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元午的問題讓林城步覺得很難回答。

說不認識,元午更會覺得他有毛病,而且如果不認識,下一步該怎麼往前走?可要說認識……雖然他一直正面側面地向元午表示他倆以前是認識的,但元午真的直接問出來的時候,他又不敢貿然回答了。

昨天元午一點兒預兆沒有就能突然爆發,今天就跟串台了似的來回倒……

誰知道回答完了會是什麼後果?

他猶豫了半天,慢吞吞地把飯盒打開放到元午旁邊,又跑到船尾拿了筷子過來,這才說了一句:「你覺得呢?」

「沒想過,」元午吸了口氣,往後仰著頭,「就是覺得……哎我感應器怎麼這樣了?」

「感應器?」林城步跟著抬頭看了一眼,那天被他砸壞的感應器半吊著掛在艙門邊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個是我砸壞的,我明天幫你裝一個新的吧。」

「你砸壞的?」元午看著他,「什麼時候?」

林城步有些絕望:「就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你覺得現在是第幾次見面?」元午又問。

林城步跟他對視了一眼,覺得元午的眼神特別像一個正在聆聽病人呼喊的心理醫生:「第二次。」

「吃飯吧。」元午說。

「我不吃了,」林城步把筷子遞給他,「我吃自己做的東西沒什麼食慾。」

今天應該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了,無午平靜地吃完飯,收拾了飯盒就回船艙去了,進去之前還特地轉身交待了一句:「你要覺得沒地方去,可以待在這兒,但最好是旁邊那條船,如果你要用水什麼的可以過來但是不許進船艙。」

「……哦。」林城步應了一聲,跳到了旁邊的船上。

元午關上了門,應該是開始寫故事了,一直沒有再理過他。

太陽快落山了,這裡不像村裡那麼多人,幾戶人家已經都吃過了飯,這會兒老碼頭一片安靜而閒散。

林城步躺在旁邊船的船板上,看著已經不刺眼了的太陽一點點地落下去,最後消失在了很遠的水面上。

元午已經不記得昨天的事,昨天再往前的事似乎也記不全了。

或者說元午只挑選出了他自己想記住的事,而別的是真的忘了還是強行不記得,林城步不能確定。

但哪怕是他一邊不記得又一邊說出了相關的內容,他也會對這樣的BUG視而不見,就像所有的不合理都是合理的。

「你又是誰呢,你是你知道的那個你,還是別人眼裡的那個你……你知道嗎……

在耳邊反覆迴響,如同鬼魂一樣纏繞不去的聲音和思緒,不斷地折磨著他,尤其在夜深人靜時,讓他一晚一晚無法入眠……

最初的恐懼已經成為了意識的一部分,而恐懼的根源卻已經模糊不清……

他不再害怕恐懼本身,卻開始害怕如果真的有一天不再害怕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緩緩往下,躺在注滿了水的浴缸裡,安靜地睜著眼睛看著微微晃動的水光……」

元午從夢裡驚醒時,手還放在鍵盤上,情節停留在他夢裡的最後一個鏡頭上,讓他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在睡,還是在寫。

但強烈的窒息感還真實的殘存在他的身體裡,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次之後,拿過杯子喝了一口水。

外面傳來很輕的水聲,像是有水浪打在船身上,但碼頭這邊的水起不了浪,除非是有暴雨。

林城步?

他放下杯子,起身走到了艙門邊,從門縫往外看過去。

旁邊那條船上已經沒有人了,但飯盒還在,他皺了皺眉,眼睛往水面上看過去。

水面上沒有東西,但水波的形狀能看得出來,水下有人。

元午扶在門上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他知道水下面的應該是林城步,而且他知道林城步會水……怎麼知道的?

