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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谁为谁心动

定河之水引自望京城外五十里的翠屏山。水分两道,一道自城外流经护城河东去,另一道引入城中,穿城而过,再汇入城外大河向东。

冰凉的水中潜了一会儿,花不弃便憋不住气了。莲衣客托着她悄悄浮出水面,两人顺水漂下。见离南下坊远了,这才找了个偏僻的地方上了岸。

莲衣客拖着花不弃一阵急走,直奔到一处无人的破草棚才停下脚步。他松开花不弃的手,虚脱地坐在地上,头一歪晕了过去。

棉袄浸湿了水,沉重地坠在身上,寒风吹来,花不弃打了个喷嚏。她三下五除二脱了棉袄,穿着透湿的中衣冻得打战。冷是冷了点儿,却轻松灵活了许多。她搓了搓手,抱起稻草,掏出荷包里用油纸包住的火折子燃起一堆火。

回头再看,莲衣客闭着眼睛,眉心紧皱,似乎极为痛苦。花不弃冻得发抖,哆嗦地走到他身前小心地推了推他。莲衣客晕过去了,没有反应。

花不弃心里慌乱,颤着手想要揭开他脸上湿淋淋的蒙面黑巾。指尖抖得厉害,她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能看到他的真面目而激动。

手伸出又缩回,反复几次她还是没有把他的面巾扯下来。他不想让她看到的,如果她看到了,她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了?花不弃强忍住心里的好奇,轻轻地扳过他的身体,让他俯卧在地上。

半截羽箭插在他右肩上,露出白茬的断口。花不弃用手指试探性地在中箭处一摸,沾起鲜红的血来。望着手上的鲜血,她眼圈一红,手足无措地东张西望。破草棚里除了一堆稻草外别无他物。

她镇定了下,从火堆里拨出来一些稻草,看着烧成了一堆草灰。她利落地脱下身上的中衣撕成了布条,风吹着湿透的兜肚贴在身上,头发还往下滴水。她抱着赤裸的手臂使劲搓了搓,告诉自己坚持再坚持。

“你忍一忍,忍一忍。”她走到莲衣客身边活动了下手指,抓住半截箭杆,闭上眼用力一拔。血溅在她脸上,冰凉的血腥气刺激得花不弃哆嗦了下。

莲衣客闷哼了声,痛醒之后彻底晕死过去。

花不弃咬着牙说道:“一会儿就好了。”

她解开了他的衣裳,好在水中泡久了,衣裳并未和伤口粘在一起。他的右肩露出一个血洞,鲜血汩汩往外涌出。

花不弃抓起几把草灰按在伤口上,再用布条紧紧缠住。她颇有点儿得意地看到包扎的白布上没有血再沁出来,土方法挺管用的。

“我会救你的,你不会被冻死。”花不弃蹲下拧干莲衣客裤腿上的水,使劲拔出他的靴子,脱掉他的布袜子。手摸到他的脚,冷得冰块似的,她心疼地看着他,抱起稻草盖在了他身上。

做完了所有事,花不弃这才觉得冷,冷得牙齿碰得咯咯作响。她低头一看,身上的棉裤还在往下滴水,表面已经结了层冰霜。花不弃绞着又湿又重的裤腿,心想,要是用火烤,还不知道要烤到什么时候。她连打几个喷嚏,一咬牙穿上冰砣般的棉袄悄悄地出了草棚。

月光时而从云层中露出脸来,照亮了这一片棚户区,隐隐听到犬吠声和婴儿的哭声。花不弃毛着腰悄悄地走到一户人家的篱笆外,院子里晒着件棉衣。她眼馋地盯着这件大棉衣决定就偷它了。她仔细听了听,这家人没有养狗,屋子里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她灵活地翻过篱笆,蹑手蹑脚地取下竹竿上的棉衣,顺手从窗台上拿了几个干玉米棒子,端走了鸡窝旁喂食的陶盆。

