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潘以倫想,本來以為和她的距離那麼遠,現在卻離得這麼近,明天又能見到她,真好。

楊筱光趕上了末班地鐵回到家,楊媽正窩在客廳沙發上邊看肥皂劇邊等她:「怎麼沒有男人送你回來?」

楊筱光感到頭大。

這是一位克格勃(此處指情報能力強的人),果然還有下文:「我打過電話給方竹了,人家說莫先生有空會再約你的,你什麼時候有空?」

楊筱光脫鞋、洗手、擦臉、從冰箱裡找東西吃。發現冰箱裡空空的,她問:「沒有吃的啊?老媽你得去超市活動活動手腳啊!」

楊媽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後:「這個禮拜天有空吧?」

楊筱光終於翻到一瓶喝了剩一半的果汁,她正要仰脖子喝兩口,被楊媽劈手奪了下來:「要死了,這麼冷的天還喝冷水。」

在書房裡備課的楊爸出來給楊筱光倒了杯熱茶,楊媽同楊爸抱怨:「你瞧瞧這孩子什麼心眼兒都不長,什麼事情都搞不定,還要我操心。這麼冷的天氣裡喝冷飲,你說我什麼時候能指望她找個好女婿?」

楊筱光喝了熱茶,肚子裡暖和起來,便打著哈欠躲進了自己房間。今天太累了,她沒氣力同父母貧嘴。她躺在床上,唯一思考的是,今天也算在男生的自行車後頭坐了一回,雖然天氣很冷風很大。

次日的拍攝工作持續進行,選在天寒地凍的濱江大道,風大得讓人忽略了太陽其實很好。

楊筱光多穿了一件保暖內衣,還貼了三個暖寶寶—背上一個,腳底板兩個。

但是潘以倫依舊輕薄上陣。

他要在晨曦下投籃,遠處,有個女孩兒的背影,女孩兒腳邊放著喝了一半的飲料。

何之軒親自來到現場,令楊筱光有幾分小小的緊張。

今日潘以倫的表現沒有昨天那麼好,狀態很委靡,臉又凍得通紅,需頻頻補妝上粉。

梅麗見了導演蹙緊的眉,對潘以倫叫:「調整狀態調整狀態,怎麼拿球的鏡頭都做不好?」

何之軒問:「有沒有熱水?」

楊筱光懂了,抱過一邊的保溫壺,跑過去遞給潘以倫。

他接過去,和她手指相觸時,她感覺他在顫抖,便轉身找他脫在一邊的羽絨外套,她叫:「導演,能不能休息一下?」

導演說:「抓緊時間,沒多少鏡頭。」

潘以倫喝了兩口熱水,放下保溫壺,擺手推走了楊筱光遞來的外套。他說:「可以了,繼續。」

「你確定?」楊筱光問。

「我確定。」

他走到原處,對著鏡頭,對著晨曦,微笑。

梅麗挺得意:「小孩子還是識相的。」她對著何之軒和導演誇獎自己的藝人,「我們家的孩子個個素質過硬,條件好又敬業。」

潘以倫開始運球,手法很熟練,轉身投籃,沒中,搶到籃板,再上籃,球進了。陽光披洩,照著他英俊的側臉,照亮他臉上朝氣蓬勃的笑容。

「唉,其實小孩兒蠻會死撐的,誰叫他家裡條件不好,生活負擔重呢!」梅麗說。

楊筱光側頭,面前陽光刺眼。

不管黑夜還是白天,她似乎都沒有看清他的臉,只聽到何之軒最後說了句:「這兩天大家辛苦了,明天休息一天,休整一下狀態。」

潘以倫調整情緒後,拍攝速度就加快了。導演格外滿意,幾個鏡頭一蹴而就,相當順利。

當天拍攝工作結束後,那位露背影的「女朋友」拉住準備穿外套的潘以倫咬耳朵,還問旁人借了筆往潘以倫的手心寫字。

等他們分開後,楊筱光才跑過去,猛拍一記潘以倫的肩膀。

潘以倫猝不及防一回頭,兩人的距離猝然拉近。

這一回算是徹底看清他的臉了。

楊筱光有一秒鐘的睖睜,他的鼻樑怎麼這麼挺?他的嘴唇怎麼這麼翹?他的皮膚白皙得簡直賽過女明星。一秒鐘以後,她開始臉紅了。陽光下的美少年,這麼近的距離,他一低頭,兩人的影子就要黏在一起了。

