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最反對辦公室戀情

西北風捲來了一場大雪, 燕寧群眾紛紛舉起鏡頭, 網上, 沸沸揚揚了好一陣的「渣男團伙」話題終於被蓋了過去。

此起彼伏的「喀嚓」聲裡,地球完成了一次公轉。

「『絨線胡同居委會預祝大家元旦快樂, 請同志們在節日期間注意安全, 市區內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嘖, 什麼鬼,誰元旦放炮,土不土?」楊逸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牆上的通知, 轉身去砸她爺爺的門,「老頭!老頭!」

楊幫主正焚香煮茶擺棋譜,被她砸得一激靈, 不小心把棋盤碰歪了, 棋子灑了一地。

老楊大爺重重地歎了口氣:「幹什麼啊你!君子人, 靜以養神, 坐臥行走都有規矩, 你看看你……嘿!我說你, 多大姑娘了!注意點行不行?」

楊逸凡直接把裙子套在外頭,然後一邊走一邊從裙子裡扒褲子,剛扒下一條腿,「叮裡光啷」地單腿蹦了進來:「我快遲到了——假期社區組織打流感疫苗,我給您登記了,就明天上午,我起不來, 您自己去。」

老楊大爺慢吞吞地撿棋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才不去,沒病找病,扎什麼針?」

楊逸凡連滾帶爬地脫下了褲子,站著化妝:「有病再打疫苗就晚了!」

老楊大爺振振有詞:「人身上有點小毛病,就好比是開閘洩洪,鍛煉身體免疫力,感冒不見得是壞事。」

楊逸凡差點把眼線戳到眼球裡,一邊玩命眨眼,一邊怒不可遏地說:「我看你那幫狐朋狗友的朋友圈就是謠言集散地!再說流感又不是感冒。」

老楊大爺:「流行感冒不是感冒是什麼?」

楊逸凡懶得跟他費口舌:「反正你去就行了,錢我都交了。」

老楊大爺一撇嘴:「咱們院六十歲以上的打疫苗免費,你少蒙我。」

楊逸凡:「……」

這些老年人,該知道的常識一竅不通,不該知道的比猴還精!

於是楊總一把抄起楊幫主平時拎的綠枴杖——據說這是丐幫的打狗棒,正品古董,不知道真的假的:「明天我要是發現你沒去,我就把你這破棍子燒了。」

氣定神閒的楊幫主一躍而起:「你給我放下!你……大逆不道你!」

楊逸凡覺得「大逆不道」是褒義詞,夾著棍,拎了雙準備晚會上換的高跟鞋,轉身就跑。

「回來,你要上哪去!」

楊逸凡一步跨進電梯:「跨年晚會!」

老楊大爺追了出來:「大過節的,你……你晚上不回來吃啊?」

「找你樓上張女神吃去吧,我就不打擾……」楊逸凡的話音被關上的電梯門打斷,留下一樓道的香水味。

老楊大爺獨自站了一會,趴在樓道窗戶上,目送孫女從樓下開車走了,這才有點落寞地回屋去了。

年輕人越到年節越忙——這還是陽曆年,趕上春節的時候,他這寶貝孫女雖然人在家,但膝蓋上放個電腦,手裡拿倆手機,一會發語音一會發文字,忙得不可開交,八個爪不夠她調配的,更沒時間聽他的老話。

平時他還能腆著老臉上樓找張美珍,但這兩天,美珍也不在家,據說是參加了一個老年旅遊團,去三亞了。

老東西們越來越跟不上時代,朋友越死越少,日子也就越來越沒滋味。

老楊大爺歎了口氣,慢吞吞地溜躂回家,在這一年中的最後一天夜裡,與棋譜為伴。

中央商務區裡,喻蘭川跟擦肩而過的同事們點頭道「新年好」,也準備回家,一年到頭,難得有幾天正點下班,不用在公司叫外賣,大家都有點躁,七嘴八舌地商量著晚上去哪玩。

「喻總!」助理踩著高跟鞋跑過來,往喻蘭川手裡塞了個紙袋,「這是我媽帶來的年糕,我們老家那邊的特產,給您帶回家,加個菜。」

喻蘭川拿人手不軟,接禮物跟接納供一樣,很持重地一點頭:「嗯,問你父母新年好。」

助理不好意思地衝他笑,扭扭捏捏地說:「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喻總高潔地看著她,心想:「這就敬謝不敏了,我最反對辦公室戀情。」