“对不住,我是不得已才偷的。”花不弃心里暗暗向主人道歉,留下了一枚金瓜子放在窗台上。她想了想,又摸出一枚心疼地看了看,放了上去。

看到这两枚金瓜子,想必主人是不会再追究有人偷了东西吧。她迅速地离开这户人家,悄悄地跑回了草棚。

疼痛与寒冷交替刺激着他,渐渐地又有阵温暖的感觉涌来,莲衣客倒在稻草堆里沉入了梦乡。

空气中飘荡着甜香,香甜的味道充斥于鼻端。他缓缓睁开眼睛,脸上极不舒服。他伸手一摸,摸到了蒙面的黑巾。记忆直冲脑门,他彻底清醒,翻身坐了起来。

身上已换了件褐色的棉袄,伤口已包扎好了。他想起了花不弃。这一切都是她做的?她为何没有取下他的蒙面巾?

微微环顾四周。破草棚里烧着一堆火,四个烤得焦香的玉米棒子整齐地排列在火堆旁,地上还放着一只装满清水的陶盆。他的衣裳、靴子、布袜子都穿在竹竿上烤着。

她人呢?莲衣客站起身,眉眼中闪动着警惕的光。

角落里突然有了声响,他仔细一看,草堆里露出花不弃的脸来。她藏在稻草堆中睡熟了,几茎稻草落在她脸旁,似乎刺得她极不舒服,发出呻吟声。

莲衣客松了口气,走过去蹲下了身体,眉头随之皱起。花不弃的脸红得极不正常。他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火炭似的。他掀开花不弃盖在身上的稻草,顿时愣住了。

湿的棉袄、棉裤她还穿在身上,她的手抄在袖管里,冻得蜷缩成了一团。

看看身上的干爽棉衣,看到火堆旁整齐烤着的衣物,吸了口空气中的甜香,他心中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直冲眼眶,逼得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将这股莫名的感觉压下去。

“傻丫头!”莲衣客涩涩地说道。

他闭着眼睛脱了花不弃的棉衣、棉裤,解下身上的棉袄给她穿上。

手中的花不弃像初生婴儿一般瘦弱,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她口鼻间呼出的滚烫气息烙铁一般在他心上刺啦啦烫出串串痛楚与怜意。

他看到她脖子上挂着一枚铜钱,他的手指从铜钱上的莲花刻痕处掠过,脑子里又想起柴房中睁着明亮眼睛抬头望着他的花不弃。

莲衣客默默地放好铜钱,给花不弃拢紧了棉袄。他把花不弃露在外面的脚抱在了怀里,冰凉的触觉激得他深吸了口气。她陷在冰火两重天里,脸烧得通红,脚冷得似冰。

莲衣客取下烤干的衣裳裹住她的腿,轻声喊道:“不弃,醒醒,喝点儿水。”

花不弃的眼皮动了动,没有反应。

莲衣客端起陶盆正想喂她,突然看到陶盆里水面上浮着些东西。仔细一看,像糠麸。凑到鼻间一闻,一股怪味冲鼻而来。他苦笑了笑,这丫头偷的什么碗啊?

放下陶盆,莲衣客抱起花不弃道:“不弃,我带你去找大夫。”

隐约听到这句话,花不弃挣扎着说:“不要送我回莫府,让我好了再回去,求你了。”

她不肯彻底失去意识,害怕烧糊涂了说胡话让莫若菲认出她来。这种害怕变成脑中最后的警惕,让她费劲地发出柔弱迷糊的声音。

尽管不明白原因,莲衣客愣了愣仍答了句:“好。”

花不弃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嘟囔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扔下我不管。莲衣客,我喜欢你。”说完这句话,她身体一沉,沉沉睡去。

莲衣客顿时僵硬了身体,看着怀里的花不弃,眼里露出不信与震惊。手中的花不弃犹有千斤重,让他再也无法往前走一步。他旋风般回转,烫手山芋般将花不弃扔在稻草堆中,抱起稻草盖住了她,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

莫若菲和云琅顺着车行的描述追查到大石桥一带后彻底失去了花不弃的踪影。无可奈何之下,莫若菲匆匆赶到七王府,一五一十禀报了消息。

七王爷暗中写了手令予京都守备元朗。守备公子元崇是世子陈煜的好友,两家关系向来不错。京都守备府于是调集了官兵封锁了大石桥一带的三坊,借口元宵灯节皇上会出宫观灯,今夜封坊肃清宵小,趁机挨家挨户搜寻花不弃。