潘以倫也才發現,楊筱光那雙看似單眼皮的丹鳳眼,原來是內雙。她的眉毛沒有修過,雜毛很多,眉心有微微的絨,皮膚輕觸上去一定會有溫柔的觸感。

這麼近的距離,他一低頭,這個角度,就適合接吻了。可他屏住了呼吸,卻說:「你的鼻子上好像又發痘痘了。」

美好的絃樂陡然走調,楊筱光好像中了一槍,清醒之後,她仰起頭,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條廣告緊趕慢趕,終於在春節前結束了全部拍攝工作。

潘以倫不出意外地感冒了,病情纏綿到攝制結束都沒有痊癒,自然也沒有再在後期工作時出現。老陳令楊筱光存好潘以倫的聯繫方式,以方便後期的工作。

楊筱光把潘以倫的電話號碼存進了手機裡,想,是不是該打個電話去慰問一下,又覺得此舉多餘,還是罷了。

剩下的就是剪輯工作了,由「天明」全權負責。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同老陳講:「這回真趕,千辛萬苦,阻礙重重,竟也做完了。」

老陳挺開心,說晚上何領導請吃年夜飯,訂的餐廳很高檔,大家可以開一頓洋葷。

這樣一年的工作也就近了尾聲。

楊筱光吃完集體年夜飯回到家後,把今年的工作在腦子裡梳理了一遍,上半年做了幾個不錯的項目,下半年何之軒上任後,在公司這麼複雜的政治環境下也順利完成了廣告片的拍攝,這一年的工作算得上十分圓滿。

她打開電腦,把何之軒批示過的來年計劃又瀏覽了一遍。這位新領導的意見十分高瞻遠矚且切實可行,預算分配也很合理。

楊筱光覺著公司發展很有希望,不由得生出好些信心。

最後,她又收了次郵件,裡面有財務部的發款通知。她想了一下,拿起枕頭邊的手機就給潘以倫撥了過去。那邊響了好一陣兒,才被接起來。

楊筱光問:「正太,你身體有沒有好點兒?」

「楊筱光?」潘以倫應該是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過去,聲音非常疑惑及驚訝。

他那邊的背景聲音很嘈雜,有機器工作的隆隆聲,還有人在叫:「小潘,是不是這個顏色?」

潘以倫忙對那邊的人說:「對,用這個號的四色。」

楊筱光呆了呆,他沒休息?還在工作?在哪兒工作?於是下意識就問:「你在幹嗎?」

他答:「在印刷廠幹活兒。」

他竟然還在那個印刷廠打工。楊筱光想,他這樣拚命,她都不知該怎麼講了,好在還記得給他電話的目的:「通知你一下,薪水下個禮拜會打到『天明』的賬戶,你記得問梅麗要。」又補充了一句,「為自己的付出多爭取一些,他們家挺黑的。」

「好,我明白。」潘以倫的聲音微微上揚,好像挺高興。

楊筱光道晚安:「你早點兒休息。」收了線,才發現膀子凍得很冷,於是趕緊鑽進被窩,最後瀏覽了一下明日工作計劃—那動漫展要閉幕拆展台了,那家施工隊不知會不會因為老李的事情再鬧什麼情緒,她還是去現場督查一下比較好。

好在施工隊還算是職業化的,頂認真地完成了當日的工作。曾經帶頭鬧事的那位還同楊筱光賠笑打了招呼,告訴她老李出院了。

老陳給了楊筱光一個電話,囑咐她道:「何總說你有空的話,這兩天去那個傷員家裡慰問慰問,代表我們公司送點兒慰問金,回頭讓財務給你報了。」

楊筱光有些感動:「領導竟然還記得這件事情。」

老陳說:「快過年了,人家是為了我們的項目受的傷,看來是沒辦法回鄉的,我們就盡點兒地主之誼吧!」

楊筱光向施工隊裡的人要了老李家的地址,去銀行提了錢,又去鄰近的超市買了個水果籃和一個紅包,把錢塞在了紅包裡,把紅包塞進了水果籃底。

雖然才打過一回交道,她還是能揣摩出老李夫妻的大致作風,他們未必會收下紅包,推推搡搡太費時間,她覺得還是要做得技巧一些。

楊筱光又對自己的小小心細得意了一回。

這時已臨近下班高峰,地鐵內擁擠不堪,楊筱光提著水果籃,被人流推擠進車廂,幸好拉到了豎桿可以稍稍依靠。

又過了好幾站,又是個高峰站,忽忽上來一大群人。楊筱光被身後的人用手肘推了一把,她回頭怒視,一個男孩兒正全力護著自己的女友,全然不顧旁人。這一眼看完,她的眉毛又平了,轉過頭,沒有多說什麼。

