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尾聲(五)

朱雀天靈的遺骸浮到了半空,祭文、魔氣、執念、怨念……世界上一切的意難平似乎都化作燃料,在最深的深淵中燒出了一把雪白的離火。

天光都在它身上的火光中黯淡,那慘白的骨架伸展開,離火掠過的地方生出血肉和羽毛。

赤淵深處爆發的岩漿像是在歡呼,為自己的自由和新的朱雀神族欣喜若狂。

她能感覺到鮮活的生命力在胸口跳動,像埋了幾千年的殭屍,突然嘗到了五味般欣喜若狂。

她是妖族中的天之驕女,半身朱雀、艷麗無雙。從飛禽走獸到上古先靈,都要拜伏在她腳下。

眾生一生苦苦追求的東西,她都唾手可得。

她從來沒有嘗過什麼叫「求而不得」。

很久以前,她甚至不知道欲/望是什麼。

她不追求權力,對加冕成王也毫無興趣,因為她從一出生,就高高在上,她選擇誰,誰就是王,妖王也對她言聽計從。

有時候她甚至會有種空虛的厭倦,不知道自己應該追求點什麼。

現在想起來,妖王九馴應該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憎恨她的。

妖族和人族不同,沒有禮、也沒有法,「吃」和「睡」這兩件事天經地義,只要有本事,吃了誰、睡了誰都不算駭人聽聞。蛟雖然也能成龍,但那太鳳毛麟角了,低等的蛟就是妖族皇族泡酒的,那些強大的兄長們、不懷好意的大妖們,都想知道這個王之子下酒是什麼味。蛟女的兒子從小就弱,別人修煉一年,他得修煉十年,他在隨時會被人抓去吃了的恐懼裡長大,只能依附這個有朱雀血統的姐妹,才能勉強活下去。

因為她不想吃他,她把他當坨屎,沒那個食慾。

雲泥之別有多大,妖王恭順之下,就有多恨她。

直到那一年,天譴忽然落在妖境,靈氣大量流失,小妖們生出來就是死胎,欠修煉的大妖紛紛呈現五衰之相。

許多族群大規模遷徙,流離失所,妖都外擠滿了逃難的妖,夜裡依稀有「嗚嗚」的動靜傳進城中,也不知道是嗚咽還是風。

妖王來找她,帶著她的鑾駕在妖都城外走了一圈,哀歎民生,說到動情時聲淚俱下,她掀開彩雲霓織就的簾子,看見一個狼狽的女妖懷裡抱著個畸形的小屍體,面容枯槁如凡人老嫗,沉默無聲地跪在路邊,眼睛竟已經渾濁得流不出眼淚。

公主猝不及防地對上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那時候,她的心是動容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被別人觸動,想做點事。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她向來什麼都有,只差了那點偉大的功績裝點妝奩,為了新奇有趣、自我感覺良好而已。

到底是因為什麼,說不清。

太久遠了,她已經忘了。

她先是代表妖族,去南明谷,想讓神鳥一族用赤淵之力補上那些莫名流失的靈氣。朱雀族長親親熱熱地接待了她,又客客氣氣地送了客。

公主憤怒極了,可能因為她很少被拒絕,也可能是因為她真心認為神鳥一族高高在上,像掛在牆上的泥塑神龕,根本不知道世間疾苦。

朱雀一族拿著赤淵的「風箱」,赤淵對他們來說,不就是個隨時能調火大火小的灶麼?還推脫什麼「擅動赤淵會打破天地平衡,招致劫難」的混賬話。

那她乾脆打破個「天地平衡」,給這幫目下無塵的鳥看看。

於是她和妖王密謀,終於引爆了那場轟轟烈烈的混戰。

她曾經以為那會是她一生輝煌的起點,沒想到那是她的劫難。

獻祭太可怕了,像是每一個毛孔都被凍住,陰冷的氣息沉入丹田氣海,再流經全身,她能感覺到被活生生抽空的痛苦和恐懼……兩次。

第一次是把自己沉入大陰沉祭。

第二次是陳氏應計上鉤,當寶貝一樣挖走她腹中那個「毒瘤」。

她在不死不活之境裡徘徊了不知多久,有時候幾乎分辨不出,她那讓人厭倦的前半生是不是想像出來的一場夢。

她曾經有多無慾無求,後來就又多不顧一切。

她必須要回到雲端上,不管付出什麼代價。

現在,終於……

她自由了。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附在那些骯髒凝滯的凡人身上。

她覺得身體無限輕盈,像是能直上重霄,久違的力量感充盈進百骸。

然而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了一聲歎息——從她心裡發出來的,好像她身上有另一個靈魂似的。

那種充盈又溫暖的力量感突然變了調,公主還沒回過神來,溫暖就變成了灼痛,她像個裝了易燃易爆物的破口袋,從身體裡面著了火,一時連慘叫都發不出來。來不及細想出了什麼岔子,她本能地想跑,卻發現這具朱雀身不受控制。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賴以為生的供奉之力感覺不到了!

與此同時,遠處正準備朝那可怕的石像開第二炮的直升機上,觀察員目瞪口呆地舉著望遠鏡:「慢……慢著,是我眼花了嗎?」

只見那眉目秀麗的女神石像上著起了雪白的火,石頭好像成了易融化的蠟,導/彈都沒炸壞的五官忽然自己化了,很快變成了一張沒鼻子沒眼的空白石板,顯得臉都大了兩圈!

