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會兒四周的鞭炮聲還處於激昂階段,好在鄰居幾家的已經放完,在房間裡把門窗一關,聲音小了很多。

被震了半天的耳朵突然靜下來有些空蕩蕩的感覺。

不過還是能聞到從縫隙裡滲透進來的銷煙味兒,帶著過年特有的氣息。

變得不太震耳的鞭炮聲和這樣的氣息交織在一起,顯得這個不大的空間裡很安靜。

方馳估計是喝多了,躺床上一直舉著那張小畫看著,也不知道胳膊有沒有酸。

應該還沒酸吧,畢竟是練攀巖的,胳膊和手的力量都足。

孫問渠坐到桌前,隨手拿了張卡紙,打開了檯燈低頭開始畫畫。

畫方馳他還琢磨了半天,方馳讓他畫自己,他就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下手了,從抽屜裡拿了個小鏡子出來放在桌上看著。

太帥了。

怎麼這麼帥。

方馳不懂這類東西,孫問渠沒用多長時間就畫了個自己出來,湊合能看,蒙方馳這種外行沒什麼問題。

他在畫的右下角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後起身到床邊遞給了方馳:「給。」

「這麼……快?」方馳還舉著那張畫看著,接過這張以後兩張一塊兒舉著看,說話有些不太利索,「你畫自己比……畫我帥啊。」

「這跟我畫誰有什麼關係,」孫問渠往床上一躺,跟他並排著,伸手指了指畫,「我長得就比你帥。」

「哦,」方馳應了一聲,把兩張畫都放回了紅包揣進了兜裡,然後偏過頭看著他,眼睛不太有焦距,「你給我包了個多大的紅包啊?」

「自己數去唄。」孫問渠說。

「那明天再數吧,這會兒數不明白了,」方馳瞇了瞇眼,「你看看我,我是不是對眼兒了?我看東西有點兒……重影。」

「這樣了還不承認是喝多了?」孫問渠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沒對眼兒。」

「我沒不承認,」方馳嘿嘿笑了兩聲,「這會兒暈著呢,一閉眼就能睡著。」

眼下這種情況挺少見的,孫問渠還看著方馳,方馳卻沒有迴避他的目光,雖然帶著迷糊,卻跟他很坦然地對視著,估計也只有喝多了的時候才會出現了。

「我跟你說,」孫問渠枕著胳膊,「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這小騙子眼睛長得還不錯,挺深邃的,可惜了了是個騙子。」

「是麼,」方馳笑了起來,「我爺說我們全家……就只有我的眼睛這樣,像我太爺。」

「那你還挺會挑的,鼻子倒是能看出來像你媽。」孫問渠說。

「兒子都像媽唄,」方馳翻了個身對著他側躺著,「你也像你媽吧,你媽應該很漂亮。」

「我媽啊,」孫問渠扯扯嘴角,「嗯,挺漂亮的。」

「怎麼這口氣,」方馳伸手摸了摸從他領口露出來的小骨頭,「哎,我喝多了才敢問呢,你是不是跟你家裡……關係不好啊。」

「嗯,」孫問渠笑了笑,「是不太好……是很不好。」

「為什麼?」方馳聲音裡帶上了鼻音,聽著像是快睡著了。

「我爸覺得我沒出息。」孫問渠說。

「不能吧?要什麼樣才叫出息啊?」方馳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睛,「你字兒寫得好,畫畫得好,還會拉二胡,還會做陶……琴棋書畫……你會下棋吧?」

「會下圍棋。」孫問渠看著他。

「那琴棋書畫陶,你樣樣都不錯,還沒出息呢?」方馳嘖了一聲,「我要有這麼個兒子我能樂上天了。」

「你想得美。」孫問渠笑了。

「……也是,」方馳雖然困得眼皮一直打架,但這會兒還是能看到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也是。」

孫問渠皺了皺眉,手指在他下巴上勾了勾:「哎,我是說你想有我這麼個兒子是想得美。」

「哪樣的兒子我都想得美。」方馳輕輕歎了口氣。

孫問渠沒說話,手指還在他下巴上輕輕勾著。

方馳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但過了一會兒又睜開一點兒:「你為什麼後來沒寫添福添丁啊?那個對聯。」

「隨便一句話你都這樣了,」孫問渠嘖了一聲,「要真寫了你看了不得哭啊。」

「這話說的,」方馳閉上眼笑了,「我上小學以後就沒哭過了。」

孫問渠看著他沒說話。

方馳也沒動,在孫問渠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眼睛又睜開了一條縫:「哎。」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困你就睡吧。」