就聽助理說:「您上次給的那個『水逆退散符』,還有嗎?」

喻蘭川:「……」

「對對!」旁邊立刻有人響應,「很靈的,上回水逆期,我電腦都沒壞!」

「馬上土星又該進入逆行週期了!」

「哎我天,它們就不能好好轉嗎?我說我這兩天脖子怎麼又落枕了!」

「喻總,能再跟你朋友說說,跟我帶一張新年轉運符嗎?」

喻總瞠目結舌,心想:「你們他媽是不是都瘋了?」

就這樣,背負著沉重的代購任務,喻總下班後來到了星之夢。

元旦假期前最後一天,學校放假,公司早下班,星之夢小店裡客人多得快忙不過來了,甘卿也沒工夫搭理他,喻蘭川就游手好閒地參觀她的封建迷信道具。

六芒星的年歷手賬本賣得很火,分星座,一共十二款,每週印了新編的運勢預測,花花綠綠的,喻蘭川翻了兩頁,嗤笑一聲,心想:「無稽之談。」

旁邊還有好多求財運、求桃花的小道具,喻蘭川碰都不屑碰:「粗製濫造。」

角落裡攤著一打各種行星逆行、轉運卡片,喻蘭川一想起自己要買一打這玩意回去,就嘔得臉發青,有點不想上班了。

這時,門口風鈴響了一聲,又有新客人進店,喻蘭川回頭一看,居然是於嚴和他一個同事,幸災樂禍地想:「人民警察來打擊迷信活動了。」

只見人民警察於嚴同志仗著個高,伸長了脖子,頭顱越過一眾青少年,問甘卿:「夢夢老師,上次那個粉水晶的手鏈還有嗎?我給你介紹一個客戶,他要送女朋友!」

喻蘭川:「……」

當代青年已經垮掉了!垮進海底兩萬里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大波客人,甘卿這才騰出時間,用數錢的手勢數出了十五張轉運符,遞給喻蘭川:「一張二十哦親,謝謝惠顧,新年大吉大利。」

喻蘭川怒道:「怎麼又漲五塊!」

「因為火啊親,」甘卿理所當然地回答,隨後她臉色一變,「不是……小喻爺,你先把手機放下,有話好好說,我給你算批發價好吧?十九塊五……十九,零頭也給你抹了!」

於嚴在旁邊拾樂,笑得見牙不見眼的。

喻蘭川給了他一腳,一邊刷卡,一邊數落他:「就你們這些人,跟半夜去排頭柱香的那幫有什麼區別?」

甘卿和於嚴異口同聲道:「洋氣啊。」

喻蘭川:「……」

「阿蘭,不要那麼嚴格。」於嚴對喻總這個堅定的唯物主義鬥士說,「青年人求轉運、鑽研玄學,中年人拜佛、轉珠串,老年人入養生神教、加保健品團購群——大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港灣,挺好的——豪,你來都來了,不如請我們去隔壁喝點什麼,共祝世界和平。」

喻蘭川自從搬到了一百一十號院,雖然一天到晚被奇葩鄰居們鬧得要發瘋,但手頭寬裕了很多。不用交房租了、不用開車了,省的錢大約也就是於警官兩倍的工資。這讓喻蘭川好好地喘了口氣,連加班都不那麼面目可憎了——雖然干的都是同樣的活,但被「生活所迫逼著賺錢餬口」,還是「努力奮鬥拚搏事業」,兩者的心理感受是不太一樣的。

「和平什麼?」喻蘭川嫌棄地把錢包扔給他,「高樓入室盜竊那事你們查清楚了嗎?」

於嚴在門口對隔壁孟老闆喊了一嗓子,口頭點單,可見泥塘後巷是本地片警重點工作對象,於嚴剛調來不到一年,已經混熟了。

於警官喊完,回頭說:「沒,你們院那個蜘蛛俠的嫌疑還是最大,畢竟能徒手爬樓的人不多。」

甘卿拖著尾音說:「不會的哦……」

喻蘭川打斷她:「說人話。」

「哦,」甘卿試著找了找人話的調,回歸了正常語氣,「那蜘蛛俠兄弟,讓他跟人說句話,跟要了他老命似的,對於這種朋友,『別人家』差不多是龍潭虎穴了,你請他去他都不敢,別說自己闖了。」

於嚴想了想:「也有道理,唉,不管了,反正沒丟東西。」

喻蘭川奇怪地問:「你上次不是說有人丟了錢麼?」

「沒丟錢,丟了個卡包。」於嚴說,「後來事主過來說卡包找著了,小偷沒拿,是他家貓給扒拉到沙發底下了。」

「他家有貓?」甘卿若有所思,「幾家被盜的人家裡不會都有貓吧?」

「你別說,好像還真是。」於嚴一愣,「現在的人啊,有條件的自己養貓,沒條件的上網吸貓,到處都是貓,我看地球都快成貓球了。」

他說著,去了隔壁拿酒水。

喻蘭川看了甘卿一眼,低聲問:「你想到什麼了?」

甘卿轉過臉,喻蘭川呼吸一滯,因為她那灰色的隱形眼鏡裡好像有漩渦,尤其笑起來的時候,看著讓人頭暈目眩。

讓盟主「暈眼」的甘卿神神叨叨地說:「我在想,也許壓根沒有高樓盜竊,是個貓妖探親訪友呢。」

喻蘭川想給自己一耳光,怎麼就不長記性,居然覺得能從她嘴裡聽見幾句正經話。

一百一十號院門口寵物店的小啞女——她胸前的工牌上寫著名字,叫「悄悄」,名字和人還挺配套——悄悄抬起頭,看見房頂上有只小奶貓,不知怎麼上去的,下不來了,哆嗦著尾巴,顫顫巍巍地叫。

