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歸域之戰(三)

第二十六章 歸域之戰(三)

「父親。」

溫龍躍轉過身來的時候就看到兒子溫毓華手捧棉袍站在身後,「夜裡風大,父親當心著涼。」

他藉著月光端詳著兒子的面孔,年輕人的下巴上剛剛泛出薄薄的青色,眉宇間仍有一些稚氣,是個英俊的少年,算起來應該與不遠處蠢蠢欲動的敵軍將領年紀相仿,還是讓人教導憐惜的時候。

溫龍躍伸手接過來,歎了口氣:「毓華也有二十了啊。」

「兒子上個月過的生辰,滿二十了,父親忘了麼?」

「戰事緊張,為父連你的加冠之禮都疏忽了。」溫龍躍點點頭。

「父親保家衛國,兒子這些不過是小事,哪有讓父親費心的道理?」溫毓華並沒有太多的怨言,身為一個守將將軍的兒子,有時候,注定了會喪失一些旁人看似觸手可得的幸福,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何況這樣動盪的年代裡,真正在生活而不只是苟延殘喘的生存著的人,又有多少呢?

整個天下都在期待著一個橫空出世的霸主,哪怕是只暴躁的獅子。

溫龍躍閉了閉眼睛:「二十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算起來,你跟著我從軍也有將近五年的時間了吧?」他緊了緊披風,微微露出一絲疲態,「你祖父二十的時候已經獨自領兵了,為父二十的時候也有了你,是歸域的副將了……那個時候雖說我西戎國力不算九州中最盛,可是為父數萬大軍站在這裡,就沒有人敢來叫板……現在一轉眼你也二十了,我卻是老了,西戎也不再是原來的西戎了。」

「父親……」年輕人有些不習慣地看著疲憊的父親,一時間沒明白他想要說些什麼,卻驀地發現,父親已經很老了,曾經槍一般挺直的腰桿,竟有了微駝的跡象。

「是時候讓你自己長大了,恐怕我這隻老鷹……」溫龍躍定了定,「這一仗,興許是我的最後一仗了。」

「父親!」溫毓華聽出將軍的話裡竟有了交代後事的意思,不知所措起來。

溫龍躍看了兒子一眼,自己唯一的骨血並沒有成為名將的潛質,他沒有戰場上殺伐決斷的勇氣和魄力,簡簡單單的一席話都能讓他驚慌失措,這是無論如何也難以靠後天的努力彌補的。可是他沒有覺得失望,反而是濃濃地慶幸著,自己的兒子並不是什麼英雄,在亂世裡叱吒一時的英雄,都不會有好下場,一個人撐起整個天下,那樣的壓力,任你是誰,都不免要千瘡百孔:「小的時候,你娘親教過你一些行醫用藥的本事,你可還記得?」

「兒子……記得……」

「那就好,毓華,你記著,如果為父不幸身死沙場,那也是精忠報國了,不枉吾主厚待溫家一場,可是各為其主、兵戎相見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萬不可想著為為父報仇。自己找個鄉野之地,做個平民百姓,懸壺濟世去吧,也算為為父贖清這一世殺孽……」

「父親怎可說出如此不詳言語?我軍倍於敵軍,又有洪州後盾,父親縱橫沙場數十年,他燕祁人都是三頭六臂不成……」

「庶子妄言!」溫龍躍呵斷了兒子的話,「你可知這世上害人最多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洪州人是後盾?我們兵力倍於敵軍?睜開你的眼睛看看,洪州人咄咄逼人,目空一切,不過是在利用國主罷了,哪裡有什麼結盟的誠意?諸侯之間所謂的協定,只怕比婊子的牌坊還難以為信!且不說國力之間我們和燕祁差多少,你當聯軍內部就真的團結一心麼?只怕以二對一我們都沒有勝算!各懷鬼胎罷了!冉清桓有恃無恐你沒看出來麼?你還差得太遠!」

「兒子……」

溫龍躍擺擺手,「國主如今已經老得昏了頭了,太子更是唯唯諾諾沒有半分主見,只怕是個後主的料……唉,只有那白小殿下,還能挑起攤子來,可惜了……」

「白殿下不是在玉麗山莊療養病體麼?」溫毓華愣了一下。

「白殿下自少文武雙全,年紀輕輕的,能有什麼病?」溫龍躍嗤笑了一下,卻搖搖頭, 「說句不道的話,若白小殿下真的對大位有半分覬覦之心,我就算是拼上老命,拼上這一世名聲也要擁立他……可惜、可惜呀!殿下雖年少老成心思細密,卻太重情誼,以至公私不分,對那一母同胞的太子兄長不曾有半分忤逆,做不得亂世的梟雄!」

