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莫北一貫溫文儒雅的臉,忽然變得格外溫柔,還朝她笑:「事實上,我們是相親對象,最近幾次約會是一次又一次地深入接觸,不是嗎?」

他說得沒有錯,她也對他有好感。這麼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的飯局,只是指向一個結局。

然後—楊筱光突然就糾結了,她把餐巾紙抓成一朵喇叭花的形狀,不知該如何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那—那什麼,其實—我可真—沒什麼類似—經驗。」

莫北莞爾:「這種事情要什麼經驗?」

他把手伸過來,拿起餐巾紙擦她唇上的殘漬,像給小孩子做清潔。楊筱光被他的動作嚇得呆掉。

「我們彼此還不算太瞭解。」這句話總算說順溜了。

莫北依舊溫柔:「時間長了就瞭解了。」他神色安定,看著神色慌張的楊筱光,說,「你別老這副大驚小怪的模樣,好像我在拐帶兒童,你好歹也是知心小姐姐吧!」

楊筱光扯扯僵硬的臉皮:「嘿嘿—」

這頓飯在楊筱光的忐忑不安中結束,莫北送楊筱光回家時,再沒多提做男女朋友的事,只是最後在她下車的時候,才玩笑地喚她:「相親對象,慎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啊?」

楊筱光的表情和行動經過一路的心理建設,已能自然運用,她鎮定道:「曉得曉得。」就要打開車門衝上樓,沒想到又被莫北叫住。

「天才也不能老寂寞吧?」

楊筱光的臉在這天第二次紅起來,還紅得轟轟烈烈。她一無經驗二無技巧三無準備,狼狽得只當沒聽見,一路狂奔入家門。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楊爸、楊媽。

一個問:「路上遇到狗了?」

另一個問:「要上廁所了?」

楊筱光答:「跑步減肥。」隨即拍著胸脯想,莫北的事在此刻是萬萬不能說的,若是說了,父母必定比吃了興奮劑還興奮,到時候扛不住的鐵定是自己。

她語焉不詳地在雙親狐疑的目光下,溜回自己的房間,放下包換好睡衣喘了口氣,才撥了個電話給方竹。

「你的鄰居說要跟我正式談戀愛。」

方竹聽她沒頭沒腦地這麼一說,想了半會兒才明白,問:「難道你們不是正在相親嗎?」

一句就把楊筱光給問傻了。

「是啊。」

「那相親之後不該談戀愛嗎?」

「是啊。」

「那不就成了?」方竹準備掛電話了。

楊筱光叫:「等等,讓我思考一會兒。」

方竹說:「慢慢地你就會習慣了,這事兒得循序漸進。」

楊筱光思索出一個所以然,心氣漸漸平了,剖白自己,問:「第一次被人示愛對我這把年紀的人來說,產生那種『你幹嗎要打擾我的正常生活』的想法是不是說明我變態啊?」

「你幹什麼要這樣想?難道莫北有哪裡不合你心意?」方竹問。

「他一切都很完美。」

「那就好好相處,不試試怎麼知道結果呢?」

「那麼我該答應他?」楊筱光躺在床上,眼睛瞪著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下吊著荷花燈,楊筱光數著荷花片,一片兩片三四片,數得眼花花,沒有著落。她仰面躺倒,頭緒很亂。