女孩子也許只有在戀愛的時候才會矜貴吧,這是她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她側了側身子,讓開那對小情侶,準備下一站靠自己的力量擠下車。

此地楊筱光甚熟,早先初進公司時做的一個項目的客戶便在此地商務樓內辦公。故而,她是曉得地鐵口出來的商務區背面就是僻靜簡陋的平房區,最多也就是過個十字路口的距離。

當年的項目是所謂的慈善機構主辦的,就近在後頭聚集著本城低保居民和外來務工者的平房區找了五個家境貧寒需要資助的孩子,向社會各界呼籲捐助。

項目是慈善項目,可是當年她是新人,沒少被刁鑽客戶刁難,幾乎是把客戶的辦公室當自己的辦公室跑。

幾年後舊地重遊,她不禁欷歔感慨。

十字路口依然如當年一般秩序稍有混亂,不同的是兩邊的人行道上造了現代化的電子廣告屏,正熱鬧地播著廣告。

正好有一支新廣告—雲從地平線升起,浮過市井和山川,越升越高,變得絢爛,雲中升起一顆閃亮的星。特技做得眼花繚亂,背景更是神秘,不知是哪支廣告。最後答案揭曉,從雲端星群中閃出五個大字—「炫我青春星」,下頭還有一行小字做補充—「男子版即時報名中」。

有路人問:「這是什麼廣告?」

有人答:「選秀吧?」

楊筱光想,真熱鬧,又是選秀,電視台、娛樂圈真真最不缺跟風的策劃了。可是廣告內什麼競選標準都沒有,怎麼選?快樂女聲好歹也是比唱歌吧!

還有人說:「還男子版,酸到牙倒。」

楊筱光心裡哈哈一笑。

綠燈亮起來,她過了馬路,從繁華的商務區走向殘舊的小弄堂,七拐八彎,才找到老李的居所。

老李一家對她的到來感到很意外,也記牢了她上次的情。李妻握牢她的手,再三感謝:「要我們怎麼謝您才好?上回還給我們錢—」

楊筱光打斷她:「不是不是,那是我們單位給老李的住院營養費。」

李妻把屋內收拾了一番,終於在十五平米的空間裡騰出一張椅子讓給楊筱光坐。

老李已經能坐著做些手工活兒了,楊筱光到的時候,他正半坐在床上,忙著扎紙盒。

楊筱光眼尖,看到紙盒上頭印了很有名的衣服品牌的Logo。

老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們家很亂,您見笑了。」

如何能見笑?楊筱光趕忙搖頭。

老李說:「你們這麼好的公司我們真是第一次碰到,這麼惦記著我們。」

李妻給楊筱光倒茶,放了不少茶葉,聊以作為謝禮。她說:「老李單位也給了些錢,我們鄰居給老李找了個扎紙盒的活兒,賺的雖然不多,但是總沒讓他閒著成了廢人。這個坎子總能熬過去的。」

楊筱光捧著杯子默默地在手心暖著,喝一口,還是有點苦的。她一側臉,看到了窗口縫隙中漏進來的燦爛夕陽光輝。

李家女兒也陽光燦爛地跳進屋子:「媽,以倫哥哥給我買了肯德基全家桶。」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手裡捧著紅撲撲的紙桶,有著相映成趣的可愛。她身後有男聲在叫:「李春妮,早點兒做功課。」

女孩兒原來叫李春妮,名字很土,她見到有外人在場,還被外人聽到這個名字,面色馬上就變掉,支支吾吾不說話了。

楊筱光只當沒有聽到,把水果籃留下,起身告辭。李妻隆而重之地把她送出門外,楊筱光請她留步。

老李家的對面,是公用自來水池,有人正在洗手,洗完手淘米,把袖子捲得很高,動作很麻利。

他動作到一半,回頭瞅著她,便扯起右邊的嘴角笑,眉眼都彎彎的,一副無辜純良的樣子。

這可以算是潘以倫的招牌笑容了。

他說:「楊筱光,你好。」

楊筱光笑:「原來你住這裡。」

潘以倫下巴仰了仰,方向是老李家對門,同老李家一模式樣的平房,門面黑洞洞的。

他問她:「又來學雷鋒了?」

楊筱光抓抓後腦勺:「順便看看。」

潘以倫說:「他們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是的。」楊筱光真心微笑,她知道自己笑起來時眼睛會瞇成月牙,並不能算有多麼好看,可是自己心裡的一點喜悅和安心還是收不住。

她問他:「錢拿到了?」剛才聽到李春妮說他買了肯德基全家桶呢!

