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與此同時,碧泉山上衝天的火順著山脈一路往下燒去,樹林、山谷……所經之處,全都化在了其中。

這場瘋狂的大火裡有窮奢極欲者對永生不死的貪戀,有空虛迷茫者對身份與來龍去脈的渴望,有被欺騙的痛苦,也有無盡的恐懼,因此它能融化砂石、燒焦泥土。

這把火燒得太邪性,不管是消防人員還是異控局的直升機,一時都不敢靠近著火點,好在山區沒人,他們只能一邊幫著轉移附近群眾,一邊盡可能地在週遭砍出防火帶來——防火帶本來是有的,但被一夜瘋長的植物淹沒了,得重新清理,異控局緊急從周圍分局調來了大量的異常能量屏蔽網,在火場外圈狂掃,以防火勢擴散。

所以一時沒人發現,此時碧泉山脈表層土壤中的腐殖和泥炭正被一點一點燒乾淨,露出底部的山石來,那發青的巨石上彷彿刻著什麼,隨著大火掃過,正要重見天日——

而深埋岩漿下的青銅鼎裡卻要安靜多了,只有在巨石滾落時才能感覺到細微的震動,青銅鼎身發出微微的蜂鳴,將人的心跳、思緒也一併放大了似的,讓人心生恍惚。

盛靈淵忽然出神地說:「我記得到了東川之後,你好像就忽然不肯再叫我哥哥了,為什麼?」

因為無能為力。

他們被大妖追殺,走投無路,靈淵已經是強弩之末,還在安慰他,若無其事地與他談笑風生,倒在聞訊趕來的巫人族長懷裡時,已經識海渙散,五感盡消,還是小劍靈的宣璣一瞬間以為自己失去他了。那時,劍靈意識到,他再也不想聽盛靈淵強撐著說「這有什麼,沒事」了。

頭腦還很簡單的小劍靈通過不靠譜的歸納總結,認為稱謂是有靈的,比如他每次叫「靈淵哥哥」的時候,盛靈淵就什麼都答應他,只有他倆互叫名字時,靈淵才會露出一點自己的脾氣——其實是因為每次互稱名字的時候都在翻臉吵架——不過小劍靈沒意識到背後原因,他只記得靈淵呼吸都艱難的時候,仍會停下來回應他每一聲呼喚,而那回應越來越輕,讓劍靈有種可怕的錯覺,好像每一聲「哥哥」都在熬他的神,就像每一聲「殿下」都會逼得他挺直肩背一樣。

沒出鞘的劍靈太弱小了,無法替他分擔,只好乖乖的,想方設法地把自己從靈淵背了太多東西的背上挪下來。

好在,他總算是慢騰騰地長大了。

他倆連著共感,宣璣不想給他看這些難過的事,於是念頭剛一閃,就連忙隨便找了點亂七八糟的想法蓋了下去,信口胡說道:「因為你好看啊,那會就是小美人了,像我這種走一步看十步的智者,當然要提前給自己的未來打好伏筆了,天天叫哥,把自己都叫矮一截,以後怎麼把人搞到手?」

盛靈淵:「……」

他被宣璣腦子裡品類豐富的廢料晃得眼花繚亂:「什麼五十件事?」

宣璣飛快地說:「沒什麼。」

不好,「填充材料」沒挑好,暴露了。

正往旁邊挪,被盛靈淵一把捉了回去,緊接著胸口的內袋一輕,沒有信號的手機就滑到了盛靈淵手裡。

宣璣:「你拿也沒用,我手機有密……」

話沒說完,盛靈淵已經把屏幕解鎖了——催動這東西之前有個小「符咒」,他看宣璣畫過大概有一千遍了,雖然也不知道有什麼用,但並不難學。

宣璣撲上來搶:「你這樣會引起家庭矛盾的!還……」

盛靈淵伸手接住他,輕巧地一翻身把他壓在青銅鼎壁上,正好壓住宣璣胸口的羽毛,光源倏地被遮住,青銅鼎裡暗了下去,熟悉的味道迅速湊近,侵佔了整個鼻腔,不等宣璣一口氣喘完,冰涼的唇齒就堵住了他後面的話。

「好涼。」宣璣心裡一顫,下意識地想把自己的溫度傳過去。

緊接著,他眼角就被手機藍光刺了一下,聽見盛靈淵心裡輕輕笑了一聲:「好乖巧……一,一起去永安大摩天輪上跨年——永安大摩……天輪是什麼?」

宣璣:「……」

太羞恥了!這混蛋斷句還斷錯了!