丑时,世子陈煜和好友元崇一起回了王府,两人神情疲倦。从书房出来时,遇到了放心不下前来探视七王爷的甘、田二妃。

七王爷吩咐如果没有找到花不弃,就不要再敲书房的门,他谁也不想见。

陈煜对二妃略一颔首,对元崇道:“今晚有劳了。”

他唤了个小厮送元崇出府,正要离开时,听到甘妃讽道:“王妃若是在世,定会赞世子孝顺,对王爷言听计从。”

田妃温柔道:“世子不仅孝顺,也向来对妹妹们照拂有加。”

他望定二妃道,“长卿尊你们一声庶母,自然会照顾好妹妹们。甘母妃的柔成明年就十四岁了。赣南府尹的公子人才出众,年前来望京时见着柔成就赞个不停。长卿正琢磨着向父王建议,可以为柔成定下这门亲事。甘母妃晚上睡不着的话,不妨提前为柔成多绣几件衣裳打发时间。”

他的嘴唇微微一抿,扯出丝冷酷蔑视的笑来,眼睛寒冰似的从甘、田二妃脸上扫过,拂袖而去。

把柔成嫁到千里之外的赣南府?甘妃脸上血色尽失,抓着身边侍女的手抖个不停。她冲着陈煜的背影尖叫:“你怎么就肯三天两头去护着那个野种?!你难道也被她的狐媚子脸勾了魂吗?”

陈煜闻声停住脚步,缓缓转过了头。黑暗在他身后像魔鬼的羽翼,英挺的脸被怒气扭曲得几近狰狞。

甘妃不敢和他正视,目光越过他悲愤地望向他身后紧闭着的王府书房,尽管害怕,仍挺直了背。

灯笼的光影下,扶着侍女的甘、田二妃像极了两只炸毛弓背的猫,惊恐害怕又凶猛无比地望着他。陈煜回过头,顺着甘妃的目光望去。书房灯光依旧,房门紧闭。他痴情的父王种下的因,让他的女人和儿子来吞这个果。一瞬间,他想起了早逝的母亲,心里火气尽退。

陈煜双手一辑,轻轻朗朗地对甘、田二妃道:“让甘母妃受惊吓是煜儿的不是。我方才说的浑话,两位母妃莫要放在心上,我心里对妹妹们都极疼爱的。妹妹单纯无辜,我这个做大哥的怎么忍心让她们受苦。冬寒夜凉,两位母妃早歇着吧。”

他突然赔礼致歉让甘、田二妃不知所措。甘妃毕竟出自大家,不管陈煜说的是否是真心话,她也不会和他撕破脸去七王爷面前理论,正待要说上两句圆场的话,陈煜已顺着回廊走远了。阿石手里提了盏灯笼模糊朦胧,黑暗中映出陈煜孤单寂寥的身影。甘妃眼中突然流露出感慨,“世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难为他了。”

田妃早吓得失语。这会儿缓过气来,她抚着胸低声说道:“猫找到老鼠会生吞下肚,现在不过是好奇逗来玩玩罢了。”

莫府莫夫人又喜又忧,高兴花不弃就此从眼前消失,又担心找不到人,七王爷会对莫府不利。她低声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摊上这丫头攀上七王爷,焉知不是吞下了有毒的饵?忆山走了着险棋啊!”

莫伯静静地侍立在侧,一语不发。十三年前,灭薛府满门的情景不知为何又回到了眼前。薛菲是唯一死在外面的薛家人,现在凭空多出个花不弃。他心里有着隐隐的恐惧,薛家毕竟还是留下了血脉,花不弃留不得了。

莲衣客在南下坊找到海伯和花不弃时,莫若菲正和云琅分头在东城南上坊一带寻找。月上中天一无所获。

莫若菲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云琅忐忑不安,一心认定是自己激怒了花不弃。他懊恼地想,这丫头性子太烈了,他被她气疯了才想扳回点儿气势。结果她玩一招离家出走,害得自己被表哥狠狠地骂了顿不说,还大冬夜里跑出来找人累得半死。

“表哥,你说一个小姑娘能躲到哪儿去?会不会被人掳了?”