但「他在水下面」這個判斷依舊是像一陣擋不住的狂風席捲而過。

害怕。

焦急。

驚恐。

加了點水調和在一起的這杯絕望他在夢裡無數次體會過。

「上來!」元午衝到船頭吼了一聲,又跑回船尾拿了了根竹竿過來,伸到水裡攪了攪,「上來!」

水面上開始起風,風吹過時元午才發現就這麼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裡,他已經全身都是汗了。

而竹竿下去的地方他沒有碰到人。

「林城步!」他吼了一聲,「你在哪兒!」

風隨著他的吼聲一下刮得猛了起來,他跳到了旁邊那條船上,把竹竿又飛快地戳進了水裡攪著:「要下雨了你上來!」

竹竿在水下被抓住了,接著林城步的臉露出了水面,一臉震驚地看著他:「你怎麼出來了?」

「你幹什麼!」元午狠狠拽了兩下竹竿,「上來!」

林城步趕緊跳上了船:「你不是在寫東西的嗎?怎麼突然跑出來了?」

「你下去幹什麼了?」元午瞪著他,大口喘著氣。

「我……」林城步擰著眉,猶豫了半天才輕聲說,「找我的手錶。」

「找到了嗎?找到了嗎?」元午還是瞪著他,「找到了嗎!」

「……沒有。」林城步歎了口氣。

「沒找到你下去幹嘛!」元午吼。

林城步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元午的這個邏輯簡直滴水不漏。

狂風刮了沒一會兒,大顆的雨點就砸了下來。

元午跳回了自己船上,進了船艙把門給關上了。

林城步沒動,看著元午的背景發了一會兒愣,然後蹲在了雨裡。

怎麼就這麼寸,元午在這個時候出來。

自己幹嘛就非得這會兒下去找手錶,反正破表泡了水肯定是沒救了,無所謂是泡一個小時還是泡到明天。

他有些鬱悶地抓了抓頭。

這場雨下得很猛,雨點像是子彈一樣落下來,把整個世界砸得像是帶上了重影,遠處網箱的燈忽隱忽現,旁邊元午的船在雨中也染成了一團淡黃色的毛絨絨的光球。

林城步沒穿衣服,也沒得衣服可穿了,剛曬乾的衣服褲子連鞋一塊兒都被雨打得像破抹布似的趴在船板上。

雨點落在身上有點兒發疼,眼睛也都睜不開了,林城步的記憶裡還沒有這麼淋過雨,像是被隔在了世界外面,有種說不上來的寂寞。

元午船艙的門打開了,一束光打了過來。

林城步轉過臉,光正正落在了他臉上,他擰著眉半瞇著眼,這表情估計不怎麼好看,他都怕嚇著元午。

正想調整出一個笑容的時候,元午在那邊喊了一聲:「過來!」

接著那束光往下,照在了兩條船的船頭上。

林城步覺得自己真是要瘋了,站起來就開始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跳過去的時候他甚至打了個晃差點兒摔個大馬趴。

