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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字再熟悉,因是钢铁所铸,也冰凉彻骨。

为社会,为你?

蓝宁听见身后的人说:“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变,就这行字没有变。”

蓝宁没有造声。

罗大年走上前来,在前台的桌上抽了一张餐巾纸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擦拭好,让他们更加的放出光彩。

蓝宁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这些天来,他四处奔波求告,同时还要接受相关部门的调查。心理压力之下,瘦了不止一圈,脑门又秃了不少,好似久久没有遇到甘露的枯树,不是不让人恻然的。

他说:“时维走了有多少年了?那时候真遗憾他的葬礼没有在国内办,不过麦记啊、刘董啊、谢董啊,对了,还有你们系主任,都把花圈送到这里来。那时候他们还没成大牛呢!现在个个混成了腕儿。连当年混在研究队伍里头的梅绍望都成了标兵。一个轮回,得改变多少啊?”

蓝宁的鼻子有点塞,她面对着那行字,仿佛是对自己讲:“我很想问问时老师,我们将来要怎么办。”

罗大年转过头来,他对蓝宁和蔼地笑了笑:“时老师说的对,你是个傻孩子。老师不会陪你走一辈子,孩子要学会自己走路。”

罗大年把手放到了“你”字上。

方珉珉理好了她在此间公司的全部物什,走了出来,看到蓝宁和罗大年都在门口,明显滞了一滞。

她至少不够得意,不够坦然,不够清闲。

所以蓝宁可以伸出手,这样说道:“老同事,祝顺风。”

方珉珉也许是没有料到蓝宁会伸出手,她迟疑,但也很快腾出手来,同她相握。

记忆里也有美好往事,譬如和方珉珉曾经的合作,她对她这个初出茅庐的销售的鼎力支持。蓝宁真诚地抓牢她的手,摇了一摇。

方珉珉说:“天下无不散筵席,但求江湖上个人各得一片好天地,柳暗之后是花明。罗总,蓝宁,谢谢你们这些年的关照。”

她的祝福,最起码带着真心实意。罗大年便摆摆手,只是说:“你想着回来请我们吃顿饭就好。”

方珉珉颇似惭愧,面上红了一红。

有愧意,也够抵消临阵脱逃择良木栖的行为。蓝宁叹息,这不是自己的标准太低,而是职场之间,人生之间,个人都有个人的无奈。

但是,许多人和事,是需要有足够的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够契合到一起。所以,只要契合过,分开时就不该强求,不该责备,不该后悔。山水一程的经历,是必须。

蓝宁再望向那几个大字,这毕竟过了好许多年,罗大年刚才仔细擦拭过,但其后头,生出的锈迹是岁月抹不掉的瘢痕,也是岁月留下的变化。

罗大年对她讲:“蓝宁,你叫一叫罗曼和信息部同事,我们一起开个会。”

十九(下)

之后的事情,蓝宁并不会担心了。

虽然对手都是名震国际的高手,将他们击败,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虽然他们同“利华美洁”的关系,盘根错节,支脉相连,都曾为“利华美洁”的宏图大业献过技。

罗大年全盘接受了她的提议,调整了项目组的阵容。

他在会议上头就自命:“前期的客户联络工作,由我来领队。”

众位同事等待他的任务分配。他对蓝宁和罗曼的分工,正在蓝宁意料之中。

但蓝宁还是有些微的动容和激昂。

由前线往后线的撤离,大任的下达,这是一份重之又重的信任。

重新得到这一份信任,蓝宁差一点点就要百感交集。

而她记忆深处最最早的这一份感动,还是在时间维度刚刚成立的时候。

当时罗大年在时维的授意下,命她参与某美容产品连锁超市的竞标。

时维亲自撰写了标书,督促蓝宁将这一间成立于台湾的特色连锁超市的资料背了一个滚瓜烂熟。

她还苦着脸对时维讲:“又让我回到当初高考考政治的年代。”

