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情有可原,於理不容。

楊筱光問:「你們費馨真不管這事?」

對方點頭:「老李是勞務公司請的臨時工,不是我們的正式編製,我們費總講明了不管。」

楊筱光堅持:「按照道理上說,我們公司是沒有責任賠償的。」可是—她想了想,還是把「可是」吞到了肚子裡,又說,「我來同你們費總溝通一下。」

工人感激地遞上盒飯:「您千萬幫幫忙。」

他們是為了同伴討公道,他們是心地善良勤勤懇懇的老實民工,楊筱光心下惻然,接過盒飯,一邊吃著飯,一邊想著法子。

隔壁的展區已經完工了,工人們正嘻嘻哈哈地收工回家,展區的工作人員開始清點預備展出的印刷品。

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那頭講:「一共四千八,這裡是發票。」

楊筱光坐在這頭,潘以倫站在那頭,鬧哄哄的展台搭建現場,燈光明亮得如白晝。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

怎麼又這麼巧?她想。

他今天又穿回了最初的那套T恤仔褲,外頭套了件舊舊的羽絨服,但是全身看著又是乾乾淨淨的,肩上背著海報筒,看來又是來送貨的。

楊筱光聽見潘以倫站在那邊問:「你轉行進了施工隊?」

她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塵,褲子上有灰塵,衣服上有灰塵,頭髮上必然也有灰塵,自然不如他乾淨明亮。她不甘示弱:「小正太改邪歸正了?」

潘以倫沒有爭辯:「可不得改邪歸正嗎?」

她莫名地安慰起來,誇他:「好孩子。」

他靠近她,湊過來望望她手裡的盒飯:「茭白肉絲、炸豬排、泰國香米,伙食很不錯。」

他沒有說出來,他老早就在對面看到她坐在隨意橫放在地上的箱子上狼吞虎嚥地吃盒飯,吃得很香,一點兒也不在乎形象。

這樣的她,一點兒都不像比他年長。

他就這麼在旁邊看著,看得楊筱光都不好意思繼續吃了,她別過頭,把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收了回來。

這個男孩兒知不知道自己好看得要人命?她想,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顯得黑白分明。

他忍不住先同她講話:「吃這麼快容易胖。」

楊筱光皺眉:「從來沒有意識到。」

潘以倫卸下海報筒,在她對面找了塊空地坐了下來:「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簽合同?」