「你家知道你的事兒嗎?」方馳問。

「什麼事兒?」孫問渠手背到身後在黃總的毛裡一下下抓著。

「就你……喜歡男人……這事兒。」方馳說得有些艱難。

「知道。」孫問渠說。

「他們什麼反應?」方馳眼睛又閉上了,「哎我暈死了。」

孫問渠頓了頓才說了一句:「沒什麼反應。」

方馳笑了笑,翻了個身躺平了。

孫問渠沒動,一直看著方馳的側臉。

方馳的側臉線條很漂亮,清晰而不突兀,眼睛,鼻樑,嘴,下巴,勾出了很完美的輪廓。

沉默地待了一會兒,孫問渠估計他是睡著了,想起身把被子給他蓋上,剛坐起來,方馳嘟囔了一句。

「嗯?」孫問渠轉過臉看著他。

方馳睜開了眼睛,跟他對視著卻沒有說話。

「你說什麼?」孫問渠往他面前湊了湊。

「我說你做陶的時候特別好看。」方馳說。

「哦。」孫問渠應了一聲。

接下去在目光接觸的對視中的沉默,隱約有些熟悉。

孫問渠還記得。

上回這樣的沉默之後,他挨了一拳,眼角的淤青好幾天才恢復。

但這次稍微有些不同的,是方馳的目光,也許是酒壯了慫人膽兒,他居然沒有習慣性地迴避。

「你……」孫問渠清了清嗓子,雖然此時此刻他有一些想法,但面對著糾結的還是喝高了的方馳,他這些想法都不太合適。

正準備讓方馳好好睡覺的時候,方馳突然抬起胳膊,往他肩上一摟。

這個動作有些突如其來,特別是方馳的力量很大,勾著他的肩往自己那邊一帶,本來就側身坐著沒有支撐的孫問渠被他直接拉倒在了床上。

黃總從毯子裡蹦了出來,竄到了桌上。

孫問渠有點兒吃驚,一時之間沒找到可以說的話,也沒找到合適的反應。

方馳也沒給他什麼時間和機會,在他倒在床上的同時,已經翻身往他身上一跨,壓了上來。

接著就低頭吻在了他嘴上。

方馳這個吻,簡單明瞭,沒有多餘的步驟,唇剛一壓實,舌尖就從齒間頂了進去。

夠霸氣。

這是孫問渠的第一反應。

說實話無論方馳是出於什麼原因做出了這樣的舉動,這種情況下孫問渠都不打算拒絕。

李博文說的對,三年了呢。

他迎上了方馳的舌尖,試探地糾纏了一下。

只是方馳的回應比他想像中的要激烈得多,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就在唇齒間的纏鬥還沒捋順的時候,方馳的手突然摸進了他衣服裡。

方馳的掌心略微有些粗糙,在他皮膚上撫過時如同帶著清晰的電流,讓孫問渠的呼吸猛地一緊,抬手繞到方馳身後扯著他衣服一掀,在他緊實的後背上狠狠地摸了幾把。

方馳似乎頓了頓,在他腰上重重地搓揉了兩下之後,唇順著他嘴角吻到了他頸側,最後把臉埋進了他肩窩裡。

孫問渠突然就有點兒暈,就像是之前沒有完全發作的酒勁一下爆發了似的,在身體裡燒得他就想狠狠地跟方馳發洩一次。

但方馳的動作卻慢慢停下了。

孫問渠又摸了他兩下,正琢磨他這是怎麼了的時候,方馳在他耳邊含糊不清地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什麼?」孫問渠問。

