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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于直担忧地问:“妈妈你生病了吗?”

韩芷亲亲于直的脸,“妈妈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很想睡觉,最好不要再醒过来。”

于直用小手抚住韩芷的额头,关切地说:“妈妈,你头不烫。睡一觉就好啦!和我一样。”

韩芷在临睡前,拿起大茶缸子,将里头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捧在手里,凝神思索。

于直凑过去嗅嗅药水,药水甜丝丝的。他问:“妈妈,药不苦吧?”

韩芷望着于直,又亲亲他的额头,神情柔弱又留恋,她对儿子说:“宝宝,等一下和妈妈一起睡一会儿好吗?妈妈——妈妈爱你的。妈妈对不起你。”

这是于直第一次听到韩芷这样亲密呼唤自己,他高兴极了,高兴得都没有仔细去听母亲最后的那句告白,他立刻爬到母亲的床上,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一口一口把液体饮尽,从此以后,这毒一滴一滴进入他的心脏里。

韩芷合衣上床,抱着自己的儿子,永远地睡着了。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后来的一段记忆,对于直来说是模糊的。他依稀记得在第二日她被保姆叫醒,保姆摸了摸他身边的母亲,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说:“哎呀妈呀!你这倒霉孩子和你娘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你娘咽气了啊?”

保姆当即被辞退。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虽然依稀在他的记忆中,这句话却深植在他的脑子里。长到十三岁,上了化学课,把九岁记忆的片段一一对映,半夜醒过来全身都是冷汗,好像还活在壁橱里一平方的黑暗里。

那一天母亲喝的液体,腰封上写的名称是“碰碰佳”,听上去就像是饮料名。它还有一个通俗的中文名称叫“敌敌畏”。

他看着母亲一口一口把“碰碰佳”喝入口中,他和生的气息一点点走掉的母亲睡了一夜。

这是于直心脏里的毒。

这一年中秋节他给母亲上坟,一平方的恐怖笼罩着他,他想摆脱,拼命爬到陵园背面山坡上去,找到更大更空阔的地方呼吸。跟着他的保姆死求活求才把他求下来带回家。

洁身自爱(36)

这年中秋节下山以后,他的书已经读不进了。原来他的成绩很好,和大院里的玩伴同班上的同学徐斯经常一起考到班上并列第一。徐斯喜欢争头筹,为了考得比他好,天天开夜车。后来徐斯不用开夜车也能考得比他好,因为他开始逃课了。天天。

徐斯被班主任派来劝他好好学习,徐斯讲话高傲了些,他一肚子火正好没有地方发泄,抓住徐斯的领子一推就把他推得四脚朝天。两个男孩子扭打成一团,于直小时候跟祖父到片场玩,跟武师学过几招,他在这方面有天生悟性,三两下把徐斯打得鼻青脸肿。等大人把他们拉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和大人说发生了什么。

这一架打完以后,于直发现了自己有一段天生力气,力气发泄出去可以把自己的恐怖打散。

他长大了。

大院里的光头哥比他大两岁高一个头,总是剃不足一厘米的发,看上去就像光头,又因为气势彪悍,故此得了这么个绰号。光头哥不是白被叫的,他是真有一群小弟跟着进出。他指着路过自己跟前的于直对他的小弟说:“这小瘪三很霉气,他妈死的时候他就在他妈身边睡觉。你们谁都别搭理他啊!”