时维敲敲她的额:“有一句古话说的很好,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今天付出的汗水,是你明天成功的基石。”

这么古老石山的话,让蓝宁记到心里头去。

除了背诵那间企业的企业愿景,发展历程,她还收到时维草拟好的对方高层背景资料。

原来对方的父辈是解放前夕迁往台湾岛的药材商,也是个古董爱好者。如此蓝宁便事半功倍,把外公教导的一些知识全数用了出去。

对方大大惊讶,感叹一个小小女孩,竟如此懂得传统艺术。对方对蓝宁一起好感,蓝宁便将紧张打消大半。

她趁热打铁,把时维的理念阐述出来,说:“国内还没有药妆理念,所以我们的营销计划是将你们最得意的产品拿出来,分脸部、身体、手部、腿部、足部和头发,周一到周六的每一天都做一款促销,开头一个月尽可以半价,让他们每天都来光临,熟悉你们的环境和服务。等到礼拜天,全场糖果对折。”

对方有位高管问:“为什么糖果对折?”

蓝宁自信地笑了笑:“因为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而妈妈在礼拜一到礼拜六熟悉了你们的店,礼拜天领着小朋友出来玩的时候,可能顺便光顾,便会买糖果给小朋友。”

对方还有位高管问:“我们未曾尝试如此大的折扣,本地消费者会不会专等折扣日才来购买?这样我们的利润会有一定影响。”

蓝宁答:“你们的龙头产品是日化,当活动结束,顾客买的特价商品也告用完,如果我们能够在活动期间培养他们对品牌的好感,而我们的产品也确实有很大的竞争力,我相信不再特价的时候,他们的消费习惯已经养成了。”

整一个全程,全部是由蓝宁同对方做提案。时维坐在她的左边,罗大年坐在她的右边。

感性的过程由蓝宁演讲完毕,罗大年站起来,负责他这一块对于利润测算的汇报。

他将数据测算说完以后,下结论:“产品的魅力,不单单是在产品本身的质量之上,还有其附加值。凡是能够给予消费者实惠的好产品,消费者很愿意表示忠贞。贵司的规模庞大,我相信给予消费者的折扣可以转嫁到供应商,供应商亦会支持你们即将在本地乃至大中华地区市场的发展。”

这一仗,无疑是精彩的,因为“时间维度”内部的分工明确。

时维负责了信息的收集归纳分析以及企划方案的制定,罗大年则负责项目成本核算,蓝宁在他们的支持下,猛做功课,马前挂帅。

事后,大家去登了金茂大厦,站在三百四十米的高空俯瞰全城,上海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时维对他们说:“上海不是一日建成的,所有的功夫,背后都是精诚合作的汗水。一个人成不了神,只有各出所长,各司其职,才能促就辉煌,战胜艰难。”

他们在三百四十米的高度,开了三罐力波啤酒,叠在一起干杯。

蓝宁调皮地把啤酒罐贴在脸颊上。

“这是我喜欢这行的理由。”

蓝宁现今还是这样想,通力合作,能够发挥至大的作用,在这一行内取得的成绩,往往是一个团队的心血。

她多年以来,惯性工作,几乎都要麻木。却因此刻罗大年重振旗鼓,而将丢落的往事择拣起来。

十年一个轮回,如今她的岗位转变,需要坐到时维当年的位置上头,为前锋的战士补给。蓝宁在感慨之余,还有大干一场的冲劲。

而罗大年,也确实顶了真,下足本去做“利华美洁”的功夫,把对方营销总监约了好几回,日有进展。

蓝宁则是组织企划部现有员工同信息部配合,将有用信息搜集整理汇总分析。日日忙到夜间九点十点,等她回到家里头,有好几次关止竟能将清洁工作完成,不过他不会烹饪,便买好了便当和点心存在冰箱里头,贴了即时贴,上头画一只猛吃东西的小猪。

蓝宁捧起他买好的点心,心头竟有几分愧疚。想,一个小家庭内的两个人真不好同时这样忙。

关止近些时日也很忙,好几回同人通电话也通到三更半夜。

关止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嬉皮笑脸过人生,很少同人争执,和蓝宁在大学里拳脚相加的,是蓝宁记忆中唯一的一次。

但有一回他同人讲电话,声音渐响,最后摔了电话。

蓝宁倒了杯茶送到他的房间里,关止正盯着电话机发愣。

她问:“你三更半夜做咩?”