方馳沒了聲音。

「喂?」孫問渠感覺自己剛著起來的火一下就沒了柴,偏過頭想看看方馳,卻聽到了他低低的鼾聲。

「你不是吧?」孫問渠的火瞬間熄滅,推了方馳一把,「你真行啊方小馳!」

方馳哼了一聲,並沒有醒過來。

「我操?」孫問渠胳膊往床上一攤,有點兒哭笑不得,「你大爺……」

方馳真是喝多了。

趴在他身上睡著了,而且趴得還挺實,孫問渠兩下都沒能把他掀開。

「你真沉啊,」孫問渠歎了口氣,「活活壓死你爹了。」

孫問渠喝得也不少,被撩了火又被強行熄滅,這會兒已經沒什麼勁兒了,就覺得全身都是軟的,困得很。

躺著蓄積了能有兩分鐘的力量,再次扳著方馳的胳膊推了兩下,方馳才有些不情願地皺著眉翻了個身,從他身上下去了。

孫問渠坐了起來,抓過被子扔到他身上,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幹點兒什麼了。

盯著方馳看了一會兒,又伸手到被子裡在他身上摸了兩把,最後歎了口氣拿過枕頭扯了一半被子往身上一蓋,閉上了眼睛。

這他媽叫什麼事兒啊……

喝了酒容易覺得冷,方馳感覺自己在雪地裡飛奔,風刮得呼呼的,他頂著風雪掙扎前行。

掙扎了一場戲那麼久,總算找到了一個壁爐,很暖,還軟和,他趕緊撲過去抱緊了。

舒服。

總算是暖烘烘地睡著了。

這一夜睡得不太實,守歲的鞭炮聲時不時響起,方馳感覺自己整夜都在時醒時睡,但似乎也沒全醒過。

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好睏,好冷,抱緊壁爐。

最後被鄰居家的鞭炮炸醒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窗簾縫裡已經透進了金色的陽光。

他很不情願地打了個呵欠,然後盯著自己眼前一截脖子看了很長時間。

最後看到了那個黑色的小錨才猛地一下完全清醒了。

他緊緊地摟著孫問渠睡了一晚上。

迷茫中他隱約感覺之前應該還有些別的什麼事兒。

是什麼……

是……

方馳輕手輕腳地起床,起手輕腳地把被子蓋到他身上,再輕手輕腳地穿上外套,輕手輕腳開門出門關門之後,孫問渠才翻了個身,活動了一下自己被箍了一晚上的胳膊。

他一直不知道方馳睡相什麼樣,這一夜算是深刻領悟了,野蠻霸道,摟上了就不撒手,跟抓賊似的,警察不來不松勁。

可惜一晚上警察都沒來。

孫問渠嘖了一聲,把身上還穿著的衣服褲子都脫了扔到地上,裹著被子把臉埋進枕頭裡閉上了眼睛。

「你拿了多少壓歲錢?」胡穎在院子裡攔住了方馳,笑瞇瞇地問。

「你拿多少我拿多少唄,」方馳笑了笑,從兜裡摸出了紅包,抽了張一百的出來,「你給我拜個年我也給你。」

「小馳哥哥過年好。」胡穎馬上笑著說了一句。

「乖。」方馳把錢放到了她手上。

「還是你好,小輝哥哥摳門兒得不要不要的,」胡穎邊說邊往他手裡的紅包看了一眼,眼睛一下瞪大了,「你這是要給人的紅包還是人家給你的啊?這麼多!」

「嗯?」方馳低頭看了一眼,看到紅包裡的一沓錢時才猛地回過神來,這是昨天孫問渠給的那個紅包。

這厚度少說兩千以上,他家給紅包沒有給這麼大的,他趕緊把紅包塞回兜裡:「這是……我全部的紅包都擱一塊兒了。」

「過癮啊,」胡穎笑了,又往樓上看了看,「孫大哥沒起呢?」

「不知道……沒吧,」方馳也看了一眼樓上,窗簾還是拉著的,「他昨天也喝不少,估計還在睡。」

「哦……」胡穎摟著他胳膊,「這個孫大哥,多大年紀啊。」

「應該……快30了吧,」方馳說,「幹嘛?」

「啊?那是大叔了哎,」胡穎想想又笑了,「我覺得他好帥啊。」

方馳嘖了一聲:「你整天都琢磨什麼呢?」

「琢磨帥哥呀,」胡穎鬆開他胳膊笑著跑進了廚房,「姥爺我要吃點兒東西!」

是挺帥的。

方馳揉揉鼻子,吹了聲口哨,小子從後院穿過客廳跑了過來,他沖廚房裡喊了一聲:「爺爺我出去轉轉。」

「去吧去吧,中午回來吃飯啊,」爺爺在廚房裡說,「你最喜歡的大肉餃子,全是肉。」

「嗯。」方馳應了一聲,帶著小子跑出了院子。

村裡的路上全是紅色的炮仗屑,襯上下面的雪顯得鮮艷喜慶,一幫小孩兒邊笑邊叫地在路上跑著,時不時停下點兩個鞭炮。

方馳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扣上耳機,把音樂聲調大,順著路跑出了村子。

後山很清靜,這陣村裡不會有人上山,也沒有大媽徒步團,整座山連同山下的小路上,只有方馳一個人。

還有一條歡蹦亂跳的狗。

這種感覺方馳很喜歡,一個人,熟悉的景色,熟悉的空氣,不會被打擾,也不會去想太多亂七八糟的事兒。

只有跑,邁腿,大步跨出去,往前跑。

耳朵裡是音樂,還有自己的呼吸。

往前跑,臉和脖子都能感覺到冰涼的風,讓人清醒,也讓人平靜。

沒多久方馳就順著路跑進了山裡,山路不平,但泥土地卻更有彈性,跑起來很舒服。

這山他很熟,小時候爺爺會帶著他從這裡上山,砍柴,撿蘑菇,夏天他會到最遠人最少的那個水潭裡泡著,游泳,從高高的石頭上往下扎猛子。

他練攀巖的底子差不多也是那時打下的。

一直跑進山裡,沒有路了就往上爬。

他喜歡聽著自己的呼吸,感覺著汗水從臉上背上滑下去。

還真是野大的。

去了縣城以後一直不適應,總想著往家跑,好容易適應些了,又去了城裡念高中。

感覺離家越來越遠。

如果以後真去外地上個大學,那離家又更遠了,回家一次說不定得千山萬水。

見孫問渠一次也很難了吧?