于直低着头,眼神已经飞过去,像刀一样想要剜掉光头哥的舌头。

光头哥这一时看于直不顺眼没有什么特别恩怨,就是一时兴致而已。这个一时兴起就让于直攥紧了拳头,血液冲上脑门,冲上去挥着拳头就打下去。

光头哥虽然比于直高了一个头,但是架不住于直一时间发了疯。发了疯的小狗可以咬死大狗,十三岁的于直把十五岁的光头哥打进了军医院。

于光华认为男孩子打两架没什么了不起,赔了钱又介绍了个女明星给光头哥的爸就把这件事情摆平了。为了自己的面子,没敢捅到于成明夫妇跟前,又花了笔钱把儿子塞进私立高中,免得他淘气淘到祖父母跟前。

谁知道这一架却打开了于直的名气。不久后,光头哥跟着父母迁去杭州,他昔日大院内外的小弟们群龙无首,他们全都知道于直把光头哥撂倒过。就在他们和虹口的小混子们抢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失败时,有一个小子出主意,找于直,他能打。

他们过来和于直论交情,于直背着书包笑嘻嘻地问:“帮你们打,有什么好处?”他性格里一段家族遗传的天生的狡猾这时候很自然地起了作用。

小子说:“地盘更大啦,都归你!我们都听你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地盘大了,更加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也不用憋憋屈屈满腹的冤无处诉。多好的理由?于直青春期的荷尔蒙简单粗暴地爆发了。

于直一双拳头出了名,帮着光头哥的部下把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抢下来。虹口的小混子说:“你厉害,我们不打了,结盟哪能?一起把虹口的地盘抢过来。”

于直打完架喜欢拉开校服的领子,蹲在地上,眼睛往上看人,唇角勾出嘲笑的弧度。他自下而上看人,比别人自上而下看人还要瘆人。

“结盟?”他笑。

小混子被他的眼睛看怕了,“你是老大。”

从此他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更加自由自在,他的一平方变得范围越来越大,他的一副拳头越来越厉害,十六岁上头就当了虹口扛把子。他可以日日不着家而日日有地儿去,反正家对他来看,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东西。

一群小混子干得也无非就是抢抢地盘,敲诈敲诈普通中学生。但是于直有了一种自己身板已经很硬的错觉。

于光华更加是对于直在外头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只管带着小助理公然进出家门。他们现在谈的大多是公事了,于直是晓得的。小助理这时候已经不是小助理,于直也是晓得的。

他更晓得现在身板很硬的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一副拳头打出来的天地已经足够宽大,不是困他在黑暗里的一平米了,他不用在一平米里看着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但他还是过不了中秋节,一到中秋节就溜到旷野无人处,呆呆坐一夜。

这一年中秋节他骑着鬼火摩托去金山海滩坐了一夜后,开始有了他的贪心。

于直命令手底下的人把小助理的车砸了。砸车的时候,他自己抡的第一棍子。关止正好路过,摇摇头,对他说:“这么做没意义的喽!”

他蹲到地上抽着烟,关止蹲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他们过他们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眼不见为净。”

军区里头都是高门高户,再高门高户也免不了把家长里短,各户是非传来传去。关止的父亲也和自己父亲差不了多少,但是关止的母亲不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让自己的尸体和自己的儿子睡一夜。他拍拍关止的肩膀,等关止走了以后,指挥手底下的小弟彻底把小助理的车砸烂了。

事后小助理一声不吭,照常去他家里和他的父亲一起办公。

于直的学业虽然荒废了,但是观察更加敏锐了,这大约是从拳头争地盘的战争里琢磨来的。他渐渐搞明白父亲那点水平没小助理根本不会有标青的业绩,只会被祖父拍着桌子骂没想法。小助理是那个给他父亲想法的人。砸了她的车,她父亲立刻就会给她买第二辆。

于直又困在了一平方里,伸展不得,浑身难过得要命,于是他对地盘的渴求越来越大。在这种渴求里头,他的硬拳头和狡猾心肠跟着他的年龄一起长。他不单单用拳头来抢地盘,他慢慢无师自通地去调停几个弄堂口小混混们的地盘纠纷,从中渔翁得利,如果遇上路数不清的,他会先分化他们,再各个击破。

他领着小弟从闸北打到虹口,打不过的就智取,一路无往不胜。打到杨浦遇上个老油条,四十岁不到,是那边所有扛把子的老大,他白天打着赤膊坐在军工路的水产市场门口吃着血蚶,肥大的腮帮子都能吸蚶吸得抖起来。他这天吃血蚶时,桌子上摆了一碗五香牛肉。

