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海天一色

那老夫子吼出「南國子監」的時候,囂張的北斗們停滯了一下,片刻後,又有個人開了口,這回聽起來客氣了不少,那人道:「敢問先生是……」

那老夫子繼續扯著刮得人耳朵疼的嗓子說道:「老夫乃是南國子監真講林進,聖人門下,雖人微位卑,豈能坐視爾等放肆?倒要請教今日是哪位將軍途徑,好大的動靜,好大的官威!」

先前出聲的北斗道:「不過小小一個真講,那若是放跑了朝廷欽犯,這干係你來擔嗎?」

老夫子當即振振有詞地反唇相譏道:「既是捉拿欽犯,便自去捉來,跑到此處尋一干學童的晦氣是什麼道理,我看閣下才是要放跑欽犯!」

李妍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裡,總覺得下一刻就能聽見慘叫,不料那邊尷尬地沉默了片刻後,後出聲的北斗喝住了憤憤的同伴,那人大約是童開陽手下的一個小頭目,聽聲音都能聽出肯定是一臉忍辱負重,說道:「原來是林先生,久仰大名,既然是先生,自然不會藏什麼,有擾,咱們走!」

李妍沒料到這反轉,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不過片刻,腳步聲漸漸遠去,來勢洶洶的北斗竟然撤走了。

李妍:「就……就這麼……」

外面安靜了好一會,隨即,老夫子絮絮叨叨地維護了一會學童的秩序,又開始帶著他們唸經。

直到這時,劉有良才鬆了口氣,將一直梗著的脖子重重靠在一邊,他氣如游絲說道:「曹仲昆早年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初掌政權時,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可是江湖人的命沾便沾了,讀書人的命卻金貴多了,後來他年紀漸長,畢竟沒有『焚書坑儒』的膽子,也怕遺臭萬年,這些年便開恩科,擴國子監。」

「擴著擴著裝不下了,」周翡站在一邊接話道,「於是弄出了南北兩個國子監,為了顯示自己能兼聽,南北國子監師生定期能上書奏表給舊都,這些書獃子有時咬起人來比御史台還厲害。據說趙家人之所以倉皇南渡,便是老皇帝一意孤行動搖了朝中權貴與文臣的根基,有這前車之鑒,曹氏一直很小心,北斗名義是天子近衛,其實不過是辦事的狗,未必敢在南國子監放肆……對不對,劉大人?」

劉有良一手按著腰間的傷口,艱難地笑了一下,低聲道:「不錯,這老林先生雖不過一個小小真講,名聲卻很大,他本是個老學究,辦事說話糊里糊塗,有時甚至顛三倒四,實在不堪為官,偏偏運氣極好,早年開私塾收學童,說來不過教些千字文之類識字開蒙的功課,不料經他開過蒙的,連續出了四五個一甲登科,連如今的祭酒大人都曾在他門下念過書,不少讀書人家的孩子覺得由他老人家領著進門,將來必有大有文采,都快成本地一典故了。」

李妍聽得愣愣的。

周翡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稀奇什麼?你以為你哥隨便找個什麼地方,都敢把你自己丟在這?」

李妍忽然說不出話來。

這幾年,她見周翡的次數一隻手能數過來,對周翡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漫長的少女時光——李妍記得,周翡走路的時候頭也不抬,經常旁若無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因此既不認路也不認人,每次逢年過節,她都一臉愛答不理地跟著李晟,倘或見了人,李晟叫人家什麼,她就跟著叫什麼……甚至有一次不留神跟著李晟叫了大當家一聲「姑姑」。

告訴周翡的秘密,永遠不用擔心她說出去,因為她根本不關心,聽的時候就沒聽進去,頭天跟她說的少女心事,扭頭她就給忘得一乾二淨。

李妍不知道周翡……還有她哥,他們是怎麼知道那麼多事,又不動聲色地考慮這許多彎彎繞繞的。

李妍不會藏話,心裡想什麼,臉上能一目瞭然,周翡將碎遮往腰間一掛,雙手抱在胸前,笑道:「這有什麼,我剛下山的時候也什麼都不想,沒人帶路就找不著北。李婆婆比我還離譜,他辦的那些破事我就不提了。」