他同她面對面了,楊筱光不禁又看向他:「這麼有信心?」

「我是最便宜的。」他笑。

楊筱光一向知道自己容易心軟,他的這句話不出意料地讓她心軟了。她坦率地講:「你的優勢很明顯,可是我們也需要綜合考量,目前還沒做最後的決定。」

潘以倫認真聽著,點了點頭。

楊筱光便不知道還需要講些什麼了,她問他:「你到底打了幾份工?」

「主營印刷廠的業務員,兼職模特兒,兼職夜店酒保。」他頓了頓,「那晚是在夜店打工的最後一天,以後會在『天明』專職當廣告模特兒。」

每個身兼多職的人一定都有他不為人知的原因,楊筱光沒有再問下去,只說:「你條件不錯,好好兒珍惜機會。」

潘以倫用手撐了下地面,站立起來:「你說的我知道了。」

他走出了展會中心。

今天有點奔波,上午在地處CBD的「天明」訓練教室練習形體,下午在北區工業園的印刷廠等著海報和宣傳單頁的付印,然後還要送貨到西區的展覽中心。

上午梅麗從「天明」的服飾間裡拿了國際大牌的服裝,讓他試穿,然後是台步訓練。訓練教室裡倒映出來的形象既不同於在印刷廠的自己,也不同於在夜總會的自己。

他已經習慣每天更換不同的工作身份,在這座城市尋求生存的空間。

潘以倫先回了印刷廠一趟,印刷廠是溫州人許安開的。他把收的支票交給許安,許安一邊記賬一邊問他:「你去當模特兒後,這裡還幹不幹了?」

潘以倫說:「如果還有空的話,那是當然。」

許安點點頭,他很看中潘以倫的銷售能力,雖然他給不了他更高的薪水。

潘以倫想起當年來這裡面試的情景,遠沒有去「君遠」面試那麼系統和周折。

許安只問了他一句:「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上班?」

他說:「隨時。」

許安給了他一個本子:「裡頭是那些廣告公司的電話,你這個禮拜就開始聯繫業務吧!」

溫州人開的印刷廠並不像大公司那麼正規,請的業務員不但要兼職送貨員,還要懂各種設計軟件,懂圖片設計的各種格式轉換、紙張的類型和特點、印刷機器的特性。

潘以倫花了三個月就入了門,一直幹到現在,為印刷廠爭取了很多大客戶,溫州人做生意看效益,所以對他一直很客氣。

但是即使活兒再多,他也會拚命在白天把該干的全部幹完,晚上的時間從來都不會用來在印刷廠加班。因為他還要念夜校,也得去夜總會兼職酒保,一個禮拜要去四天。

那裡也會有額外的工作機會。

譬如「天明」的一幫模特兒經紀人和模特兒在夜總會耍樂,梅麗在酒吧前和調酒師聊天的時候,瞥見了默不做聲洗著杯子的潘以倫,於是過來遞上一張名片道:「小弟弟,如果對模特兒這行有興趣可以來找我。」

翟鳴走過來,從潘以倫手上搶過名片:「行啊,輪子,是模特兒經紀公司,你這下可要踏入娛樂圈了啊!」

梅麗笑瞇瞇地說:「如果你決定好了來我們這兒試試。」

翟鳴問他:「要換行了,這裡的工是不是要辭了?」

潘以倫按住翟鳴的手:「再等等。」

「天明」那兒同影視公司合拍了一部青春偶像劇,他被梅麗推薦過去當群演,沒多少錢,但是副導演誇了他幾句。

梅麗決定簽他的時候,說:「你要把夜總會的工作辭了。」理由和楊筱光講的一樣。

他問梅麗:「那麼在你這兒會有多少工作量?佔用多少工作時間?」

他是新人,不可能一下子就有很多活兒,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賺很多錢,但是在夜總會畢竟還有其他賺外快的機會。所以他沒有貿然同梅麗簽合同,只是那邊通知有活兒就去臨時幹一下,拍個廣告宣傳照什麼的,目前也就接了五六件活兒而已。

一直到最近,梅麗說公司有了新的項目,決定好好兒捧幾個新人培養,看他能不能有好機會。他們給他安排的第一個廣告是「君遠」接的飲料廣告,因為是個大品牌,所以也正是新人初試鋒芒的好踏板。

潘以倫看到廣告公司的名字時愣住了,這麼巧,這麼快。

這次梅麗是堅決要潘以倫把夜總會的工作給辭了,不然這個機會就不會給他。她報的薪水條件,讓他有足夠的理由辭掉這份工作。

幸好辭掉了,他想,不然楊筱光心內肯定又會有想法。

他想到楊筱光時,唇角輕輕一牽。

好像有了牽連,老天也會示意,巧合就跟著多起來。

他同許安把賬結好,許安把這個月的薪水結給了潘以倫。

潘以倫說:「許老闆,以後還要靠你多關照。」

許安倒是不意外潘以倫說出這樣的話,當過銷售的人能講出這些話來實屬正常交流。他說:「合作的機會還多著呢!」心裡想,這麼年輕的孩子前途無量,莫欺少年窮確實是句實在話。

潘以倫辭別許安,回到了東區的居所。

這裡是東區新興的商務區和高級住宅樓中間的一片平房區。開發商甲從西往東一片一片開發成商務區,開發商乙從東往西一片一片開發成住宅區,偏偏就停在了這片平房區兩邊,等高樓全部造好了,他們才發現遺漏了當中的一片。於是兩家都向當地政府表示出對這塊地的興趣,當地政府一時決議不下,就讓這片平房區滑稽地佇在了繁華的正中央。

平房區的房子多半建於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都是這裡的老住民一磚一瓦自己砌的。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裡的房子多半都扛不了風吹雨打,變得又破舊又殘敗。不過,這裡的老上海們但凡有點錢有點路子的,都把家遷出了這片不適合居住的地方,然後將房子租給那些需要的人們。

這裡的租金不是很高,因為隨時可能有拆遷通知下來。

所以,這裡成了潘以倫可以棲息的家,幸好在這座龐大的現代都市裡還有這麼個疏漏,讓他有地方可以停留,他一直都這麼想。

翟鳴提著營養品正等在弄堂口。

潘以倫走過去,翟鳴把手裡的營養品塞給了他。潘以倫說:「謝謝。」

翟鳴問:「古北那兒確定不去了?」

潘以倫點頭。

翟鳴說:「老闆娘還說有大客戶要正式介紹給你呢,薪水比你拍那個廣告可觀。」他見潘以倫變了變臉色,於是笑笑,「哥哥知道你向來不願意蹚這些渾水,你媽也不願意我帶壞你,所以你瞧,我都不敢去見你媽,只好在這裡等你。」