她小心翼翼地往周圍看了一圈,這會街上很安靜,人們不是在家,就是去熱門商圈參加跨年活動了,趁著沒人經過,悄悄助跑三步,人影一閃,輕飄飄地「飛」上了房頂,真的像個成了精的貓。

小貓沒有受傷,在她手心裡,還不安分地聞來聞去,來回踩,悄悄咧嘴笑了起來,正準備下去,忽然聽見了什麼,她一抬手捧起小貓,警惕地躲到了旁邊的一棵大樹後面。

片刻後,遠處傳來馬達聲,一個戴頭盔的男人騎著電動三輪經過,三輪車上後面拉著一堆紙箱,中間有個一人來高的麻袋。空曠的街道裡,騎車的男子單手握車把,正罵罵咧咧地打電話:「讓你們看著點、小心點,燕寧這種地方,人多眼雜,不知道嗎?就會給老子惹麻煩……操!」

小街道的路不平整,騎車的男子淨顧著打電話,沒看路,不小心騎進了一個大坑裡,三輪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沒綁緊的紙箱掉了一地,麻袋也差點被顛出去。男人掛了電話,怒氣沖沖地下車收拾,就在這時,那麻袋裡似乎有什麼輕輕地掙動了一下,男人沒在意,一把將麻袋推向車裡,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等三輪車走了,悄悄才抱著小貓從樹上溜下來,手掌蓋住瑟瑟發抖的小貓,她無聲地說:「人真壞啊。」

小街上的坑已經好久了,沒有人去修,在路燈照不見的地方張著嘴,附近的人們都習以為常,每天閉著眼繞開。

商圈的霓虹燈刺破雲霄,喧囂聲老遠都能聽見,臨近零點時分,人們停下來,屏息凝神地聽時間流逝的聲音,有的人忽然失落,有的人充滿期盼,就像一年過去,生活會有什麼不同一樣。

新年第一天,空了不到一個月的804就搬來了新住戶,老楊大爺擔心打狗棒的「棒身安全」,還是屈服了,早早到社區設的注射點等著打疫苗,就看見院裡開進了搬家的車。

貨車後面跟著輛出租,出租還沒停穩,一個女人就臭著臉,摔車門下了車。

老楊大爺坐直了些,覺得那女的有點眼熟。

這時,出租車上又下來一個男的,寒冬臘月裡出了一腦門熱汗,他慌慌張張地付了車錢,氣喘吁吁地去追那女人,低聲下氣地說著什麼。

這兩人似乎是夫妻,女的有三十七八歲的模樣,男人看不出來。一個男人,一旦挺了肚子、謝了發頂,不管他是二十五、三十五還是四十五,就統統都像個「師傅」了。

「喲,」旁邊一個大媽戳了戳老楊大爺,「您看,那是不是小韓他們兩口子啊?」

老楊大爺喃喃地說:「……還真是。」

「唉,當年房價剛漲上來一點,急赤白臉地要賣房,我都勸過他,還非得跟我爭辯房價不可能再漲了。」大媽捶著自己的膝蓋感慨,「那會也就賣了兩百來萬吧,現在你再想買回來試試!那老話怎麼說的來著?不聽老人言啊!」

喻蘭川好不容易放了假,推了一干應酬,在家當半天閒人,一大清早,以各種事由,去騷擾了甘卿三次。直到隔壁一聲門響,甘卿上班走了,他才沒了事幹。

喻蘭川忙慣了,一閒下來,渾身不舒服,他五脊六獸地轉了幾圈,想起了家裡還有個解悶的活物,就去敲劉仲齊的門:「平時也沒時間教你,過來。」

劉小弟以為大哥要教他武功,高興得差點躥上房,歡天喜地地跑了出來。結果就見喻蘭川拿出了光盤,在家裡放起了《獅子王》的原版動畫片。

動畫片其實也行,缺愛少年劉仲齊雖然有點失望,但只要大哥肯陪他,也很滿意了。

可是他那倒霉大哥並不肯讓他好好看,動畫片裡說兩句話,他就按暫停,讓劉仲齊複述,複述不出來,就返回去反覆聽這兩句,聽個十遍八遍,他就把原句一字一句地寫出來,讓少年一個字一個字嚼了,再複述。

英語常年徘徊在及格線下的劉仲齊被折磨得兩眼發直,到最後簡直想從十樓跳下去,就在他沉痛地醞釀新一次離家出走的時候,門鈴聲解救了他。

劉仲齊閃電似的從地上躥起來,撒著歡地奔出去開門:「哎,楊爺爺?」

老楊大爺帶了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喻蘭川出來的時候,見那中年人滿面堆笑地往門口放了一箱牛奶:「小喻爺在不在?之前沒機會來拜會,家裡有事,開會也沒來,唉,實在不應該。我姓韓,韓東昇,剛搬到八樓。」

《無污染、無公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