李妍悶悶地說道:「那後來你怎麼找著北了呢?」

周翡頓了一下,目光在李妍臉上定定地落了片刻,隨後說道:「因為給我帶過路的人都不在身邊了。」

王老夫人、晨飛師兄、馬吉利……

還有謝允。

周翡說完,飛快地收回目光,話音一轉,接著對劉有良說道:「我知道童開陽或許會忌憚南國子監,只是我沒料到他這麼好打發,三言兩語就走了。倘若不是有什麼陰謀,那便必定是有緣故了。」

李妍立刻想起劉有良之前那句差點說出來的話,忙介紹道:「這是我姐,是我們大當家的……」

「南刀。」劉有良不等李妍說完,便接道,「我知道,你在北斗中比在南邊武林中出名,畢竟不是誰都敢在童開陽府上放火……周姑娘確實縝密——童開陽不敢,是因為如今南國子監祭酒是太子的親舅,再正也沒有的□□……至於童開陽為何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太子,咳……」

他半合著眼,氣喘吁吁地咳嗽了幾聲,說道:「因為曹仲昆死了。」

周翡:「……」

李妍:「……」

隔著一堵牆的地方,老夫子齁著嗓子念到了「為萬世開太平」,「平」字拖著三十里的長音,可謂一唱三歎,叫老旦聽了也要甘拜下風。而年久失修的聖人廟後院裡,只剩了半條命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輕飄飄地放出了這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

別說李妍,連周翡都愣了。

「京城現如今正秘不發喪,這消息只有皇后、太子與我們幾個正好在場的近衛知道。太子想要趁此機會一舉拔出端王在京的黨羽,搶先繼位登基,嚴令禁止將這消息傳出,我們當時都被扣在宮裡,有膽敢離開半步者,便以某犯罪論處。」劉有良一攤手,「於是劉某『謀反』了。」

李妍愣了半天,有些意外地說道:「難道你要將這消息告訴曹……那個大胖子?」

周翡低聲道:「李妍。」

李妍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傻話了。

周翡走過來,拄著碎遮,半跪在劉有良面前,盯著他說道:「若只是一個消息,劉大人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話傳出來,實在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不錯,我早在舊都的時候就已經設法將消息傳給行腳幫了,這會,令尊想必早已經收到了。只是當時有些忘形,被小人陷害,否則當時不會那麼容易被童開陽撞破。」劉有良吃力地將手伸進懷裡,摸了半晌,摸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盒,上面畫著褪色的花草,像是個舊胭脂盒,「不過也無所謂,我本來也……」

劉有良吃力地動了一下,喘得像個爛風箱,將那胭脂盒塞進了周翡手裡:「此地凶險,姑娘雖然有南刀令名,帶著我也是多有不便,就不要……不要管我了,你將此物帶回去與令尊,我心願便了,死也……」

周翡問道:「這是什麼?」

「是海天一色盟約。」劉有良道。

周翡臉色驀地一變。

便見劉有良急喘了幾口氣,又補充道:「不是……咳,你們說的那個海天一色,你們爭來搶去的那什麼水波紋,我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它為何要沿用『海天一色』的名頭。」

「……當年舊都事變,一部分人走了,護送幼主南下,捨生取義,一部分人留下了,忍辱負重,都知道這一去一留間,或許終身都難以再見,我們便在臨行時定下盟約,名為『海天一色』……」

捨生的與苟活的,忍痛的與忍辱的,恰如秋水共長天一色。

「最後一個活著的人,要將這份盟約與名單送到南邊,這樣哪怕我們死得悄無聲息,將來三尺汗青之上,也總有個公論。可笑那風聲鶴唳的童開陽,還以為這是什麼要緊的機密,想從我手中拿到這份名單,好按圖索驥,挨個清算呢。」

周翡打開掃了一眼,即使她現如今頗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意思,名單上的很多人名對她來說仍然十分陌生,因為有些人大概終身沒什麼建樹,未能像吳將軍這樣爬到高位,做出什麼有用的事,只是無能為力地官居下品,在年復一年的疑惑與焦慮中悄無聲息地老死,有些人則乾脆捲入了別的事端中,在雲譎波詭的北朝裡,與無數淹沒在蠅營狗苟、爭權奪勢的人一樣,懷揣著一份壓得很深的忠誠,死於不相干。