溫毓華情不自禁地向週遭看看,溫龍躍今夜一反常態,老將軍再不惜字如金,這字字句句,雖說屬實,卻都是要命地屬實。

溫龍躍見了兒子神色,怎能猜不到他心思,不禁微微一哂,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記著為父今日跟你說的話,回去磨利了你的刀,若老天垂憐,能讓你活過這一戰,就走,離了這是是非非,欠國主的情,你父親這一輩還清便罷了。」

其實他還想說,比起洪州的呂延年,他倒是寧可鄭越能最終勝出。可是食君祿,死君事,他縱然看得再清,也不過是戰爭的車輪注定要碾過的一粒灰塵罷了,有的時候,年輕衝動愚昧都是好事啊。

冉清桓的眼睛在夜色裡幽深得有些嚇人,各將都已點遣完畢,兵分三路,路線是他數日以來精心研究的結果,以一路為餌在明,一路為輔在暗,再以一路為擾零擊碎打……就連幾乎寸步不離他身邊的李野也被打發走了,少年活絡了一下一直繃緊的面孔,轉眼間軍令如山的將軍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他的嘴角露出幾許意味不明的笑意——又是一場豪賭。

可是這一次的主角,是我——

他招招手,二十個黑影像是憑空冒出來一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眼前,冉清桓打了個指響:「多少人在外面打打殺殺都不是關鍵,聽著,此戰,成敗在你我一舉,有害怕的給老子站出來!」

「全憑將軍調度,萬死不辭!」軍人整齊劃一的聲音震得空氣都有一些凝重的波動。

冉清桓點點頭:「好,都是爺們兒,行動!」

天明之前,戰役已經打響,可是誰也不知道,戰場上那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去了什麼地方。

也就是這一夜,本來已經休息了的錦陽王鄭越突然驚醒,心悸不已,竟是再難入眠。

鄭越低頭看看似乎被驚動了呼吸開始加快的戚雪韻,沒怎麼猶豫地點了她的昏睡穴,女子又陷入了沉沉的夢境,他皺著眉看著這個已經是他妻子的女人。算起來這還是第二次與她同床共枕,還是迫於九太妃的壓力。他的神色早就沒了白天裡仿似春風般的溫柔,神色漠然地把戚雪韻推到一邊,就像是躲著什麼厭惡的東西。

九太妃周可晴——鄭越懷疑這個洞徹的女子是不是看出了什麼,才出言干預他的私事,對,可是現在一切還都不是時候。

鄭越掩藏在溫柔表象下的狂傲,不准許他的人生有半分紕漏,就連身不由己的感情,他都要牢牢把握。穿好衣服下了床,他無聲無息地去了一個地方——那個與相府相連的秘道。

秘道的另一端,是那個人的書房——

空氣裡似乎還有淡淡的新雪的氣息,微冷,卻能讓人沉靜下來,鄭越坐在那把被收拾得軟綿綿的椅子上,輕輕撫摸過桌案上的東西:名貴的筆被隨意亂扔,已經失了初時的神采,看上去就像是街邊上幾個銅板買回來的破爛——這個人的眼很毒,再不起眼的寶物都能一眼認出,可是認得歸認得,卻從沒見他在意過,彷彿貴與賤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本落了些灰塵的書打開著攤在一邊,裡面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市井讀物——雖然不是什麼淫辭艷賦,可是若是被那些老學究們看到,也一定要大歎朽木不可雕,這個人的品味實在是不怎麼高雅,他有時莫測,有時卻真性情得叫人無可奈何;無數草擬的治國之策沒來得及收拾都攤在桌子上,頗有觸目驚心的意味——這個人一旦認真起來就對自己苛求到可怕的地步,一份遞上去的奏章,寥寥百字,背後竟也有這樣的心血……

鄭越出了神,那個人,對於自己來說,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呢?年輕的國主握緊了拳頭,不行,這樣的感情不能再任其發展了,這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指甲掐進了肉裡,沁出殷紅一片,鄭越低下頭,面無表情,他是兄弟……是朋友,是生死相隨的知己……可以嬉笑怒罵,可以沒大沒小的人……他還是縱橫九州的難得的謀士,是奇兵迭出的軍事天才,是安邦治國的股肱之臣,然而也……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既然如此,這樣不倫的感情便把它掐死在出生的時候吧。

他漆黑的眼神有些決絕,鄭微雲,我的身體裡果然是繼承了你的血麼?你看著,我絕對不會敗給它,絕對,無論是血緣亦或感情,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別想脫離我的掌控!

就在鄭越拍息了燈起身離去了以後,屋頂上突然吊下來一個粉色衣衫的清麗少女。

櫻颸本來是來找冉清桓有沒有留下什麼有意思的小玩意的,誰知鄭越卻大半夜地突然闖進來,少女拍拍胸口,對著看不見的朋友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冰冰也嚇了一跳吧?」她歪著頭皺皺眉,「可是怎麼辦?我們好像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

《廣澤舊事·錦陽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