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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子鸡

“哇——呃——嗯……呀。”

起承转合、抑扬顿挫, 这四个语气词生动表达胡悦头一次造访金龟婿大宅的心情, 一开始总想做得好看点哄他开心, 初进豪宅, 夸张点喊声哇, 表示对品味和装修的钦服——随着眼神越来越往深, 200多米大平层一面墙也没有找到, 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角,就算是表面文章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呃’地拖延时间。

等到把整个房子都看过一遍, 也无法回到‘哇’的节奏,只能以意味深长的‘嗯’作为结尾,胡悦最后‘呀’了一声, “连厨房都没隔断, 怎么做菜啊?一屋子都是油烟了。”

“有抽油烟机。”师霁说,差一点还口误说成‘抽风机’。

“这些年来你用过一次吗?还能正常运转吗?”

“应该可以吧……好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人过来维护的。”

从师霁的语气, 就可以知道, 他多数是从没自己亲手打开过抽油烟机, “餐具呢?”

“入住的时候好像买了一些。”

倒是齐全, 看着也贵, 细白的骨瓷在橱柜里摆了好几套,锅子也有两三个未拆封的摆在柜子里, 甚至连电高压锅都有一套,师霁请的钟点工还算勤快, 擦拭得挺干净, 但胡悦忍受不了,赶紧把估量着要用的餐具都送进洗碗机,“洗碗机开过吗?”

这个倒是天天开的,师霁每天吃早饭的咖啡杯和吐司盘都送进来洗,耗材也有,摆进去开洗,她拉师霁去超市买菜,顺带买点洗菜盆什么的,“你的桌子是实木的吧?”

“是。”

那就还得买餐垫,否则桌子随便就能烫出印子,两个人推了一个购物车,胡悦看到什么都想往车里放,最后还得是师霁扯着她,“太多了,放不下的。”

“这个盆很难看,又大,不要买。”

“这个实用!”胡悦和他争来夺去,“你不要,用完以后就丢了,或者给我带回家——哎呀别争了,人家快关门了,除夕呢!赶紧买赶紧买。”

都是上到除夕前最后一天的人,别的医生没那么忙了,上班也只是磨洋工,他们不同,工作量都欠了一周,之后又遇到工作范围调整,连轴转忙到昨晚才算是告一段落,也把住院部的分管病人都送出院——可以择期的话,大多数客户也不愿意在医院过年。胡悦一觉睡到今早10点还觉得腰酸背痛,那还有赶市场买菜的功夫,超市里捡着什么就是什么了,好在城市超市这种进口超商,货源一向充足,配个双人年夜饭还是绰绰有余。

“有白萝卜哎,萝卜干贝排骨汤,怎么样?”她拿起萝卜和师霁商量,“我看看,三文鱼腩、牡丹虾、北极贝,做个刺身冷盘,那边有鱿鱼,爆炒一下,有点辣味,你看怎么样?”

“我想吃螃蟹。”师霁很有主见。“避风塘做法。”

“那个很麻烦的,”胡悦皱眉讲,“你不要因为做饭的人不是你就乱开条件——且不说这个要油炸烟雾大,哦对了,你家有油吗——就说面包糠什么的,要买都是一大包,你家哪里放得下?”

师霁没得好说,他家是极简主义,不像是一般家庭,做足了储物空间,房间看着大,可橱柜就那么几个,实在并不生活化。胡悦也很好奇,“当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装修,一般的房子,至少承重墙要有几面的啊。”

“这栋公寓,当时主打的就是完全定制化,承重墙都是做在建筑外墙,屋内的布局,可以由业主自行定制。”师霁也有点尴尬,他仿佛为自己辩解,“——当时没有想过会在屋内烹饪,有什么饭不能在外面吃?”

“有什么饭一定只能在外面吃?且不说这个,你这是完全没打算在屋内留宿第二个人啊,还好,洗手间是做的隐藏式,不然岂不是客人想登门造访都不行了?”

大家成长的环境不同,概念真的不一样,对一般人来说,在家吃饭才是常态,但师霁从小吃食堂长起来的,出门吃饭对他来说大概才是正常,胡悦不多争辩,随口讲,“这样不行的,以后肯定要重新装修。”

没听到师霁回答,她才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很暧昧,赶紧想分辨,又知道只能越描越黑——但她确实只是在闲谈而已,没有多的想法,一句话卡在舌尖,说不出吞不下,噎得脸都红了,看都不敢看师霁——他现在肯定是就等着嘲笑她,不可能有第二种反应。

还好,师霁没有穷追猛打,这么大的破绽居然都放过,胡悦东摸摸西摸摸,自己的尴尬差不多缓过劲了,他才天外飞来一句,“那你打算怎么装修?”

手里拿着的朝天椒,差点没滑落指尖,胡悦偷眼去看师霁,他的脸扭着,没看向她这里,耳根好像有一点红,但也不是太明显,胡悦想看得更清楚点,但她也有点不自然,咳嗽了一声,“装修……我不知道啊,我又没装修过几套房子。”

“随便聊聊而已,你是不是想歪了?”