于直站在水产摊位对面,准备好了跟他先谈判的。老油条说:“小兄弟,打架是没有意思的,阿哥带你干点有意思的事情。”

于直坐到他的对面去,随手捞起一块五香牛肉塞进口中。

他把于直带到市中心的老石库门。穿旗袍的阿姨对他点头哈腰,找来穿校服的小姑娘,头发黑直长梳着马尾辫,脸蛋粉嘟嘟还带着婴儿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但是蹲到他的面前,熟练地拉开他裤子的拉链,眼睛往上伸着,叫他“哥哥”,问他“是第一次来玩吗”,又引逗“这个很开心的,比打架好玩“。

十六七岁,除了打架抢地盘可以发泄精力,还有其他方式。

这个发泄很柔软也很销魂,他适应得极快,触类旁通,天生出色的学习力让他很会从香港和欧美的录像带里学招式翻新花样,不几个月就是个中高手。他的脸和他的背景,让他不缺和各种类型女人相处的机会。

他交往的那些女孩儿喜欢跟着他讨好她,事事奉承他,但也更喜欢对别人炫耀,“我是于直的女朋友。”别人都会怕她三分。

于直也会由此生出一点小得意小满足,也会生出一些小无趣。

学校里也有一本正经的漂亮女生,成绩不错,带着一脸拯救他的神情,对他义正言辞,“你明明可以做个优秀的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他凑到女孩跟前,拍拍女孩面孔,“想让我干你就别假正经。”吓得漂亮女生落荒而逃。

此类情形一多,就跟家常便饭一样索然无味毫无挑战了。

老油条又拿来新花样,和于直合计好,教于直把自家公司里引进的香港片欧美片翻录出来,这样可以赚大钱。

赚大钱显然比上女人要富有挑战。于光华还在父亲跟前争取表现,和两个弟弟明争暗抢。于直已经垄断了闸北、虹口、杨浦的盗版市场。老油条带头,所有人都叫于直“哥”。他说东,就没有人会向西。

慢慢地,他就被催熟了。地盘很多,女朋友也很多。他靠打架打散他的恐怖扩张自己的地盘,靠女人的身体缓解他心脏里的毒。

他也去上上课,在祖父母面前装腔作势交交差。祖父母是一对工作狂,对了,就是于家人骨血里的那点贪,让他们六十多的高龄还在商场像打仗一样攻城掠地不知疲倦,却疏于对子孙管教。于光华呢?最好培养多一点马前卒为自己办事,享受多一点的人生。

这都是次要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靠着社会熏熟的经验把阳奉阴违耍得出神入化。直到他开着改装后鬼火摩托开到两百码出入军区,才终于被工作狂祖父抓到现行。祖父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他左耳进右耳出,被关几天禁闭,祖父母出国应酬,他又自由了。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去找着方式解忧,而是别人找他来解决烦恼。

打小的邻居莫北家里出了点事,在他地头的酒吧宿醉,酒吧看他的面子全部免单。他学着老油条那样讲义气,送了个漂亮姑娘给他开荤。但莫北是他父母的牵挂,他父母也是他的牵挂,他有家,他要抽身太容易了。不像他。跟着他混了不到一年的莫北决定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他和莫北喝了一顿酒。莫北相劝,“考大学去吧?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几年拿什么给自己交代呢?”