莫若菲冷冷地说道:“阿琅,你身为飞云堡少堡主,将来要肩挑飞云堡的重任,心胸应该开阔一些才是。”

云琅被训蔫了。他吞吞吐吐说完和花不弃在药灵庄结怨的事情后,莫若菲找到机会就训他。

明月自云中冒出,地面凝结出清冷的银霜。传回无消息的回报,让莫若菲的心情像夜色一般忧伤。在雪山初见花不弃时,古灵精怪的她给了他多大的喜悦。他忘不了背了她下山时被她逗得大笑,那时的花不弃狡黠聪慧。自从进了莫府,难得见她打雪仗像普通小女孩似的高兴一回,也被自己吓走了笑容。

她心里应该是害怕与讨厌他的吧?花不弃曾经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七王爷不方便带她回王府,就给她安排了莫府的小姐身份。他想讨好七王爷,也认同了这个安排。所以,每个月他应该给她一份小姐的工钱。

她把莫府小姐当成一份工,做得不高兴了,过得难受了,就想辞工不干了。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市井中的小乞丐,哪有半点儿把自己当成莫府的小姐呢?她是没得选择。自己以为让她安心地当莫府小姐,等着及笄后被嫁出去,她就能心满意足了。可在花不弃的心里,她想要的也许并不是吃饱穿暖而已。

在她眼中,如果没有七王爷这个便宜老爹,是没有人肯真正关心她爱她的。莫若菲想起了花不弃拼死也不肯丢掉的陶钵,他猛然觉醒,明白了花不弃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一个讨饭的破碗让她不顾性命要护着,何况是被云琅打死的癞皮狗呢?

云琅的身份摆在面前,他有武功有力气,说不过花不弃还能动手。她本来就不情愿留在莫府,被云琅一激,自尊心又强,不抱走陶钵去讨饭才不是花不弃的性格。就算找回她,不让云琅去解开这个结,她恐怕还会找机会离开的。

莫若菲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弃在六岁时,养她长大的乞丐被大雪冻死了。她爬到狗窝里吃狗奶活了下来,那条狗就是被你一掌打死的黄毛癞皮狗。你知道吗?我从药灵庄林府下人嘴里听说她是狗娘养的时候,也觉得好笑。可是看到她时,她能把狗养娘的挂在嘴边坦然认之,我想,那只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罢了。剑声把她关在柴房,又冷又饿的,我去看她,她连半句怨言都没有。你可知道,你想出气随意说出的话,做出的举动对她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有一种人,哪怕知道偷东西不对,是犯法的,还是会去偷;哪怕今天被人揍了,明天带着伤,还是会去偷。生存不易对于世家少爷来说是很遥远的事情,对这种人却是每时每刻念着的,直到变成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她的自尊后面隐藏极深的卑微感,为了这点点自尊,可以拔刀拼命。”

他闭上双目,眉心紧皱,一番话牵动了他对前世的痛苦记忆。他像一个旅者,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以后,回过头去看曾经被踩进泥地里的自己。心被记忆抽痛,莫若菲这一刻真的很想抱着花不弃告诉她,他明白她的。他真的很想好好宠她,让她忘记从小到大所有经历的悲苦。

云琅咀嚼着莫若菲的话,平平淡淡的语气道尽了花不弃的悲哀。她的愤怒在眼前晃动,她说过的话此时像刀扎在他心上。他脑中想象着花不弃衔着癞皮狗的xx头吃奶的模样,他钻狗洞逃跑又算得了什么?!云琅再也忍耐不住,狠狠一鞭抽在马身上,绝尘而去。

莫若菲没有阻挡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找不回她呢?到这个陌生世界十来年了,他已经快忘记前世。为什么想到她消失不见,会有种失去亲人的感觉?头顶云层再一次遮住了月亮,莫若菲骑在马上,茕茕独立。

云琅用力驱马在南上坊中奔驰着,一路出了坊门。站在大石桥上,四周寂静无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满脸悔意,突然他大吼出声,“花不弃你回来!”