“……我想歪到哪去?你是不是想歪了?”胡悦撑着说。

这个话题就像是鸡生蛋、蛋生鸡,是可以永无止境循环下去的抬杠,两个人都长大了,不至于这样幼稚地表演,但有了这个借口,稍缓一下,倒是能用局外人的口气,就事论事地讨论,“基本功能空间总是要分割的吧,卧室、书房,还有厨房,要做中式餐点,厨房一定要隔断的,只有小户型才需要开放式厨房,假装客厅很大。”

“怎么不规划个客卧?——照你这样讲,岂不是有一天还要规划出宝宝房?”

这话题实在太敏感,天瞬间就被聊死,胡悦抿着嘴,他们两个大概都一样,局促却又不愿中断这个话题:在这个年纪,有了这样的事业和经济,要说,已经不该因为任何事局促不安,真要忐忑反复,自己都觉得太浮夸,所以都还端着仿佛很从容,全压到嘴角——但这种局促并不是想要逃离的情绪,恰恰相反,就像是新上手的电玩,一面在心底大呼小叫,一面却又还想去开新地图。

“这是你的房子,怎么都是你的规划,说说而已,一般人家里规划个客卧不也很正常?”终究,她还是强行装着没事。

“那是他们,不是我。”

“你最厉害了,你家的橱子是小叮当的口袋吧,什么都能放得下,你家的菜会自动洗好沥干。”胡悦怼他,“你吃人间烟火吗?”

人间烟火,师霁当然是吃的,而且还吃得很多、很刁,他有一点点尴尬,“就你话多。”

怼不过那就只能换个话题了,“炒螃蟹要不要买咖喱粉?”

如果是泰式风味的话,要的,拿好咖喱粉,又去椰青,提到咖喱蟹,胡悦就忽然发了兴致要做椰子鸡,师霁说,“吃得完吗?不是已经要炖一锅汤了?”

胡悦拿两个椰子在那里掂着比分量,“明天中午也要一顿的呀,噢,还有,汤圆买了没有?她们说S市这里,大年初一要吃汤圆的。”

这个意思,她今晚是要在这里守岁——也就是要过夜了。

气氛又暂停一瞬间,另一个问题浮现在谈话逻辑里:这样的格局,客人该怎么住?

不论谁情愿谁不情愿,现在都该开口了,他们的眼神碰到一起,又闪开去,师霁咳嗽了一声,“还讲究这风俗?我们过年还吃饺子呢。”

“饺子是真的不好包,你那里连笊篱都没有,我看过了,这里也没饺子皮,唉,还不都是虚应故事,也不要什么习俗都满足。”

胡悦也就絮絮地接了下去,就像是建立起了无形的默契,他们谁也没再提起这件事,反而加倍投入到采买中。“你喜欢吃竹荪吗?”

“还可以,但这要高汤才能烫入味吧。”

“椰子鸡很清香,烫着味道不错的,蘸料要打点小米辣。你去看看有没有。”

“什么是小米辣?”

极日常的对话,很容易让男人感到琐碎,师霁的无知,也在撩拨主厨的耐心,脾气差一点会发怒,再好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享受,但今天不同,两个人居然乐在其中,一两顿饭买了一车的料,明知道超市赶着下班,还卡在最后过去结账,最后大半个小时都没买什么,只是站在酒水区细看标签、喁喁闲谈。结完帐几千块钱,售货员习惯性看向胡悦,胡悦一伸舌头,向师霁要手机,理直气壮地,“支付宝拿来。”

师霁在另一头装东西,隔着档杆对她笑一下,有一点嘲笑的意思,但递手机的动作不慢。“喏。”

售货员刚要扫码,胡悦又叫一声,“哎——等一下。”

她拿了两根口香糖,“忘记买了。”

售货员赶忙扫码添上去,胡悦手机还没递给她,又踌躇着问师霁,“那个,你家里还有吗?”

摆在口香糖旁边的是什么,这个属于常识了,这句话问得很自然,但胡悦是回避了眼神接触的,售货员的眼神在两个人中间扫来扫去,师霁停顿片刻,清了清嗓子,“好像是还有。”

胡悦的眉头舒展开来,表情跟着变,“噢——”

有的话,那原来是准备和谁用的呀?

这话没问出口,她一撇嘴,“那买单吧——啊。”

时间过得有点久,手机锁屏了,她冲师霁一亮,“密码。”

当然,他也可以把手机拿回来直接用面容解锁,但师霁求生欲还算强,至少是懂得读气氛,乖乖报了六位数字给她,这件事大概也就略过不提,上车以后,不知怎么又谈起装修的话题。

“如果重新分割的话,可以分成几个房间?”