于直一边听着一边抽烟,他脑子清楚得很,再这样下去能得到什么呢?越来越多的地盘在法治社会只是个伪概念。他再这样下去,没有意外的话,肯定要进少管所或者劳改所的。

可他心脏里的毒,还拔不掉。

小助理再一次用正义凛然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应该是收集了他很多的资料,说:“于直你做的这些事情你爸爸会伤心的,不要再混下去了,想想你的爷爷奶奶的面子。”

于直嘴里叼着烟,眼睛眯得十分轻薄,鼓着掌,说着挑逗的话,“说得好,说得好,这么好的人,我爸怎么还没娶你?啊?”他身后的小跟班们哄堂大笑。

小助理眼睛里头全是屈辱。

正茫然的于直丢掉茫然,他还有法子更屈辱她。他命令小弟跟踪小助理到阴暗角落,捂住口鼻,扒光她的衣服,把她丢到垃圾桶边上。

这一次小助理没有像上次车被砸那样忍气吞声,而是报了警。

警察来抓他时是凌晨四点半,他正在虹口最大的盗版店里刚看完碟,小跟班跑进来报信,他跨上他的鬼火就飙起来。一飙飙到近三百码,闯过四个红灯,眼看就要甩掉警察,前面有个晨扫的环卫工人,他刹车不及,“轰”一下就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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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刹车之前千钧一秒时,于直是转了车龙头的,他的鬼火贴着环卫工人的身体冲过去,环卫工人被摩托冲力带倒,摔在路边,而于直冲过去后就撞上了电线杆,整个人摔了出去。

于直和被他牵连的无辜的人都进了医院,都摔得很重。但不幸的是,那位无辜的人不久前经历了一次膝盖骨折,这一次的重摔使旧伤加上新伤,后果堪虞。

于直的右腿也骨折了,在医院养了三个月。这个期间,警察查出昔日跟着他的小弟里头有不少作奸犯科的,凡有触犯刑法的,小的进了少管所,大的进了劳改所。

于直这几年的行为虽然荒唐,但幸在未成年,也幸在并未真正做出严重的触及法律的罪行。祖母林雪劝慰了小助理一通,同她签了一份股份转让协议,让她正式持有盛丰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合同签完后,小助理就去派出所为于直销了案。

而年迈的祖父领着于光华亲自上门给伤者赔礼赔钱。等于直养好了腿伤归家后,他把于直叫进了书房,抽他抽断了四根板尺,然后气喘吁吁坐到藤椅里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只叫巴克的狗被卖到阿拉斯加干苦工,劳动很繁重,环境很艰险,狗队每天拉着雪橇在雪地上长途跋涉,每只狗每天的粮食很少。其他的狗都在恶劣的环境死了伤了淘汰了,只有巴克忍受了各种虐待,在恶劣的环境下练成一身本领,比其它狗更勇猛更机灵,更重要的是,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标明确。它通过竞争变成了狗队里的头狗,但是这不是它的终点。它心里有更野性的力量,指导他去了生存竞争更激烈的狼群中,这不是因为它退化了,它要在真正证明自己生存能力的地方,证明自己变成了强者。最后它赢得了狼群的领袖地位。”

祖父拾起地上的板尺,板尺是祖父实行家法的工具,他管教儿孙时间不多,方式单一粗暴。实行家法的每条板尺上都有族徽——一只猎犬。当年他带兵打仗,赢了就会在战地插上一面画着猎犬的小旗帜;平反后办企业,也用猎犬做了企业LOGO。

这是祖父头一次花了这么长时间如此行峻言厉地教诲于直,他听进去了。

祖父揪着他到受害人家门口。就在杨浦的棚户区,木头搭的房子,只有九个平方米,夏天像蒸笼,冬天挡不住西北风,外面一下雨,里面一定会下小雨。

祖父压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摁到地上,要他跪在人家房子前磕头谢罪。于直的鼻子贴在水泥地上,嗅到路面上酸馊到苍凉的气味。

祖父说:“刘俊亏了你的盗版资源,在静安区买了一栋别墅,在七浦路买了一层铺面,在浦东买了一个菜园。你撞伤了正经人家唯一劳动力的腿,牵累无辜,你有多愚不可及!”