声音幽幽回荡在夜空,脚下河水无声流淌。

云琅跃下马,呆呆地站在桥边。花不弃愤怒的脸,害怕的眼神,牙尖嘴利的模样,那双闪亮的眼睛塞得他的心几乎要爆炸开来。

启明星高悬夜空,一夜即将过去。云琅仍坐在大石桥出神。一支箭突然射在他身前,他凌空翻身,已抽出马鞍旁的长剑。

箭射在地上发出啪的声音。云琅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喝道:“什么人?”

石桥另一头闪出一匹马来。莲衣客已换了装束,戴了顶帷帽遮住面容,他静静地说:“想找花不弃就随我来。”

云琅大喝道:“站住,我凭什么相信你?!”

莲衣客回头看了他一眼,纵马就走。

云琅用剑挑起地上的箭支,手抚摸着箭杆上的莲花刻痕,目中露出惊诧之意,“莲衣客?”他来不及多想,翻身上马,跟着追了上去。

蹄声,踏碎满地银辉。莲衣客停住马,望着破草棚回头说道:“她就在里面。”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如能找到她,我飞云堡便欠下尊驾一个人情,你随时可以找我还。”云琅望着莲衣客远去的方向朗声说道。他持剑跃下马,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小心地走进了草棚。

柴火已烧尽,冒出淡淡的烟,墙角草堆里露出花不弃的脸来。云琅确认四周没有埋伏,疾步走过去,抱起了花不弃。

她已陷入昏迷,身体烫得让他害怕。云琅抱起花不弃迅速地走出了草棚。

蹄声远去,街角慢慢转出莲衣客来。

“不弃,好好做你的莫府小姐,关心你的人并不少,莫要再闯祸了。”他默默地看他们远去,身体慢慢伏倒在马背上。每呼吸一下都能扯动肩上的伤口,传来一股撕心的疼痛。劳累一夜,他几乎撑不下去了。

手中马鞭无力地抽了下坐骑,那马甚通人性,扬蹄带着他离开。

从凌晨睡到日落,花不弃像陷进了一团柔软的棉花堆里。她隐约地看到床前人影晃动,没隔多久就有人打断她的睡眠,捏开她的嘴灌下令她作呕的药汁。苦得她皱眉流泪时,又有甘甜的蜜水勾引着她张大嘴大口吞咽。

她看到莫若菲的脸不时在眼前晃动,又看到了杀阿黄的小贼,唯独没有莲衣客。花不弃惊慌地想,她是在做梦呢,还是他扔下她了?不,他答应过她的,他亲口答应了的。她死死地闭上眼睛,闭紧了嘴。这一切肯定是梦,绝对是梦。

“不弃,你醒了吗?”

声音离她这样近,清楚得不像是梦境。她清楚地记得她求过莲衣客,他明明答应了不会送她回莫府的。他怎么可以骗她?他怎么能把她出卖得这么彻底?!他怎么能出尔反尔?!难道在他心里,她连一丁点儿分量都没有吗?他是武艺高强的大侠,她是什么?一个被扔在莫府的棋子罢了。早知道他要抛下她,为什么不扯下他的蒙面巾瞧个清楚?花不弃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不弃?”

花不弃缓缓睁开眼睛,失神地看到坐在床前的莫若菲。

他的眼睑下有抹暗青色,显然没有休息好。看到花不弃醒来,莫若菲绽开了笑容。他拿起一个锦盒道:“瞧瞧这是什么?”

锦盒已经换了一个,盒盖打开,里面正放着那只她从小面馆里装进去的陶碗。明明掉进了河里,怎么会在莫若菲手中?花不弃沙哑地说道:“莲衣客”

莫若菲截口笑道:“是莲衣客救了你。若不是他指点,云琅也找不到你。这只锦盒也是他告诉云琅,我悬赏重金请人从河中捞起来的。你视为性命的陶钵找回来了,高兴吗?”