「擦乾了進來。」元午扔出來一條毛巾。

「嗯,」林城步接住毛巾,邊樂邊擦著,過了一會兒他敲了敲艙門,「我這樣擦到明天早上也擦不幹。」

「船尾有棚子你不會上那兒擦麼?」元午煩躁的聲音從艙裡傳出來,「你這智商也就配下水撈塊破表了。」

林城步樂呵呵地跑到艙尾的棚子下面把自己身上的水給擦乾了:「我進去了啊?」

「嗯。」元午應了一聲。

林城步推開門進去了,又坐在船板上把腳也擦了擦,擦完才想起來,小心地問了一句:「你這毛巾不是洗臉的吧,我擦了……腳。」

「擦船板的抹布。」元午說。

「……哦。」林城步看了一眼手裡的毛巾,有了燈光了才看清,雖然毛巾還挺新,但看品相至少是用過兩次了。

「淋點兒雨這麼高興?」元午看了看還在笑著的他,「要不你再出去淋會兒吧,及時行樂別耽誤了。」

「沒,」林城步把抹布扔到外面,聲音很低地說,「我就是……你真難得這麼溫柔。」

「你背怎麼了?」元午突然問了一句。

「背?不知道啊,怎麼了?」林城步反手往自己背上摸了一把,剛擦水的時候都沒覺得,這會兒摸上去發現後背很疼,「我看不見,有鏡子嗎?」

「沒有,」元午從旁邊的衣服垛裡扯出個小藥箱,拿了瓶酒精出來,「我從來不照鏡子……你背上破了個口子。」

「怎麼會破……」林城步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你剛拿竹竿戳我來著。」

「怎麼可能,」元午把酒精扔到他腳邊,「自己擦吧。」

「就是你戳的。」林城步拿起酒精。

「是是是,是我戳的,」元午不耐煩地說,「我戳你了怎麼著,你再不上來我給你戳成蓮蓬種東灣去……」

元午的話說到這兒突然就停了,然後就不再出聲,盯著電腦,飛快地在鍵盤上敲著。

林城步背著手,也看不到傷口在哪兒,更換了四五個姿勢都沒能成功把酒精塗到傷口上,只是在姿勢的變換中體會到了自己這傷口不算小。

「彆扭了,」元午啪地一下關上了電腦,「我來。」

林城步把酒精瓶子遞過去,有些意外地看著他,記不清是多久之前他拉了一下元午的胳膊,被一拳揮出鼻血的經歷還沒有成為過去呢。

「你幫我?」他有些不能相信地問。

「嗯,」元午擰開了酒精瓶子,「轉身。」

「謝謝。」林城步轉過身,那種期待和激動突然湧上來,讓他都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好了,只是扭頭看著元午。

元午把酒精擰開之後,非常利索地,沒有一點猶豫地一揚手,把酒精潑到了林城步的傷口上。

「啊!」林城步喊了一聲,往前蹦了一大步。

「堅強點兒。」元午說。

收好藥箱之後他拿了罐可樂扔給林城步,又點了支煙:「要嗎?」

「好。」林城步伸手拿過煙盒。

元午抽了口煙,看著他:「很貴嗎?」

「嗯?」林城步坐到了一邊,盡量離得遠一些,元午對「陌生人」很抗拒。

「那塊表。」元午問。

「……不貴,」林城步低頭點了煙,看著船板,「很便宜的表。」

「新的?」元午又問。

「不新,戴好幾年了,有時候都不走字兒了。」林城步笑笑。

「那你還找什麼,」元午扔了個空罐子到他腳邊,「還是說那表很重要?意義不一樣?」

林城步拿過罐子,把煙灰彈了進去,沉默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就是習慣了。」

本來他覺得是有意義的,但不敢說。

可仔細想想,又覺得未必真有什麼意義,唯一的意義也許就是證明自己跟元午之間是有關係的。

可是現在他跟元午就沒關係了麼?

還是有的。

相互都覺得對方精神狀態不是那麼太好的兩個人,相互探究著對方,元午內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就這麼打著太極一圈圈地迂迴。

「給。」元午摘下了自己手上的表。

「給我?」林城步呆住了。

「嗯,別再下水了,」元午說,「水有你不知道的力量,你以為它是透明的你什麼都能看穿,其實……」

「其實從你看到它是透明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落入了它的陷阱。」林城步接過了手錶,拿在手裡輕輕摸著,低聲說。

元午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才收了回去,沒有再說話。

林城步就那麼低著頭看著那塊表,像是睡著了,但手指卻在動,一直在表盤上輕輕地劃著圈。

元午目光回到屏幕上,林城步說的這句話,就在他今天的文檔裡,倒數第四段,在他把林城步叫進來之前幾分鐘寫完的。

他沒有回頭去確認從艙門的門縫裡能不能看到他屏幕上的字,理論上是不可能的,但誰知道呢。

這句話元午很熟,熟到可以脫口而出,熟到說出來的時候後背發涼,熟得都不像是自己腦子裡曾經想過的東西,也許在別的地方聽到過很多次,所以林城步知道也不奇怪。

自己只是不記得了。

外面的暴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夾著響雷辟里啪啦地,狂暴的雨聲從開始到現在連聲調都沒有變過,沒有高低平仄,沒有抑揚起伏,就那麼維持著一個高亢的頻率轟響著。

