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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难

陈珚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若是成亲早,孩子可能都已经弄出来几个。虽则他有几年没住在福王府,但以福王妃的想法,宫中如花似玉的宫女不少,对他有些心思的只怕就更不少了,这样的事,无伤大雅,少年人方知慕少艾,陈珚在宫里难说没有几个服侍枕席的女子。再者,回家这一段时日,她也没有特意嘱咐陈珚的侍女小心做事——这些使女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若是她不许还罢了,她没有特别发话,只怕早已有两三个心中颇知道‘上进’的,打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若不是宋家特意提出这一点,她几乎都不会留意,毕竟陈珚年纪也到了,没有特意再严格管束的道理。

京中宗室人家,虽然不说夜夜笙歌,但也很少有不纳妾、纳宠的,便是福王也有几个侧妃,这些事宋家不可能不了解,便是原来不知道,宋三娘在府里住了几个月,也该知道了罢?会提出这个要求,可见便是给福王府一个下台的借口,又不必一口回绝,免得这决绝的态度,让官家自觉伤了面子,从此对宋家人怀有成见。

福王妃自忖也不是横行霸道的性子,对宋家的难处也是十分明白,虽说这士大夫总能给官家气受,但那说得是出入朱紫的重臣,而非如今最高官位才不过是知州的宋家。——宋桑兄弟在朝堂上才是刚刚起步,若是因为三娘的婚事得罪了官家,平白蹉跎,那的确也太冤枉了。她之前之所以那样提心吊胆,便是因为惧怕宋家权衡利弊以后,两害相权取其轻,为确保自家不触怒官家,宁可把三娘嫁给陈珚。

如今宋家既然送出暗示,福王府这里倒也有了下台阶,王妃脑子转了几转,索性也不派人去唤陈珚,而是直接让人去把陈珚院子里的大使女唤了来,问她道,“七哥回家也住了有一个月了,可还住得适意?新来的这些使女,没有什么怠慢的地方吧。”

陈珚自小因为贤明太子的关系,在家中也是倍受重视,待遇不说倍于兄弟,却起码是不弱于大世子,院子里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使女,不过,因他常年离家在外,从前的侍女也没有闲养着的道理,陆续都被调去了别处,只留两三个守着院子,直到陈珚从宫里回来,方才是正经又给配齐了十多名。

能入王府服侍的使女,长相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因王妃没有特别管束,几家下人都是各显神通,往里塞了许多有想法的小娘子,再加上陈珚回家以后也不可能时常出去,泰半时间都在自己院子里呆着。王妃满以为这一个月来,总有那么一两个有运道的女儿家,不料那大使女说了好一会,说这个不勤快,那个没眼色,偏偏就没有说谁不安分的,饶是她脸皮薄,却也不能不打断了对方的说话,直接问道,“难道就没有谁和七哥勾勾搭搭,做些不体面的事情?”

大使女不知底细,听闻王妃此问,倒是眉花眼笑,满口夸奖陈珚,“虽说那些小娘子,多有心思重的,在七哥跟前很是卖弄些眼角眉梢,但七哥从来都不正眼看这些小蹄子,前些日子还骂哭了一个,直接说要让家里人来把她领回去。平日在家中不是读书就是练拳,闲了寻兄弟们下下棋,晚间洗漱都不要人服侍,竟是从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若是往常,听闻儿子如此自律,王妃心里自然也是欢喜,此时却是心头一沉,大为头疼:七哥在家中都是如此做派,只怕在宫中也不会例外。想来那宫中本是是非之地,虽然燕楼上下都是圣人的心腹,但也难保有人吃里扒外,以七哥的性子,只怕在宫中也未必会处处留情。

屈指再一算,陈珚出京读书以前,年纪尚小,自己怕他被人带歪了性子,把他房里管得极为清明,服侍使女一概都是相貌朴素之辈。即使在宫里,也都是在东宫过夜,贤明太子身子弱,圣人防范得只有比她更周全……到了宜阳那边,七哥过的是苦行僧人一般的日子,就住在书院里,怎么可能有过风流韵事……

本想着,先把人拿住了,再把七哥喊来与他分说,如此,陈珚即使说不得宋三娘,也不会怎么和家里闹,更怨不得她这个当娘的。不料如意算盘响了半天,竟是根本就没打成,她这一下真是觉得心头梗塞难通,喘气都有些不通畅了。

“你说,这人家的孩子,连生死都是父母一言可决,更不说是娶谁这般的‘小事’了。”王妃也不愿再寻新妇倾诉,更不敢入宫去找圣人,只能是找福王抱怨,“唯独就是我们家的七哥,主意真是大得很,娶谁都是自己说了算,这倒也罢了,他还知道借势来压爹娘……”

说着说着,几乎不曾滴下泪来,“倒像是我们做爹娘的会害他一般,难道我不知三娘好?可他难道就不明白?三娘再好,那也不是他的,谁都能娶,就是他不能娶!”