关止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才说:“林秀他们给奶奶的生日宴的表演,准备的怎么样了?”

蓝宁拍拍额头。

近些日子忙于公事,她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关心过她给林秀和张星宇安排的演出工作了。而王凤的小店她也减少光顾次数,不过是从关止那处得知,关冕对这回王凤组织的晚会很是关心,有些地方还亲力亲为。

一想起关冕,蓝宁不免又想起上一回自自家公司信息部头头那里听来的消息。

她从不关心关止的家人到底从事何等工作取得何等业绩同何等人往来,但两厢的想法一串,又合上那一次在军区的小花园内听到他们兄弟俩的谈话,蓝宁的眼皮子不禁跳了一下。

关止放下杯子,伸手把蓝宁的腰抱住,一使劲,把脸贴到她的胸脯上。

她以为他又要伺机吃豆腐,但他好好的就摆这个姿势,没有动。

关止鲜少做这样的动作,蓝宁动弹不得,不好意思,脸上热起来。

“你又想干嘛?”

“我在想你爸妈。”

蓝宁给自己一个白眼,关止鸡同鸭讲的本事一贯的大,她不能够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替我爸妈谢谢你。”

但是她发现关止应当真的有心事,他在她的怀里叹了口气:“我以后老了,也要过你爸妈这样的日子,和邻居搓搓麻将,买买股票,溜溜邻居家的狗。又简单又适宜。”

蓝宁摸摸他的发,他的发其实顶刺手,刺头的人不会真的性子好。

“这种问题仁者见仁,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过的。”其实蓝宁想说,你家长辈亲戚个个职业生活精彩,哪会有过这样闲散日子的心思。不过话是没有讲出口。

反是关止讲了:“很多人不懂,这种生活才好。人年纪大了,不能对国民生产总值贡献的时候,就要对和谐社会的和谐创造价值。”

蓝宁扯扯关止的头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关止说:“明天你有空去盯盯我妈安排的演出吧,晚会礼拜天要开演了。我刚跟二哥吵过架,明天我就不去了。”

“你和你二哥吵什么?”

“我们从小混在一起,经常吵架。”

“你们不是关系挺好的?”

“价值观不一样就会吵架。”

“你们吵架一般谁赢?”

“他。”

“为什么?”

“我爸经常帮着他。”

蓝宁笑:“你爸是不是帮理不帮亲?”

关止闷了一声,才讲:“我倒是希望。”

蓝宁问他:“关止,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关止抬起头:“老婆,我们困觉。”

蓝宁把他额头一推:“去你的。”

二十

蓝宁在第二天下班时候,惦记牢了关止的交代,将手头事宜迅速收尾,赶了一个早去王凤的小店。

蓝宁计划告诉了王凤,王凤并不需要她多解释,即刻明白她的意思,讲:“倒没想到你挺伶俐。”

蓝宁则暗想,我要是拍起长辈马屁,未必比关止差。

但王凤却又叹气,发一阵果,终于忍不住对蓝宁讲了:“多好,他肯为老婆的生日费心思,几十年不变。”

蓝宁不方便同长辈讨论长辈的情事,而且她的尴尬处境一直让她避免讨论这一层关系的种种,故而她选择沉默是金。

但其实,王凤似乎也并不是想要她接过话茬,她只是自己说,自己听,说好就算了。

她又讲:“老二家的关冕很有几分本事,他把慈善晚宴的客人名单已经交给了我,上上下下的显贵不少,我们家坐这个鳌头,十足十是去出风头的。”