莫若菲见过两次陶钵。两只用陶土捏成的碗看上去相似,其实是不一样的,他没有看出来。他绝美的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神情。寒冬腊月下定河捞东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他只在意花不弃的感受。终于有人捞起这只锦盒时,他想也没想解下了价值千金的狐裘披在了那人身上。打开锦盒看到那只陶碗时,河岸边的人都觉得莫府少爷傻了,他却宝贝似的捧了它飞马回府,仿佛从定河中捞起来的是南海最名贵的珍珠。

“细想这只陶碗作用还真不小。雪山上用它烧化了雪水,天门关也亏得它我才有一口热水喝。不弃,既然找回来了,就别再弄丢了。嗯?”

莫若菲把陶碗放在她手中,花不弃抱着这只陶碗,眼睛一闭,泪水涔涔而下。他是冷酷无情性情暴虐从不会珍惜情感的山哥啊,他怎么可能为她做这样的事情?他转世到富贵人家,读书转了性吗?变得温柔,变得陌生,变得让她更不敢认他。

她珍惜陶钵,珍藏着和九叔在一起的时光。更多的,是为了陶钵里的黑玄珠!她和他同穿到一世,走上的路何其不同。她流着泪,默默地告诉自己,永远也不要他再想起他的前世。

“这不找回来了吗?别哭了。大夫说了,你是受了寒,好在身体结实,服药驱寒发了汗,将养些天就无事了。”莫若菲伸手探了探花不弃的前额,满意地发现高烧已经退了。他戏谑地往门外看了看道:“你要是再不醒,有人内疚得都想撞墙了。阿琅!不弃醒了!”

花不弃闻声扭过了脑袋。

云琅磨磨蹭蹭地走进来,伸长脖子望了一眼花不弃,见她转开头不看他,心里有些难过。他嗫嚅着说:“你醒了啊?醒了就好。表哥,我困了,先回去睡了。”竟一溜烟跑了。

莫若菲失笑地说:“等你好了再罚他去!我已经骂过他了。不弃,这次是阿琅不对。他自己跑到药灵庄当贼,还打死了你的阿黄,怪得谁去?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一字没有责怪她,言语间满是对她的宠溺。花不弃心里没底,转过头叫住莫若菲,一咬牙问道:“大哥,我烧糊涂时没说什么浑话吧?”

见她开口说话,莫若菲高兴地回头笑道:“你呀,一声不吭的,牙咬得死紧。连筷子都撬不开,差点儿灌不进药去。别想太多,大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七王府那里大哥自会去解释,你安心养病就好。可惜今晚你看不到望京城元宵节的花灯了,等到明年大哥一定带你去逛灯市。你身体好了,大哥带你出去玩。”

花不弃松了口气,泪光盈盈地望着莫若菲,突然想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一场。这个世界上,他原本是她最熟悉、最亲近的人啊,如果他一直这样对她该有多好!

瞅着她的泪眼,莫若菲微微笑了。他走到床前,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水,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原来不弃也是会生病的呀。剑声还在嘀咕说,在柴房冻饿你几日没见你打喷嚏,大冬天掉进湖里睡一觉就好了,这回居然病了。”

花不弃想起海伯的话,他会带她离开莫府。她挤出一个笑容来,声音里多了几分力气,“我再睡一觉就好了。剑声盼着我生病,我偏不。”

“呵呵,好!我吩咐他不准还手,让你打骂可好?”花不弃的话让莫若菲暗松一口气,他笑着站起身,吩咐众婢好好侍候。

走出凌波馆,他看到云琅站在院门口出神。莫若菲揉了揉眉心,疲倦地问道:“阿琅,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今晚灯节,皇上会来。我得陪娘去莫府的花楼,莫府和明月山庄今晚会斗灯。你是回去休息还是与我同往?”

云琅往凌波馆张望了一下,答道:“我没心情,不去了。表哥,飞云堡向来不参加灯节,我出现在莫府花楼,也不太好。”

莫若菲点点头,强打精神走了。

云琅转身欲回自己住的院子,走了几步就烦躁起来,他狠狠地骂自己,“明明进了屋,怎么就说不出道歉的话呢?”

元宵灯节?他眼睛突然一亮,英俊的脸上露出笑容。

鼻塞流鼻涕,屋子里比平时多摆了几盆炭火,热烘烘的让花不弃呼吸困难。她见青儿和棠秋在床边侍候,便道:“替我把枕头垫高点儿吧,躺着我喘不过气来。”

棠秋扶起花不弃,青儿自外间抱了几个软枕进来。她脸上带着忍不住的喜色,轻声道:“小姐,你是不是睡了一天难受了?”

