辦?」張昭茫然道,「過去的辦法能借鑒嗎?」

「怎麼借?」宣璣掀起眼皮,「禁止傳播四不像圖?可省省吧,現在哪有當年那個動不動就誅人九族的執行力度,你們連民間傳播的小黃片都管不了。」

眾人一時沉默下來,肖征和王澤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去看宣璣。

王澤說:「等等,我還有個問題,老局長——不是,附在老局長身上的那根籐,最後說的『沒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了,是什麼意思?前面還有三十六根嗎?」

宣璣:「是我……」

「是朕當年封赤淵的朱雀骨用完了,」盛靈淵不由分說地打斷他,一拂袖,「沒什麼。愛卿替朕守赤淵,三千年勞苦功高,可以退下了,朕鎮得住赤淵一次,就能鎮住它第二次。」

「我是朱雀後裔,大不了把骨頭埋在那,」宣璣忍無可忍,抬高了調門,「不是替你守……」

他話沒說完,一道黑氣猝不及防地飛出來,宣璣一時沒提防他,被那道黑氣封住了嘴。

「沒出生的小天靈而已,你算什麼後裔?意見倒多。」盛靈淵不鹹不淡地說,他不再理會宣璣,轉頭矜持地對黃局一點頭,「管教不嚴,見笑。勞駕替朕召集各族後人,你們應該……」

王澤「嗷」一嗓子變了調,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我去,兄弟,這是室內!冷靜!」

宣璣身上忽地暴起一團火光,眉心族徽鮮紅,旁邊外勤們全都蹦起來躲開亂濺的火星。

王澤可算知道什麼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

封住他嘴的黑氣被離火裹住,宣璣目光死死地盯著盛靈淵,把那黑氣「撕」下來,一點一點嚼了。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