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谈到了关冕,蓝宁的脸色就下意识不自然地转了转。她生出毫无来由的别扭情绪充溢胸膛。

她讲:“二哥是挺能干的,也挺费心的。”

没想到王凤微微笑道:“月满则亏,我们关止有时候不思进取,未必是件坏事情。”

蓝宁转过头来,暗藏审慎,看住她的婆婆。

王凤的精干犀利,始出端倪。也许正是有这份观察力,才能最后有勇气创出新天地。

不过她将口气一转,对蓝宁真诚讲道:“但关冕是对亲戚不错的,这次老大家里头闷声不响,也就他挺身而出,其实他的妈妈未必赞成他来替我们出这个头,还把这个头出得那么光鲜了。”

在蓝宁看完关冕交给王凤的计划之后,才明白,王凤为何感叹出光鲜”二字。

那绝对不仅仅是场小型的慈善晚宴,根本就是有缘由也会有结果的名流宴会。

这个城市内同等阶级,但凡好热闹爱面子的上层人土,总会借用一些名由或由己方或由某些慈善及媒体中介机构大宴宾客,但凡这类场合,往往会有好几宗大业务洽谈成功。这根本已经成了与高尔夫球场等量齐集的社交圈。

这种交际晚宴,谁个在曝光率上压轴,谁个就是鳌头之冠。关冕的做法,便是摘下这个晚宴的桂冠给自家增添光彩。从他邀请的贵客来看,不乏金融界的知名人士,实业界的龙头老大。几间与他合作过的证券机构和银行均有头目列席,名单之中,还赫然列着刘先达的名字。

看来这种社交圈的活动,关冕根本就是已经驾轻就熟,故而这一次顺水推舟送一个人情给自家亲戚来拔此头筹。根本就不是难事。

但有资源,肯分享,其心,总还有善的一面。

蓝宁宽慰自己,切奠想得太多,把他人的无私帮助加了层层原罪上去。

不过王凤毕竟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尽管整个活动的承接方事事都做细了,蓝宁想着这总是王凤的一次亮相人前,便特地拨了好多天,同对方沟通细节。

还把皮影戏也加了上去。

对方发现她是业内人士,对项目更加着紧,还连连称这个点子极好。王凤在旁听了看了,竟然难售夸了蓝宁几句。

蓝宁回头同万丽银一讲,万丽银也夸她:“这样挺好嘛,你和你婆婆关系好点,大家生活得开心点。”

可不是这个道理?既然要生活一辈子的亲人,沟通不良可怎么好?

同婆婆关系好转,她也顶开心,好像了却一件心事,令她在工作时候都少掉许多后顾之忧,能够轻装上阵。

工作上,蓝宁将重心放在“利华美洁”的业务上头。

文静每隔三四日会对她做一个汇报,这天还把相关的媒体稿件发给蓝宁。

蓝宁正好得空,也想看看文物展的反馈。因为大多做的是定向媒体宣传的公关稿,不会出什么纰漏蓝宁只是粗粗浏览了一遍。但是广告边的一篇文章,让她瞠了目。

她看完以后,头大如斗,眼睛都要冒金星,几乎想要将杂志撕碎。

这一篇的标题叫做《国宝几经劫难流离失所,日本收藏名家援手相助》,配的图片是慈眉善目的日本籍收藏家托着一只历经沧桑依旧光彩不减的大亨壶。

内容写得精彩纷呈,有声有色,云日本收藏名家怎么在战争中发现了中国的国宝,用尽了办法保护周全,让世人得窥真相。

这篇稿子完完全全洗白了当初的巧取豪夺,和国宝外流的无限屈辱。

而这不是令蓝宁最最生气的根源,她所气愤的是那稿子底下的署名,赫然“宥然”二字。

蓝宁将杂志放在台面上,又仔细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