潘以倫笑了。

翟鳴說:「那天喝醉的那個女的很眼熟,在少教所那會兒,我就發現你隨身帶著兩張照片,有一張是不是—」

潘以倫打斷了他的話:「翟鳴,那些事兒你最好也別再沾了。」

翟鳴笑了笑:「我沒我媽管著我,也不像你這麼上進,哪裡能撈錢,我就往哪裡去,黑的白的都成。我最近撈了一票白的,嘿!」他拍拍潘以倫的肩,「以後你會挺忙的,咱們兄弟就少見面吧,你媽也樂意這樣。」

潘以倫拍了拍翟鳴的手,目送翟鳴離開。

潘以倫的家,不過才二十平米,一扇門一扇窗,逼仄而簡陋。廚房是門外利用擋雨棚搭起的違章建築,此時潘母正在廚房用小小的紫砂鍋燉紅棗湯。

潘以倫叫了一聲:「媽。」

潘母淡淡地說:「正好可以喝了。」

「媽,我來,你進去休息吧。」潘以倫把翟鳴送的營養品放在門口,順手接過了潘母手裡的活兒。

潘母把營養品拿出來道:「又是那個翟鳴送來的?」

潘以倫盛好一碗紅棗湯遞給潘母,沒有答話。

潘母把湯接過來:「我並不是反對你交朋友,可他也是少教所出來的—」

潘以倫截斷了母親的話,說:「我知道。」

潘母看著兒子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紅棗湯,默默喝著,她又望了望翟鳴送的營養品,將想講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母子二人喝了湯,潘以倫開始幫著母親整理衣物。

潘母講:「隔壁老李今天摔傷腿,正好也是送進了區中心醫院。唉,我們這些人,真的不能病。當初還是你介紹他去那個工程隊當電工的,發生這種事情,我們心裡也過意不去。」

潘以倫說:「媽,你別多想了,明天就要入院做透析了,早點兒休息。」

他將母親入院的物品全部整理清爽,又打了盆熱水,替母親洗了腳,服侍母親睡下。

潘以倫自己睡在大床旁臨時架起來的鋼絲床上。由於地方小,他只能跟母親擠在一間房裡。他為自己鋪好鋪蓋後,從枕頭裡摸出兩張照片。

上頭一張是童年的自己,那年他還在荔波,和雙親站在村口,背後是青山綠水。一家三口都是不會擺姿態的人,在隔壁鄰居的城裡親戚的幫助下,束手束腳地照了這張相。

潘以倫望著相片裡的父親,現在的自己和那時的父親長得很像,只是父親那時已從大都市的知識青年變成了農活好手,經年的露天勞作,讓他比自己黝黑得多、粗壯得多,有一種天塌下來都能頂住的豪邁。

他對著父親看了很久,才把第二張相片拿了出來,上頭的笑臉陽光明媚,彷彿能掃光一切陰霾。他對著那張笑臉笑了笑,仍然將其塞回了枕頭下。

明日母親就能入院了,等了很久的床位終於空了出來,可以開始為母親做透析治療了。

他從少教所待了三年出來,母親從原來租借的工房搬到了這裡的平房,每日兼兩份工,上午在超市做理貨員,夜裡在街頭支個小鋪做賣炒麵和小餛飩的小生意,時常要防著城管巡查。

那時候母親經常會腹瀉,還有貧血症狀,他後來才知道母親得了尿毒症。

潘母翻了個身,突然說:「以倫,我這個病聽天由命吧!」

潘以倫說:「媽,你說什麼呢?什麼都別想了,明天開始好好兒治病。」

他的口氣有不能辯駁的堅決,潘母幽幽地歎了口氣。

「老李那兒你要多去看看,聽他老婆說他這次摔得不輕。」

「我明白的。」

「以倫,還是要走正道啊!」潘母最後喃喃說著。

潘以倫翻了個身,窗外月亮很亮,將月光公平地灑在商務區、高級住宅區和平房區。他閉上眼睛,他需要很好的休息來應付明天的路。

四相親也是體制化

楊筱光每日清晨醒來,都能體驗到世上最幸福的母愛—楊媽已經把漱口杯、洗臉水預備好,早餐也做好了,就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這是二十餘年保質保量的母愛,它讓楊筱光覺得可以就此賴在父母身邊一輩子。這是溫暖的巢,何必離開?