……這都想哪兒去了。

方馳每次進山跑步,沒有幾個小時不會出來,不過今天大年初一,他不能待太久,中午還要回去吃大肉餡兒餃子呢。

沒到兩個小時,他就又跑了出來。

也挺舒服了,連跑帶爬的出了一身汗,全身都感覺鬆快了。

帶著小子跑到出山的路口時,小子突然衝著前面叫了幾聲,然後撒丫子就跑了過去。

方馳跟著往前看過去,前面站著個人。

是孫問渠。

「你怎麼跑來了!」方馳腳步頓了頓,風一刮過來,他又趕緊快跑了幾步到了孫問渠跟前兒,把耳機扯了下來。

「等你唄。」孫問渠裹得挺厚,帽子圍巾手套口罩的全招呼上了,但還是在風裡縮著脖子。

「等我幹嘛啊,」方馳瞪著他,孫問渠耳朵和眼睛都凍紅了,他皺了皺眉,「你在這兒多久了?」

「半個小時吧。」孫問渠吸吸鼻子。

「找我有事兒?」方馳很吃驚,「那你打我電話啊。」

「您電話擱哪兒呢?」孫問渠說。

「兜裡……」方馳順手往兜裡摸了摸,沒摸著,「我沒帶啊?擱哪兒了?」

「問我啊?」孫問渠嘖了一聲,「我哪兒知道,要不我給你聞聞找一找唄。」

「可能扔客廳裡了,」方馳抓抓腦袋,站到了迎風那邊,想幫孫問渠擋著點兒,「找我有事兒啊?」

「沒事兒,」孫問渠看出了他的意思,也往他身前挪了挪,讓自己盡量比較完整地跟他重合,「我就是看看。」

「看什麼?」方馳問。

「看看你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孫問渠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低了很多,似乎是不太想讓他聽見。

「我能……出什麼事兒。」方馳頓時有些尷尬。

「誰知道呢,扭個腳啊,摔個大馬趴啊,滑個屁墩兒啊,讓狼叼走了啊,」孫問渠說,「誰知道呢。」

方馳讓他這一串說樂了,笑了一會兒又再次回到尷尬裡,清了清嗓子:「我沒事兒。」

「回麼?」孫問渠扯了扯圍巾,「我想吃餃子。」

「嗯,回。」方馳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回走。

孫問渠今天的打扮沒有大雜燴,黑色的羽絨服,修身的休閒褲配了雙靴子,帽子圍巾什麼的是一套,都是灰色帶暗花的,口罩也沒戴那天那個血盆大口,就普通的黑色口罩,這一身看上去讓人覺得很舒服。

特別消氣兒。

孫問渠很多時候都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方馳想著又回頭瞅了一眼,孫問渠正低個頭很正地跟在他身後走著。

「能擋著風麼?」方馳問。

「不能,」孫問渠捂在口罩裡說,「你要有你二叔那個體形估計能擋著點兒。」

「那你還這麼走?」方馳說。

「湊合擋點兒吧,我耳朵疼。」孫問渠歎了口氣。

「那……」方馳猶豫了一下,把脖子上的耳機拿了下來,轉過身扣在了他耳朵上,「這樣行麼?」

「嗯,」孫問渠笑笑,「怎麼沒聲兒?」

「關了啊,你要聽嗎?」方馳掏出機子。

「不聽,你那些小破歌我不聽。」孫問渠說。

「也不全是小破歌,」方馳笑笑,「還有你拉的小破曲子。」

「好聽麼?」孫問渠拉下口罩,勾了勾嘴角。

「好聽。」方馳看著他,突然有一瞬間的晃神兒。

「晚上再給你拉一段兒吧。」孫問渠說。

「你帶二胡了?」方馳有些吃驚。

「嗯。」孫問渠點點頭。

「那……晚上要是吃飯晚了……」方馳說得有些磕巴,「就,如果晚了……那什麼,你是不是得……會耽誤你休息……」

「你聽不聽啊?」孫問渠瞇縫了一下眼睛。

「聽。」方馳說。

《飛來橫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