元午的手在鍵盤上敲著,偶爾會有停頓,偶爾還會靠在身後的墊子上盯著屏幕出神。

林城步一直看著他,他的目光卻始終沒有抬起來過。

一直到他手停下來眼神開始放空。

林城步輕輕咳了一聲,聲音淹沒在了暴雨之中,元午似乎是沒有聽到。

他又提高聲音清了清嗓子,元午動了動,有些迷茫地往他這邊看了一眼,停留了好幾秒之後眼裡的迷茫才消退了,合上了電腦。

「我困了。」元午說。

「哦,」林城步趕緊站了起來,「那我……走吧。」

「你就在那兒待著吧,」元午說,起身去船尾洗漱,再頂著一臉雨水回了艙裡,「靠,這雨。」

「你平時怎麼洗澡?」林城步想了想。

「你要洗麼,」元午指了指外面,「有淋浴,抽那個水桶裡的水。」

「不洗,我就問問。」林城步笑笑。

元午把電腦和小桌子收拾到一邊,騰出了一塊空地就是床,倒是很剩空間,而且林城步覺得看上去睡著應該也挺舒服。

「你要睡的話那兒有小毯子,」元午靠在枕頭上,「自己拿,別碰到我。」

「嗯。」林城步點點頭。

他現在還不睏,或者說他現在很睏,但是不想睡,內心那種難以壓抑的激動一陣陣地都快從毛孔裡顫出來了。

多久了?三個月,五個月,一年,兩年,跟元午這麼心平氣和地待著就像遙不可及的夢想。

「你這樣多長時間了?」元午問。

「哪樣?」林城步看著他。

「就是……認為自己認識某個人什麼的。」元午說。

「我認為我自己認識你?」林城步心裡重重地歎了口氣。

「嗯,你有概念嗎,這樣多久了?」元午問,語氣挺慈祥。

「挺……挺久了吧,可能一年多快兩年了,」林城步回答,「你呢?」

「我?」元午有些不解地看他。

「你這樣,就,稀里糊塗的,」林城步看了看船艙,「稀里糊塗地住在船上多久了?」

「一直。」元午說。

林城步沒怎麼聽懂這個「一直」是什麼意思。

一直稀里糊塗,一直住在船上,還是一直都……不知道。

「你看過醫生沒?」元午往下滑了滑,躺平了拉過一條小毛毯搭在了肚子上。

「看過,」林城步猶豫了一下,抬起頭,「醫生說我要是能找到根兒,就能好。」

「根兒?」元午本來已經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往他下面掃了一眼,「你沒根兒了啊?」

「我……」林城步愣住了,他跟元午說話非常小心,每一句話都要過一遍腦子才說出來,這會兒他緊張得都出汗了,各種琢磨,甚至都想過如果沒辦法把送鬼的胡話重新編出來該怎麼辦。

但怎麼都沒想到元午會冒出這麼一句來。

他下意識地跟著元午的目光往自己褲襠那兒看了一眼:「有啊。」

元午突然笑了起來,樂得半天都沒停下。

「哎!」林城步有些哭笑不得地用力歎了口氣,「你都多大的人了啊這麼幼稚!」

「你多大啊大爺。」元午偏過頭看著他。

「25啊大叔。」林城步條件反射地回答。

「哦。」元午笑了笑,閉上眼睛,手往旁邊摸了一下,艙裡的燈滅了,只留下了靠船尾那邊的一盞小夜燈。

林城步在黑暗裡愣了很長時間。

他知道元午的遺忘不是裝的,沒有誰能裝這麼久,裝得這麼自然,就連那些忽而出現又忽而消失的記憶都轉換得這麼渾然天成。

但他根本就沒有的那些記憶,卻還是就這樣,一點也沒有掩飾地存在著。

你多大啊大爺。

25啊大叔。

林城步低下頭,捏了捏眉心,順便把眼角那一小顆水珠彈掉了。

他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很無奈,還有點兒委屈。

《我就是來借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