方竹說:「好好睡一覺,明天開始學習怎麼去談戀愛。」

於是,楊筱光想,也許她真是缺少經驗,需要學習了。她向方竹道了晚安,掛上電話,準備睡覺,把煩惱丟到明天再處理。

八如此這般談戀愛

楊筱光沒想到的是,莫北的行動力如此迅捷。他壓根兒就沒打算讓她深思熟慮,沒幾天,她就在下班時刻收到他的電話:「一起吃晚飯?」

「我還沒想好。」楊筱光囁嚅。

「不用想,也就一頓飯,我在你們公司樓下呢!」

那樣多不好?讓拉風的寶馬在樓下等著。她做不了這樣的壞人,於是硬著頭皮避開一堆同事,偷偷摸摸下了樓。

莫北一見她鬼祟的樣子就笑:「怎麼被人追還一副做賊的模樣?」

「我這不是心亂如麻著呢嘛!」

莫北想下車為她開車門:「能心亂如麻說明我依然有魅力,不然我真得三省吾身。」

楊筱光卻用手一擋,推住了車門,隔著車窗問車裡的他:「我說,你真不是開玩笑?」

他說:「我真不是開玩笑。」

她用銳利的目光審視著他,他用手擋:「今早上庭被一女檢察官用這種眼神刺了一上午了,差點兒沒體無完膚。你饒了我吧!」

「一定是你工作態度不好。」她鬆開手。

莫北下來為她開了車門,楊筱光正要躬身鑽進車裡,無意往旁處一瞟,正見單肩背著書包的潘以倫往辦公大樓裡走。

最近梅麗為幾個參加選秀的模特兒聘了形體老師,好巧不巧,訓練室就租在「君遠」樓上的健身房內,說是方便何之軒隨時指導。楊筱光曉得這又是梅麗在胡亂拍馬屁,那健身房本來就屬梅麗新老闆旗下的產業,這樣可方便梅麗節省成本。

但看到潘以倫來訓練,這還是頭一回,所以,她還是很親切很高興地搖手招呼:「正太。」

潘以倫明明也是看到她了的,他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往這裡望了望,把一切收進眼底,而後低下頭,打個彎,什麼招呼都沒打,逕直往樓裡去了。

楊筱光的手晃在半空中,尷尬得要死:「現在的孩子怎麼都這麼沒禮貌?」

莫北喚她快上車,隨即發動引擎,車子緩緩駛動。他問:「剛才那個是不是參加選秀的?」

楊筱光來了興趣:「你也愛看選秀啊?」

莫北推推鼻樑上的眼鏡,還反了一下光:「事務所裡幾個小實習生都瘋了,天天討論誰誰晉級,我聽都聽成了熟人。」

「可見真是全民運動,普羅推廣度那樣大。」

楊筱光發覺車的方向是上了內環往郊外去,不由得問:「這是要去哪兒?」

莫北說:「有一個地方聘了香港麗晶出來的港廚,蝦餃不比福臨門的差。」

楊筱光大感興趣,又疑惑:「怎麼會這麼遠?」

莫北笑得很神秘,就是不和盤托出。直到到達目的地,楊筱光駭叫:「富人聚集區?」

莫北說:「高爾夫俱樂部。」

「我不要下去,我仇富。」事實上她今天穿的還是禮拜六的米奇套頭T恤,來到這裡,只覺得又是獻一遍丑。

「你不餓?」

楊筱光眼睛一轉,投降,一隻腳跨了下去:「蝦餃倒是值得一嘗。」

莫北一路都帶著笑,鎖好車,心情棒極了。

進去之後,楊筱光才發現,在吃蝦餃之前,她得陪著莫北在綿延的草地上打幾桿,便嘟囔:「我這是不是陪打?」

莫北朝她微鞠一躬:「謝謝陪打。」著實風趣。

因為莫北,因為風趣,因為稍後的蝦餃,楊筱光偃旗息鼓。但她的運動細胞僅限於短跑,其餘一概不精通,對高爾夫也是一知半解,看莫北從車上帶的是全套裝備,一副認真打球的樣子,她倒確實是真真切切的「陪打」。

不過現實情況也並非如此,一望無際清遠悅目的大草坪的另一端,正圍著一群人。楊筱光隨便看看風景就看到了人群裡的方竹,她歪歪頭問莫北:「原來你也約了竹子啊?」

莫北笑得別有深意:「我們來監督『小豬』工作。」

楊筱光只覺得他那笑容像極了狡猾的狐狸,不知道心裡轉了幾道彎。

走近了,他們才看清楚那頭的那群人其實是在開一個小型的記者招待會。被團團圍著的是一個洋人,高頭大馬的,坐在正中很是不可一世。

楊筱光看著眼熟,努力一想,此洋人可不正是收購那民族品牌護膚品的,世界一流日化集團的大中華區二把手?他最近春風得意得很,又成功拿下了好幾個中國的老牌子,準備統一整合後,拿去海外上市呢!