這天她比平時提早一個半小時起床,楊媽的早餐還沒做好,稀奇道:「竟然沒賴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楊筱光瞇縫著眼,嘟囔:「早睡早起早上班。」

楊媽甚感欣慰:「這樣好,找不到男朋友就努力工作,多拿點兒年終獎。」

所以說,體會母愛之餘,承受一些嘮叨的壓力,是在所難免的。

楊筱光舉起手做投降狀:「老媽,拿了年終獎我立馬就給你買個iPad,讓你在被窩裡也能斗地主!」

楊媽捲起晨報砸上她的腦袋:「你媽我玩不來這些新潮玩意兒,你還是把錢用到你自己身上吧,打扮得漂亮點兒,早些找個男朋友是正經。」

楊筱光只得搶過報紙,把話題岔開:「你瞧你瞧,我們方竹又寫了整版。」

沒想到楊媽說:「我老早就看到了,方竹這個小姑娘最近又做了大文章,什麼少女援助交際的,電視新聞都說了。人家現在不靠家裡也不花父母的錢,雖然婚姻狀況不大好,可比你還是綽綽有餘,我說你辦個正經事怎麼就這麼難呢?」

楊筱光心說功夫不到家,說不過自家老媽,還是趕緊閃人為妙。她抄起手提包,才溜到門口,楊媽又叫道:「方竹介紹的對象到底什麼時候見面?哎,你早飯不吃就走啊—」

楊筱光當做什麼都沒有聽到,噠噠噠連跑帶跳地下了樓。

外頭太陽正美好,她深深呼吸,端正姿態,又變成了精幹的女白領。

她在上班之前先去了趟區中心醫院。

昨晚收工時,她又問了一些受傷工人的情況,知道了對方叫老李,是外來務工人員,家裡經濟情況一般。

到了醫院,楊筱光先用老李單位同事的身份向值班醫生打聽了傷情。值班醫生說老李目前的傷勢雖然很重,需要人照料,但是倒是不會有後遺症,只是需要靜養,而且起碼得有一兩年時間不能再登高爬低了。

楊筱光去病房探望了老李。病房內病床都滿了,老李睡在搭在走廊上的臨時病床上,臉色蠟黃,精神很不好。他的妻子正在餵他喝稀飯,兩人都是老實樸素的模樣。

他們身邊站著個背著書包的女孩兒,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很白淨,模樣很乖巧,身上的校服洗得很舊,但是很整潔。

她對她的母親說:「媽媽,要不你去上班,我留下來陪爸爸?」

她的母親說:「不好不好,你快上學去,這比什麼都重要。」

女孩兒咬咬唇,泫然欲泣。

楊筱光想,真是個乖女孩兒,她一定很擔心自己爸爸的傷勢吧。

女孩兒說:「我們交不出住院費怎麼辦?」

她的母親臉上雖然憂愁,但是口上仍安慰女兒道:「我們會想到辦法的,你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快去上學吧!」

女孩兒被母親推走了,楊筱光把頭低下來,還是沒有上前打招呼。

回到公司,辦公室內一個同事都沒有,她難得做了第一名。老陳進辦公室時見她已經端坐在辦公桌前對著電腦打文件了,不禁嘖嘖稱奇:「難得我們小楊同志能拿考勤榜第一。」

楊筱光正專注地寫著郵件,連玩笑都沒顧得上同老陳開下去。

她的郵件是寫給這一次動漫展展台搭建的合作公司的老總費馨的,她用合作方的嚴厲口氣對這家供應商公司表示,這個項目是市委宣傳部主管、行業協會委託,有美日的動漫雜誌和公司出席,所以有國內外很多媒體盯著。就在開幕前兩天發生了工傷事故,施工隊和策展公司發生矛盾,會對整個展會的順利開幕造成障礙,也會吸引媒體關注不合理的勞務糾紛。

寫完郵件,按下了發送鍵和抄送鍵,楊筱光倒了杯茶,從櫃子裡摸出一個蘋果一個麵包,吃起了早飯。

這日下午,不出楊筱光預料,她被何之軒叫入辦公室溝通展會工傷事故的事情。

領導說:「我看到了你抄送給我的郵件。」

《全世界只想你來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