「還沒有。」潘以倫淘完米,把淘米水倒進水桶,順手把拖把放了進去。

這個男孩兒,做家務的動作都有這麼流暢的線條,和運動時一樣有力,而且做家務時還這麼節約。楊筱光望望自己青蔥的十根手指頭,承認差距。

潘以倫突然問她:「你知道電視台新辦的那個選秀活動嗎?」

楊筱光問:「炫我青春秀?」隨即搖頭,「才看到廣告的。」

潘以倫說:「賽程三個月,晉級都有獎金,第一名的獎品是一輛別克和五十萬現金,今後還有影視和廣告約。」

楊筱光認真地說:「雖然現在流行選秀,它短期聚集焦點,主辦方、贊助商都能賺個盆滿缽滿。但選秀藝人的價值也就那幾個月,後面的經濟約會很麻煩,形同賣身。」

她無意間瞅見了他腳上的鞋子,才發現他穿的還是舊舊的帆布鞋,就忍不住問:「正太,你是不是真的急著用錢?你確定想進演藝圈?」

潘以倫把捲起來的袖子放下,站直了,對著她微笑,眼神很清澈:「你不是說過我能紅的話,就前途無限,最後可以名利雙收?」

楊筱光望望天空,太陽已經落下山了,西面天空的明月正皎潔。

潘以倫又說:「有的人被生活推著走,很多時候沒的選擇。」他問她,「楊筱光,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這時的月光是不夠明亮的,楊筱光心裡也有一點模糊,她不明白潘以倫為什麼會這樣問她。

六這個春天花會開

楊筱光也問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這個問題在對比了潘以倫的現實生活後,由楊筱光自問,是自愧矯情了。

其實她從小自大,生活頂自在—父母疼愛,友人關愛,師長喜愛,有完整的求學經歷,也有令人令己滿意的工作,這是再順遂不過的大都市女孩兒的平坦生活大道。除了到了適婚年齡始終未能尋到合適的共度一生的另一半外,她基本從未受過挫折,一帆風順得很。

然而,只這最後一點,在深想一想之後,還是有不能欺騙自己的難平之意。

她問過方竹「什麼是喜歡一個人」,因為她的生命中還未曾經歷過,因為還未曾真的出現那麼一個人讓她去經歷,所以她不理解,所以有缺憾。

潘以倫問得好,楊筱光想,她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正是有太過於令自己滿足的生活,她才更不想隨意地選擇而令自己的生活出現遺憾。

她覺著潘以倫的提問讓自己有了這麼一次哲學而辯證的思考,她十分透徹地分析了自己的現狀和想法,都可以投稿給時尚報刊的那位情感專欄作者共同探討了。

當然,這樣的思考過程不可以讓父母曉得,他們會當這是大齡未婚女青年之所以被剩下的精神毒瘤,他們會積極而有效地逼迫她去給自己尋找機會。

父母的道理有他們的生活經驗做底,是值得參考的,也許能讓自己意難平的遺憾能通過父母的方式得到彌補。

也還真是想到什麼就有了什麼—那位很順眼的相親對像莫北積極主動地聯繫了她。

那日已是近正午時分,楊筱光接到了莫北的電話,對方同她講:「我正好在你辦公樓附近辦事,中午有沒有空一起吃頓便飯?」

楊筱光腦中空白了幾秒。

這算不算相親對象的主動追求?他竟然知道她在哪裡辦公!這應當是方竹給對方的資料,但是對方也是足夠上心了。

或許真的可以算是一個良好的開始?楊筱光想,所以她沒有拒絕:「行啊。」

莫北問:「你們中午能休息多久?」

「三刻鐘左右。」

莫北建議:「時間挺緊的,周圍的餐廳都要等位,你介意不介意到中央綠地的肯德基簡單吃一點兒?」

這樣的建議由莫北這樣風度溫和的男人提出來,再由楊筱光這樣性格隨和的姑娘接受下來,彷彿再自然不過。

楊筱光前往中央綠地的那間肯德基赴約時,心裡是帶著一點兒未知的期待和美好的愉悅的。

莫北早就尋好了位子坐好,點了一份全家桶,又加點了熱紅茶,親手遞到了楊筱光那一邊。

《全世界只想你來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