再走近些,就可以聽見那邊人的提問了,正在發問的記者正是方竹:「請問史密夫先生,您是否可對在大中華區收購的幾個中國品牌評價一番?」

史密夫被一群人圍著的感覺相當好,大有夾著皮包來中國的洋資本家的腔調,接口方竹這個問題後更是唾沫四濺,將自己描述成中國老舊品牌的救世主。

楊筱光聽了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扭頭看見身邊的莫北也在微微冷笑,頗冷冽的,兩人想法不謀而合。

那圈子內的記者待史密夫侃侃說完,方竹又領頭問了一個問題:「最近有間本國老牌護膚品公司贖回了自家的品牌,不知道史密夫先生如何看待這樣的舉動?」

史密夫適才對己歌功頌德的一番話說得相當順溜,見現場的中國記者都聽得很是認真,便更不可一世起來,頭一句話就是:「這是一種相當愚蠢的行為,我們帶來的是國際化的品牌理念、設計理念和管理模式,但中國泥腿子企業家並不領情。」

他腳踏在中國的地頭上,一口大話壓下來,在場果真有記者開始憤慨,有人挑頭問:「可我在五年前處處都能看見這個品牌,五年以後基本已經看不到了。原先的超市貨櫃上換成了貴公司的品牌,請史密夫先生解釋一下。」

這人問得好,正是方竹想問的,也是楊筱光和莫北想問的。且聽洋人這樣答:「任何模式都是不能夠即刻就生金蛋的,我們帶來國際市場,搏殺必然更激烈。鬥獸場裡孰贏孰敗是見真章的工夫,因此奉勸某些中國企業,千萬不要將國際資本當做萬試萬靈的保命丹,那也可能是未料生死的百慕達。」

楊筱光冷哼:「國際狡辯家的嘴臉,賽過無賴漢。」她握握拳頭,只覺得血開始往臉上湧。

方竹聽得無趣,也不願意再停留在場內聽洋人繼續耍威風,便及時退出了人群。

莫北朝她招招手,方竹挺驚訝的,跑過來就笑話他們:「約會約到郊區來了?」

楊筱光漲紅了臉:「亂講。」

莫北笑:「好了,不亂講,我們找地方吃飯?」

方竹沒有拒絕,他就攜了兩個女孩兒去了餐廳。

這裡的環境同點心一樣雅致,楊筱光守著蝦餃上了桌,大啖美食的愉悅感都沖淡不了適才的不適心理。她說:「天天看著這些洋鬼子耍威風,還不如做明星家門口的狗仔隊呢。」

莫北說:「所以中國人要自強。」

方竹接口道:「因此國貨更需要自強,還以顏色方顯本色。」

這話說得好,一下點透楊筱光。她驚呼:「我這樣倒是能理解何領導的作為了。」

莫北不動聲色地接下話茬兒:「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美國某個奶粉牌子把過期產品銷到國內,被檢查出來以後就啟動大型危機公關,招呼到的記者人手一筆超乎尋常的車馬費,偏何之軒把錢退了回去。」

方竹眸光微動,品了兩小口茶,說:「是啊,方顯本色。」

莫北說:「小豬,你把他學個十足十。」

方竹只是說:「他是一個值得學習的榜樣。」

「這回他回來,看來也是想大展宏圖的。」

方竹正色地對著莫北:「你—」但又不再說下去。

莫北繼續說:「沒人能阻止得了如今的何之軒。我想,這是一個好時機,而你是不是更該用積極一些的態度來處理各項事件,包括你的家庭?」

方竹只是低頭喝茶。楊筱光在一旁聽著,心裡有所感,也有所領悟。莫北時不時看一看她,表情裡充滿了鼓勵。

在莫北離開上洗手間的時候,楊筱光對方竹坦言:「我覺得莫北說得有道理,你是好人,我們領導也是好人,可你們為什麼會鬧到現在這樣?」

方竹在好友面前,顯出了一絲脆弱,不過也只是一閃而逝而已:「你們不瞭解的。」

她還是不肯說,楊筱光也就不追問。只是她又說:「我覺得莫北說得對,你是不是應該回家看看?你爸爸的年紀比我爸爸還大個三四歲呢!」

方竹苦笑:「你真機靈,這樣接他的翎子,當他的說客。」

楊筱光笑起來:「我本來不知道他幹嗎帶我來這裡,這麼看來,其實他帶我來是想找你來著,我發覺他是個夠義氣的朋友。」

方竹無奈:「你也是。」

莫北回來時,兩個女孩兒已經將點心吃了個七七八八。結了賬,他便驅車送她倆回家,一路上沒有在剛才的話題上再做停留。

楊筱光想,莫北說話有度還留令人思考的範圍,尺度把握得真好。她就把話題起到了別的地方去,說:「真想同史密夫一戰,好教他不能小視中國人。」

莫北笑起來:「你有一個現成的機會,而且進可攻退可守。」

楊筱光想想,確實。整個公司在這樁業務中最退無可守的只有何之軒,她又有什麼好怕呢?