刘俊就是老油条,他的盗版碟店因为于直被抓而被搜查,结果搜出他非法走私以及引诱他人卖淫的证据,两罪并罚,判了十年。

十八岁那年生日一过,于直就被祖父勒令去甘肃服兵役。他没有拒绝,没有反抗,自甘自愿像巴克一样被流放到最艰苦的地方。

艰苦的地方有艰苦的好处。拉练的时候太阳底下一站一上午,军服湿了干干了湿,但是地方大,天蓝蓝,草莽莽,一望无际。

教官也许得到祖父的指示,待他特别苛刻,教他经常站夜岗。夜岗也没有关系,天和地都是黑的,只有满天星辰,他好像独立在一个宇宙空间里。

只要在野外,他的一平米就不见了。

部队刻苦的训练和规律的生活使于直一直发热的昏昏然的头脑一天比一天冷静下来,开始回归到理性的思考:盲目发泄的自己,蠢笨无知;牵连无辜的自己,罪无可恕;为人利用的自己,愚不可及。

他杂绕在心头多年的乱麻一丝一丝厘清,但是心脏里的毒还在。一闭眼,就是那香甜的液体,叫做“碰碰佳”。他的八月十五还是要在旷野里过。

服兵役的第二年,江西、浙江发了大水,于直所属的部队去布防。

在一千多米长的险情大堤上,他和战友们将石块装进巨大的铅丝网。装满石块的铅丝网重达两千公斤。他再和其他士兵一块儿用肩膀顶着木棒,将一个个铅丝网撬进滚滚河水之中。

连续十多个小时,筑坝筑了六百米,大家开始换岗,于直没有退下来。

他要耐得住艰苦环境,达成终极目标。

他在向巴克学。怎么长出了这根学的神经的?是本能。

到了凌晨两点多,任务终于完成,于直和战友们潦草地用完饭,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胳膊睡在离堤坝不远的露天驻扎点。

奇怪的是人已经疲劳到了极点,却了无睡意。他辗转反侧,看到一轮皓月,才想起今日是中秋。一想到中秋,他就无法在战友群中好好入睡。

他小心地将战友的身体挪开,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堤坝,突然在那边的黑暗里看到一团白。白的就像夜里的光,勾引着好奇的人走近。他走近那团白。

那是一团小奶猫,通体雪白,此时正拱着身体靠在堤坝下的小坑里瑟瑟发抖。

于直在小白猫跟前蹲下,小白猫有一种纯真的漂亮,尤其那一对棕色的杏仁圆眼睛,在黑夜里莹莹发着光,可是明明是发着光的,该明晰的,却又含着盈盈一汪水,沉甸甸的,清澈却又不能让人看清晰。

于直把手伸到小白猫跟前逗着它,却被它伸出爪子来挠了一下。

第二日完成布防任务,于直吃完方便面,正准备吃火腿肠时,又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在堤坝下被两只花狸猫追着跑,它直笔笔地跑到了于直的腿边,绕着他的裤腿走了一圈。于直帮它赶走了花狸猫,它睁着那双能发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的杏仁眼,沉甸甸地朝着于直瞅着,然后伸过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的军用帆布鞋上蹭了蹭,喵喵唤两声。

于直将手里的火腿肠喂了这只小白猫。小白猫吃饱以后,十分满足,将杏仁眼弯弯地眯成两道弯,收起尖利的爪子,随于直如何逗弄它的耳朵、脑袋和肚子,它都把杏仁眼弯成小月牙,友好地甚至是讨好地享受他的抚摸。

在布防的头几日,这只小白猫就一直跟着于直,跟着他就没有花狸猫的骚扰,还能吃得很饱、末几日,小白猫突然就失踪了,一直到任务结束撤防的那天,于直在一个当地老乡的怀里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背对着自己,趴在自己主人的怀中,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于直嗤笑自己,他是被嫌弃和被利用的。被母亲嫌弃之后,居被一只猫嫌弃;被老油条利用完之后,居然被一只猫利用。

高洁的眼睛很像这只小白猫,圆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锐利的,也是柔软的,是清澈的,却又不甚清晰的,无比神秘。笑起来时,弯弯的,像两道月牙,无比明朗。在他身体下,承受着他的冲击时,眯成线,无比妩媚。