花不弃咳了几声,瓮声瓮气地说:“房间里热得很,门窗都关着,鼻塞,我喘不过气来。”

青儿抿嘴笑道:“我开点儿窗户透透气吧。”

棠秋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大夫吩咐了,小姐吹不得风。最好捂出身汗来,病才会好得快。”

青儿遗憾地说道:“表少爷白费心思了,小姐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呢。”

花不弃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那小贼做什么了?“棠秋,就打开窗户让我瞧一眼好了。瞧一眼就关上,不妨事的。”

青儿高兴地跳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大大小小的花灯挂了满院。假山上、梅枝上像挂满了七彩的宝石,每一颗都闪动着璀璨的光。空地上支起了竹竿牵起了绳子,一串串灯笼高低错落地挂着。从窗口望过去,像一幅流光溢彩的彩画。

灵姑微笑着站在房门口,恭敬地说道:“小姐,今儿元宵灯节,奴婢便做主让表少爷挂了这些灯。小姐身体好些了,再看也不迟。”

花不弃心里有些感动。她暗想,这小贼还不算太坏。她瞧了会儿,突然又想起扔她回莫府的莲衣客来,意兴阑珊地说:“关了窗户吧,风吹进来有点儿冷。”

云琅在院子里听到花不弃的声音,脸上漾开了笑容。看到窗户关了,他走到一盏灯前朗声念道:“一个小姑娘,坐在水中央,穿着粉红袄,系着绿绸裙,模样真漂亮。打一种花!猜中者得一枚新钱!屋里的丫头们,可猜得出来?”

棠秋眼睛放光,回头看看花不弃,露出雀跃的神色。

元宵灯节她们本来是可以出府赏灯的,花不弃知道为了侍候自己都没去。她睡了一整天,人还清醒着,便笑着点了点头。

棠秋拍手叫道:“表少爷,是荷花!”

“聪明!”云琅赞得一声又继续,“圆圆红罐罐儿,扣着圆盖盖儿,甜甜的蜜水儿,满满盛一罐儿。猜一种果子。猜中者还是赏一枚新钱!”

这回是青儿拍手笑着回答:“表少爷,是柿子!”

云琅又赞一声,接着往下念灯谜。他想花不弃读书少,制的灯谜都是极简单的。不多会儿,连灵姑在内五个婢女纷纷加入猜谜中,院子里一时之间嬉笑声不断,竟热闹起来。

看猜得差不多了花不弃还没有出声,云琅便瞅着一个灯谜道:“不弃妹妹若没有睡着,也猜一个试试?猜中了能得糖人儿一对。听好了。一个南瓜两头儿空,肚里开花放光明,有瓜没叶儿高高挂,照得面前一片红。猜一件物事。”

众婢知道是表少爷想哄小姐开心,都撺掇着花不弃猜。花不弃听了这么一会儿也倦了,明白云琅等了这么久就盼她出声。她懒洋洋地说道:“可不是咱们院子里挂的灯笼吗?”

话音才落,窗外就传来云琅的阿谀声,“不弃妹妹真聪明,这对糖人是不弃妹妹的了。天晚了,妹妹也早些歇着吧。”

隔了会儿,灵姑拿了对糖人进来。青儿一见之下便笑出了声,“哟,表少爷这么殷勤,原来是得罪了小姐,他变着方法向小姐赔不是呢!”

云琅还没走出院子,听到这句话,脸上闪过一丝赧色,飞快地出了凌波馆,心情却愉快之极。

花不弃一见之下也笑出了声。糖人捏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叉着腰昂着头,男子弯腰作揖。她拿了糖人在手里,看到众婢偷笑,张嘴就咬掉了男子的脑袋,在众婢呆滞的目光中嘎巴嚼着吃了。花不弃若无其事地把糖人放到床边几上,说:“闹了半天,我困啦。”

闭上眼睛躺下后,回味着嘴里的甜味,她对自己说,阿黄,他认错了,咱们就饶了小贼吧。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莫府了,多个仇人不如多个朋友,你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