劉有良道:「我一路尋覓可托付之人,總算老天垂憐。周姑娘,便仰仗你了。」

李妍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劉有良——章丘城已經戒嚴,這附近一帶想必都已經被北斗的探子包圍,帶著這麼個重傷的人,外有童開陽這種強敵,哪怕是周翡,恐怕也無能為力。

李妍很想拍著胸脯說一句「大叔你放心,我必能護你周全」,可她不能——她就算自己願意豁出去,也不能替大哥和姐姐豁出去,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周翡。

周翡沒吭聲,想了想,將那舊胭脂盒收進懷裡,站起來沖外面喊了一聲:「林老頭兒,你念完經了嗎?」

李妍:「……」

只見門上一道緊閉的小門從裡面推開,一個山羊鬍子五短身材的老頭一手扒拉開門上的蜘蛛網,扶著牆走出來,扯著公鴨嗓,指著周翡道:「放肆,不尊先長,沒大沒小!」

方才廟裡鬧哄哄的學童們已經走光了,老夫子拄著根拐棍一步一挪的走過來,他滿頭白髮,看著足有古稀之年了,光是走這兩步路便看得李妍提心吊膽,唯恐他一個大馬趴把自己摔散架。

周翡不耐煩道:「我沒吃你家米,又沒讀你家書,少在我這充大輩了,快來幫忙!」

林進用枴杖戳了她一下,山羊鬍俏皮地翹了起來:「我是你師伯!」

周翡面無表情道:「你是誰師伯?我可沒有一個和尚師父。」

林進聽了,臉上露出了一個十分猥瑣的笑容,披著老學究的皮,身體力行地表演了一番何為「道貌岸然」,說道:「早晚你得承認,嘿嘿。」

李妍覺得自己看見了周翡額角的青筋,然後便見那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東西上前一步,好似撿起一片紙似的,避開劉有良的傷口,輕輕鬆鬆地抓起他的腰帶,一把將那五大三粗的漢子扛在了肩頭。

李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老夫子擠眉弄眼地衝她一笑道:「噫,這位小姑娘也十分俊俏,讀過四書了不曾?五經喜歡念哪一篇?」

「她喜歡《三字經》,」周翡冷冷地說道,「別廢話,走!」

林進衝她瞪眼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周丫頭,你再學不會知書達理,可別想進我家門了。」

由此可見,謝允那一身「賤意」絕非天生,也是有來歷的。

周翡一橫碎遮,怒道:「你做夢去吧!」

林進老猴子似的蹦蹦噠噠地躲開,哈哈一笑,扛著個震驚得找不著北的劉大統領,一個起落,倏地便不見了蹤影。

李妍指著老夫子消失的方向:「他……他……」

「一個前輩,人雖然猥瑣了點,但還算靠得住,交給他可以放心。」周翡頓了頓,看了李妍一眼,又道,「我就不等李婆婆了,你跟他說一聲便是,我還有點事,過幾日重陽回家。路上小心點,回見。」

李妍忙道:「哎,等……」

可是周翡不等她開口,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

一日後,傍晚時分,一條小舟悠然橫在水波之上,周翡早就不是被一根長槳弄得團團轉的旱鴨子了,她悠然地坐在船舷上,偶爾信手撥弄一下,小船便直直地往前走去,逆水而行了一整天,便來到了一大片島礁之地。

周翡不知已經走過多少遍,既不需要地圖,也不必有司南,閉著眼便能令小船左拐右轉,她駕船進了個令人眼花繚亂的石頭陣中,隨即鑽入了一個只堪堪能過的石洞裡,便放下船槳,任憑水流推著小船行進,其中拐了幾道彎,水路越來越窄、越來越淺,直到船已經沒法再走,周翡便將小船停在淺水裡,輕輕一躍跳上了黑洞洞的岸上,也沒點火把,直接摸索著在石牆上推了幾下,「卡噠」一聲輕響後,山石上竟憑空開了一道門,步入其中走上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竟豁然開朗,露出一片島上房舍來。

有個老漁夫正在曬網,見她來,絲毫也不吃驚,輕描淡寫地衝她點了個頭,說道:「周丫頭,來得不巧,那小子前幾日醒過一陣子,本想等你幾天,實在不成了,昨天才剛回去閉關。」

周翡不甚明顯地歎了口氣,說道:「路上遇上點麻煩。」

那老漁夫伸手指了指一處天然礁石山洞:「快去吧,留了信給你。」

《有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