他一把將盛靈淵掀了下去,盛靈淵一邊躲一邊笑:「二,一起領養一隻寵物(不要畢,方,也不要人族)……饒了我吧,有一隻你還不夠我受的,養什麼寵物?三,一起在人間安一個家,把永安的小公寓買下來上班用,放假回東川定居。」

盛靈淵微微一頓,笑容收斂了些,覺得有點窩心。

「可拉倒吧,永安買不起,東川沒戶口限購,」宣璣氣急敗壞地說,「就赤淵底下沒人管,陛下去不去?」

盛靈淵捏住他的手腕:「跟你一起,哪怕在這巴掌大的青銅鼎裡關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懶洋洋地靠在青銅鼎上,不知是不是光的緣故,青銅鼎內壁上似乎起了一層薄霧,那冰冷的輪廓和上面沾的血跡都模糊了,一點也不像魔器了,像一方溫柔的世界。

盛靈淵手一鬆,手機滑了出去:「小璣,跟我來。」

攏共這麼幾平米,腿一伸就佔滿了,宣璣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往哪去,就被盛靈淵身上升騰起來的黑霧裹了進去,盛靈淵的眼睛像一口埋著十方世界的深井,引著人不斷地下沉,宣璣眼前一花,再一定神,發現自己回到了永安的小公寓裡——陳設、味道……連掀動窗簾的微風都和真的一樣,要不是盛靈淵沒有刻意遮掩魔氣,幾乎看不出來這是一方幻境。

東西方傳說裡,都有類似的故事,據說魔能窺見人心裡的欲求,能用幻覺滿足人的一切渴望,再把「獵物」引向深淵、萬劫不復。不過這麼長時間以來,宣璣見到的魔不是阿洛津那樣的死心眼,就是影魔那種自己都沒活明白的,要麼就是微煜王這種因為怕死入魔的絕代品種……好不容易有一位七竅長全的天魔先生,但可能是太過自信,想騙人覺得自己有張嘴就夠使了,並不稀得用這些輔助工具。

宣璣常常因為現實太過「骨感」,而忘記那些光怪陸離的傳說。

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能搞到真的!

一團魔氣靠近,從身後摟住他,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想要什麼,我這裡都有,只要你……」

然而還不等他開始引誘,宣璣就果斷放棄了自己彷彿從來沒有過的意志力:「給你,都給你,排骨裡脊翅膀靈魂,想清蒸就清蒸,想紅燒就紅燒,一鳥三吃也可以!」

盛靈淵:「……滾。」

天魔也是有尊嚴的,他又不是飯桶。

撐著幻境的魔發現「獵物」太上道,於是消極怠工了,還非常正直地提醒了幾句:「青銅鼎裡憋悶,給你解個悶,別太沉迷幻境,等出去,我補個真的給……」

話沒說完,牆上的日曆就往後翻了幾頁,翻到了除夕夜,外面天色也黑了下來——宣璣轉眼就學會了怎麼在幻境裡「心想事成」,開始到處撒歡,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幻境的主人。

盛靈淵被他一路拖到了永安大摩天輪下,四周都是喧鬧的人群和綵燈,摩肩接踵,就又忍不住提醒他:「悠著點,這是我的幻境,你越投入,心神朝我打開的就越多,到時候落到我手裡,可別怪我欺負你……唔。」

宣璣轉身一把拉住他,把一口冰激凌度到了他嘴裡,強迫他嚥了下去。

「快閉嘴吧,我真服了,」宣璣說,「你這老魔頭的『防沉迷系統』怎麼比手游還囉嗦?一會是不是還得讓我上傳身份證,證明自己已經成年啊?」

盛靈淵:「……」

不知好歹!

還有那所謂「摩天輪」活像個花裡胡哨的水車,上去幹什麼?這點高度都飛不上去,毛掉光了嗎?

大摩天輪半個小時一圈,足足一刻鐘才能到頂,然而透明的玻璃包間裡被宣璣的話塞滿了,一個摩天輪的故事沒講完,已經到了頂,摩天輪在他們抵達最高點的時候,倏地停了,摩天輪上其他小隔間裡的燈光都黯了下去,只剩他們倆。

巨大的摩天輪下,人聲喧鬧,從地面蒸騰上來,同暖氣一樣熏人。

盛靈淵眼前一片火焰色閃過,宣璣忽然放出了翅膀,把小小的玻璃隔間都填滿了,只在燦爛的羽毛中留下了一條巴掌大的縫隙,讓盛靈淵能從最高點放出視線,看見萬家燈火。

宣璣把他擠在小小的隔間角落,抓著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的三魂七魄,你收走多少了,陛下?」

盛靈淵彎起眼睛:「不太多。」

「那你業務不熟啊,天魔陛下,」宣璣歎了口氣,「我投降投得那麼配合……」

他的話音淹沒在落下來的嘴唇間,盛靈淵心裡一動,感覺到了對方毫不掩飾的渴望。他一生中,曾被萬千生靈視為救命稻草,沒出生就已經背負了整個人族的希望。

人人都呼喚他的名字,願意頂禮膜拜,想從他手裡得到富貴、權力、太平、活下去的機會。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不加掩飾地把畢生所求攤開放平,展示在他面前。

反而翻遍所有,所願所求卻唯有一個他。

他一生沒有這樣輕過,也沒有這樣重過。

「我給你當一輩子囚徒,但我要很多,你都能滿足嗎,陛下?」宣璣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那臣……不客氣了。」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