對公主來說,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張沒有五官的臉更讓人毛骨悚然的了。

接著離火過處,那石像竟又重新「長」出了五官——不同於女像的精雕細琢,那張臉雕刻手法十分樸素,但眉目清正,隱約似有神光……

那是千萬年前,遠古先民們對朱雀神鳥的想像。

石像睜開眼,無悲無喜地透過朱雀的肉身,看見了在離火裡翻滾的妖族公主。

「不……不可能……」她語無倫次地叫起來,「不可能!你已經死了!世上已經沒有朱雀神像了!丹離!你的神位已經被天魔……」

石像注視著她的瞳孔中似乎多了一道幻影,依稀是三千年前陰魂不散的帝師。

丹離的聲音透過重重烈火,在她耳邊響起:「可你不是費盡心機,親手用供奉之力燒出了新的南明神鳥麼?」

「你……」

「先民供奉的朱雀神像,是禱祝神明,保佑安康平順的,你私自竊取,耍小聰明借供奉之力苟延殘喘也就算了,反正神鳥蹤跡已絕,神像也如你所願,被天魔碎盡,沒人管得了你。可你不甘心像我一樣,終身受制於雕像身,沒有面孔、沒有力量,活得像個影子。你甚至不願意成魔,因為魔氣之源是赤淵,天魔與人魔都要受制於此,對不對?殿下啊,你也太驕縱了,想要為所欲為,一點束縛都不要麼?」

公主覺得自己已經被燒透了,她像是成了某種燃料。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孟夏奉我之命盜走了天靈遺骸,你……」

她沒能把剩下的話說完,終於被離火煉成了一束火光,融入了遺骸身體裡,枯死的血脈在烈焰中復甦。

她是這樣貪心,這樣求全。

「可你怎麼不想想,供奉之力乃天地之玄,怎會被你一屆凡俗生靈愚弄……啊,對了,殿下,你不承認自己是凡俗。」

石像望向烈火中的大鳥,像是微微地笑了。

盛靈淵歎道:「疏而不漏……老師的傀儡術,我到底只學了個皮毛。」

「此乃旁門左道,陛下閒來取個樂就是了,皮毛足矣,學它作甚?」棋盤前,丹離將手裡最後一顆棋子遞給了盛靈淵,「托公主殿下的福,臣還能重臨人世,親眼見陛下當年彷彿妄想的諸族一統竟然實現,死而無憾。彤……」

宣璣糾正道:「宣璣,老師,我有身份證的。」

丹離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麼,笑道:「陛下把你照顧得真好。那……宣璣族長,赤淵——南明,從今往後,就托付給你了。」

他說完,廣袖舒展於前,躬身叩首,行了個大禮,繼而消失了。

棋盤上擺的不是神秘莫測的珍瓏局,錯落的黑白子拼出了一隻胖乎乎的小鳥,居然還頗有童趣。

碧泉山上巨大的石像崩裂,落入滾滾岩漿裡,來自幾千年前的供奉之力化為白煙,扎進熊熊烈火中。

所有人的通訊設備全部失靈,聲波彷彿一時凝固在原地,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緊接著,神鳥振翅而鳴,彷彿順著地脈傳遍了天涯海角,鑽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裡。

離火燒到了極致,隨即又降溫,雪白的羽毛隨之露出火紅色的真容,像染上了霞光。

天邊響起雷聲,雷鳴卻沒有落地,溫和而厚重地滾滾震動,接著,下起大雪來。

從碧泉山到南明赤淵,朱雀圖騰上空漂浮的煙塵與巖灰都被粘附在漫天的鵝毛大雪中,雪片耐心地蓋過枯死的植物,填進沸騰的岩漿裡。

岩漿深處,盛靈淵蜷在那裡,他身上的魔氣與血被這一場大火抽乾了,整個人像是玉雕的,一動不動。

很多年前他藏在心口的劍身化作了一個金屬殼,劍靈已經不在裡面了,劍身卻仍嚴絲合縫地保護著他的**。

神鳥身形一閃,幻象似的消失在人們面前,宣璣落在盛靈淵身邊,眉間族徽如血,惶然地朝盛靈淵伸出手。

天魔劍身凝成的保護殼在他碰到的瞬間碎了,宣璣一把接住裡面的人,那身體冰涼得像剛從冰櫃裡挖出來,一片死寂,像他當年在赤淵裡燒成的殘軀一樣。

宣璣瞬間跪了,剛剛接過赤淵權柄的手哆嗦得抱不住他,膝蓋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這……你這個騙子,」趕來的直升機轟鳴聲在碧泉山上空響起,震耳欲聾,宣璣卻一時間什麼都聽不見了,「你有實話麼?你他媽這輩子有實話嗎盛靈淵……盛靈淵!」

這口蜜腹劍的王八蛋,只要吐出甜言蜜語,後面必然藏著刀,只要是開口表白,後面不是要掀人頭蓋骨,就是要挖人的心肝。

他可是個稱職的魔頭,信他的都沒好下場。

盛靈淵毫無知覺地一倒,撞在宣璣肩上,一顆白棋從他懷裡滾了出來,正好接住了朱雀的第一顆眼淚。

它像是不堪烈火鳥的溫度,被那顆眼淚砸碎了。

宣璣呆呆地看著那顆碎裂的棋子著了起來,四散的火星火種似的,落到了盛靈淵身上——

把他燙得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呢,別慌!

《烈火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