其实于直第一次看到高洁时,想起的就是这只利用了他的保护随后又嫌弃了他的小白猫。

因为部队艰苦环境的锻炼,跌了大跟头再被千锤百炼的于直,性格里的偏激和盲目慢慢被拔除。他的身体成长得更加坚毅,他盛气凌人的锐气和毫不矫饰的狡猾被悄悄藏了起来;他的目光成长得更加长远,懂得修正他原本毫无意义的目标,调整人生的航向。

对于老油条这个陈年旧疴一般的存在,他倒也没什么恨意情绪。那是他自己头脑发昏,不怪中人奸计,为人所用,这是应付代价。但是这样的愚蠢,一次即够,下不为例。这一点他像于光华,目光敏锐,进步神速。

为了弥补荒唐荒废的时光,于直在部队里就开始拼命补习文化知识,兼学外语,从部队退役后,他请在美国留学的堂兄于毅帮助自己办理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手续。

那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留学几年中,于直找了各种公司实习,广告的、金融的、影视的,后来长期在硅谷的互联网企业蹲点,那里开放进去的创业风气让他感觉更自由。

他兼职很多,报酬不菲,几乎全部汇去国内,委托做事踏实妥当的莫北代为贴补给他当年累人残疾的伤者。

学成归来那天,于直跟着于光华一起和昔日的小助理、现在的副总经理穆子昀一起吃饭,十几年来头一回叫了一声“阿姨”。

穆子昀的目光狐疑不定。但这一声叫出来,于直知道自己整个人已经可以和十八岁前的自己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以为他心脏深处的毒可以隐蔽起来了。

他对祖父说:“爷爷,这些年来,杰克伦敦那本《野性的呼唤》我仔细看过几遍了。”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祖孙默契。于成明这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每日只能办三个小时工,再没有往日健硕的龙马精神。他躺在藤椅里听到最小的孙子说着这话,严厉地望住他,“真的懂了?”

他经过岁月洗练的目光差一点让于直遁回原形,他心里恍惚了一阵子,但是表面上没有迟疑,“懂了。”

祖父眼中的严厉变成疼爱,变成温软,变成欣慰。他的一生,不断进取,战场戎马大半生,商场戮战数十年,没有一秒停歇,功勋无数,但是没有多花过一分一秒在子孙身上,这也许将成为他今世至大的遗憾。

他说:“于直啊,人这一生时间太短了,不要留给自己有太多遗憾。”

祖母林雪素来保守,喜欢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做事。她问于直,“想在公司哪个部门做?回头我让你爸去安排。”

于直笑嘻嘻任由祖母搛起一块牛肉放入自己口中,边嚼边请求道:“二老帮我创个业吧?”

于直和昔日的光头哥一块儿创的业。他是亲自提着古越龙山的二十年陈和一篓子阳澄湖的大闸蟹开车去杭州,登门拜访了光头哥。

光头哥已经长出一头茂密的发,不再用“光头哥”绰号,用回卫哲的本名。卫哲有一段和于直相似的经历,他十九岁那年和人打架,将人打成重伤,被一个目击的九岁小姑娘举报了。他家里想要把事情压下去,去威胁小姑娘,奈何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很有坚定的勇气,根本不受卫家人的任何威逼利诱,而卫家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小姑娘的姨丈竟然是有名的企业家,手腕强硬,人脉广大。卫家和人斗法失败,官司一打到底,他被判了三年。

卫哲出狱后,去北京的大学念了个电子工程专业,毕业后进了国际知名的互联网公司工作。就在去年,一直不太安分的他辞了职,开始了不为家人理解的创业。卫哲编写的网站,可以让网友上传自制的视频分享,也可以分享其他影视资源。他看准于家的行业背景适合自己的项目,几次上门寻于毅洽谈合作,都被于毅油嘴滑舌地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