方竹跟著笑,說:「當年她剛進公司,被老人欺生,丟在前台干了三個月,硬是頂著不辭職。最後寫好一套方案交給老總,今天才能在這行繼續安身立命。」

楊筱光對過往雲煙不過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虧你還記得,我只記得我是銅扁豆。」

莫北問:「你怎麼這麼多綽號?」

楊筱光捋袖子,說道:「不管多少綽號,我決定要同洋人死戰到底了。哼!」

「瞧,今天來對了,激起一愛國青年的熱血,民族產業的明天有希望了。」

莫北說完,大家都笑,氣氛格外融洽。

送方竹回家之後,莫北再驅車送楊筱光。少了方竹,氣氛登時又冷下來,楊筱光又琢磨,聊些什麼呢?她其實是記得莫北約她的原因的。

倒是莫北先開的口,說:「你還真是知心小姐姐,我一暗示,你就明白。」

楊筱光說:「好說好說。我也覺得應當勸好友努力讓家庭圓滿。」

莫北皺了皺眉:「她—等她想通了吧!她爸爸病了,她表哥是我哥們兒,讓我尋機會也勸勸她,你們是好朋友,說話更頂用,所以今天把你借來用了。」

楊筱光開始擔憂起來,說:「方竹和何之軒,還有和她爸爸的事情,我其實知道得不多。我一直很想幫她,但無從下手。」

莫北舒展眉眼:「你太愛助人了,俠女。」

楊筱光剛要為這個新綽號得意,莫北又問:「自家的正經問題考慮得怎樣了?」

大馬路上正在修地鐵N號線,路途崎嶇,擁堵不堪,就算是寶馬,也施展不出長處來,委屈地蝸居在路途中央。楊筱光的腦筋剛剛才激憤了一下,此刻又扭曲成了麻花。

她翻一翻身體,正對上扭頭看她的莫北。距離有些近,她察覺不妥,要往後倚,莫北卻伸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恰好阻止了她的動作。

此時又恰好是紅燈,馬路上直通通的車河頓時一片靜默,只剩車燈永恆閃亮。靜止真可怕,無事可做的情勢下更容易出意外。

她進也不是,退也不得退路,臉上泛青泛紅,直瞪瞪地看著莫北,心中唯一的想法是該不該想一個好對詞,來應付此刻的尷尬。

莫北沒有動,不進不退,只是看著她。

紅燈還沒滅,楊筱光心急如火燒,等不及,便直接問:「你—那什麼—你要幹嗎?」

「如果我親你,你會怎麼樣?」

腦袋轟地炸開了,無數星星陪伴紅燈閃爍。楊筱光心臟犯楚,慘狀堪比心臟病,有話想說,臨到口,竟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原來言情小說都是來源於生活。」

莫北問:「怎麼說?」

楊筱光小眼珠子亂轉,一忽兒驚喜萬分:「啊!綠燈亮了。」

後面的車響了響喇叭,莫北不得不坐正。前面有自行車亂穿馬路,他摁了摁喇叭,間隙,說:「以後少看烏七八糟的言情小說,對你的正常思維沒好處。」

自行車駛過,莫北發動車。楊筱光別開頭,只看著窗外路過的風景。

「才怪。」

她想,戀愛到底是不是該這樣?為什麼她會感到這樣如釋重負啊?

車開到楊家樓下,老遠,楊筱光就瞅見自家廚房間的大窗開著,隱約有楊媽的影子一閃而逝。她腦袋脹鼓鼓的,心歸不了原位,下車時走得很快,像個逃兵。只聽到莫北在後頭喊了一聲:「別撞上鐵門。」

話晚到一步,楊筱光面朝地,頭朝前,比身子更早衝到鐵門上,發出結結實實的悶響。這下門鈴都免按了,楊媽的聲音直接從門邊的對講器裡傳出。

「要死啊!走路不看路的!」

楊筱光眼前的小星星還未滅,莫北已下了車走過來,把手伸過來,掌心有手帕,揉著她的額頭。

《全世界只想你來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