福王平日寡言少语,此时倒是说了一句‘公道话’,“我看他是明白的,只是已下定了决心,你要知道,当年若非是贤明太子临终前亲口嘱咐,以七哥性子,都未必会去趟宫里的那滩浑水……”

说也奇怪,比起儿子为了一个女人不顾一切,福王妃倒是更接受福王的暗示——也许,陈珚也是因为皇子出生,自己灰了心,也不愿再做这个尴尴尬尬的甚么养子了,这么出宫入宫的,实在也是吃不消。他宁可娶了宋三娘,就此后安安稳稳做个七世子,圣人、官家那面,倒是因此能多怜惜他几分,多给他几分体面,待到日后……

“唉。”她不知不觉,也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了。“日后的事,谁知道那么多?若是竟养大了……”

是啊,若是七哥亲事,说得太好,如今宫中这位皇子养大以后,心里未必就没有什么猜疑。今日的持重,也许就是异日的祸根,倒不如今日干脆些,断了这个念想,说不准日后想来,才知如今七哥的心思,才是真正的谨慎。

福王妃转过了这个弯,心头最大的郁气结,倒也就渐渐消失不见,她原本一心反对这门亲事,的确也不是不喜宋三娘,总还是为陈珚将来考虑得多,因此此时想转了,便只余些须不忿,“也罢,我们家本来也没有这样的念头,若非是当年贤明太子有这个意思,那个位置,和我们家又有什么关系?便是七哥,过继出去喊了别人做爹娘,就算是亲亲姨丈、姨姨,我看他心里到底也是颇有疙瘩。”

福王对过继的事,反应一向冷淡,这也是有他的一点私心在,王妃素来知道,此时见他点头不语,意甚赞同,也有几分好笑,“难道过继出去,就真个不亲了?你这个人也是。”

埋怨了几句,她也就派人把陈珚唤来——到底是余怒未消,见了儿子的面,便虎着一张脸,冷言道,“媒婆今日已是给了回话,我知道这件事我也做不得你的主,也没有贸然答复,便原样告诉你,你自己想罢。”

说着,便把宋苓的话告诉给了陈珚知道,又添了些花头上去,“不要想着此时答应下来,日后再反悔。宋家说了,若是你他日再有纳妾偷腥,立时便要和离,所生儿女,也要跟着带回宋家去养活,你一面见不得,日后也不给你养老送终,只是回来继承财产、爵位。这些所有事,都要立成文书,若有翻悔,文书一提,上告官府,立刻就要官府判离——以宋家地位,咱们这样的宗室,在公堂上也只有吃亏的份,绝不能落得什么好结果,这门亲事,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她说得其实也并不假,如今连官家都行不得快意事,宗室自然更是行不得了,平日里都是被关在睦亲宅中,等闲无事,连街坊都出不得。到了公堂上,更是只有被大臣欺负的份,辛酸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若是立下这样的文书,将来又反悔,宋家‘仗势欺人’,是真能说到做到,把孩儿都带走的。

福王也在一旁帮腔,“你可要想好了,七哥,这是一辈子的事,却不由你一时的高兴,就能随便答应下来。如今年少贪颜色,不觉得什么,他日三娘年老,你可要守得住才好。”

陈珚面上,果然露出思索之色,王妃见了,心底也是一喜——她实在还是不愿放弃那一线希望,因此对这门亲事,到底是不大看好,要是陈珚自己放弃,她也只有欢喜的份。

“一夫一妻,本就是人间自然之事。”陈珚思索了一番,却是平静地道,“便是先生一家,几兄弟也都是一夫一妻,没有纳妾、通房一说,北地多少士子都是如此,我自入读书院,便觉此言为人生至理,便是大姐不说,我也没打算纳小,更何况此身珍重以待发妻,亦不敢浪荡轻掷,是以元阳固守,也经得住检验。不过是文书罢了,要写也便写了,此事实在小事而已,爹娘倒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说着,便取来文房四宝,唰唰挥毫,顷刻间书就一篇文书,又摁了手印,递给福王妃,“娘便请了媒婆来,把此书送去先生家里便是了。”

……儿子如此知书达理,自己该是高兴才对,可福王妃望着一脸平静的七子,不知如何,却是生生又觉得好一阵气闷胸塞,梗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