“不是早说了,”胡悦有点诧异,“卧室、书房,这就两个了,还有宝宝房,最少一个吧,如果打算二胎的话——噢。”

他们谁都没说话,默默地开了一会,除夕的S市,其实没什么年味,反而异常冷清,就连这段最经常堵车的CBD,都是畅通无阻,一路的绿灯。胡悦咳嗽了一声,打破沉默,“不管怎么说,你当时为什么选那样的装修,这就是你一个人住也很不方便啊,这么大的空间,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话题又回到安全范围内,师霁笑了一下,“大概我和一般人不一样吧。”

他说,一只手撑在椅背上,随意地拨了一下头发,“可能一般人需要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有安全感。”

“但你不同?”胡悦一愣。

“嗯,我不一样。”他的声音变轻了,“发生过那么多事以后……我只有那样才能安心。”

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所有地方都要能一眼看到,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哪怕是有一点阻隔,有一个房间,都会禁不住地想,在这房间中或许隐藏了什么阴谋,什么不利于他的、有害于他的东西……

胡悦没有心理咨询证,但就算是她,也知道‘家’在心理学中的象征意义,看起来,师霁的信任关系的确存在极严重的问题,他甚至连自己的家都无法信任。她忽然有一点难过,但又很快提醒自己,应该振奋起来。

“大年下,不说这些了。”她讲,“不吉利!”

“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师霁反而不以为然,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案子办得怎么样了……最近几次找解同和,他都没理我。”

“你和解警官……我还以为你会问上次那个,那个——”

“老家那个副队长?”他们到了,买的东西太多,光是两个椰子就重,师霁要叫物业来帮忙拿,胡悦却觉得大可不必,大年下的,他们还要值班也不容易。话都是边搬边说,“他现在也不知道什么了,专案组把消息封锁得很紧——好像我听说,上级对他们警方很失望,再加上那个刘宇犯案太多,A市不能算是主要案发地,督办起来不方便,可能要异地办案。”

“他都不知道什么,那解警官就更不知道了。”胡悦不以为然,“难道是要移到S市来督办?”

“至少那个刘专家是S市过来的关系,你忘了?”师霁问她,“解同和怎么也是S市这边的中队长,要搭关系也从他这边近一点——这个都能忘,不应该。”

胡悦心里一紧,看他一眼,确认他只是随口一说,才讲,“你自己摸摸良心,我最近做了多少事,现在还要做饭!你还要我把什么事记得清清楚楚?”

她现在拿捏了做饭的把柄,还不是怎么说怎么赢,师霁赶忙举手投降,“算了算了,你最辛苦,你最辛苦。”

“本来就我最辛苦!”胡悦理直气壮,“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来打下手好吧,我们来规划一下啊,晚上到底怎么吃。”

椰子鸡打边炉,这是一顿火锅主食,菜烫进去往里续就行了,算做单独的一顿。排骨汤、咖喱蟹、 冷盘、炒时蔬、红烧黄鱼,这又是另一顿,师霁意思,晚餐不用吃得太饱,吃不完的菜都是隔夜菜,不好倒,也不愿在吃,除夕宁可清清淡淡地吃一顿火锅,吃多少是多少。胡悦也赞成,他们俩都没有办除夕宴席的经验,与其弄得四不像,不如索性放飞点,吃个火锅算了。

不过,椰子鸡也还是第一次搞,赶紧拿出烹饪APP看诀窍,首先从破椰子开始就要学,两个医生研究了半天,胡悦推给师霁,“这是男人的活,你来做。”

少不得又是一番唇枪舌剑,摸索了半日,这才开好了一个椰子,师霁手滑一下,水洒出来不少,还好,多买了两个,第二个就开得好多了。胡悦一边忙忙地备料,一边叫师霁给她念步骤打下手。

“哎你真的笨欸!”

“你真的是个很差的老师!”

手术台上受过的气,现在都嫌弃回来,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声调比赛着往上调,一个闷头洗菜,一个切配,两个人各自朝着一个方向,也免得相看两生厌,这样嘴角浮现的笑意都能藏得挺好,也不错。

火锅到底是简单的,洗洗菜,配个底汤,切个蘸料,也就可以开饭了。半中午过来,中间还去买菜,晚上七点多,春晚还没开始呢,火锅已做得了,不过胡悦也出了一身汗——这个房子的地暖开得太足了。

把火锅端到饭桌上,新买的电磁炉插好,在新买的围裙上擦擦手,又用手背抹抹额头,她叉着腰环视一圈饭桌,样样倒也都齐全了,满意地叹口气,一抬头发现师霁站在岛台边上望着她不动,胡悦提防道,“又干嘛?”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她笑,半晌才说,“你真——”

拉长了声音,拖得九曲十八弯的,拖到最后说道,“真是一点都不好看。”

她现在当然不好看了,在厨房里劳作了半日,谁还能和个小仙女似的?胡悦有些气,可看着师霁的表情,他脸上的笑——到底这些气也都化成了无奈又好笑的泡泡。

“就你好看。”她正好洗手,把手上的水往他眼睛里掸,“就你好看行了吧,傻x。”

“怎么骂脏话呢?好好的女孩子,一点素养都没有。”

“平时我也很文雅的,遇到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了呗。”

谁也不会想到,师霁是个——好吧,他平时就很嘴欠,所以这大概是可以想得到的,不过,大概他们也不适合很浓情蜜意,这样互怼着,双方反而都自在,说过就算,不当真,胡悦等师霁坐下来依旧给他倒饮料,“喏,你爱喝的乌梅汁鸡尾酒。”

说是鸡尾酒,其实无酒精,乌梅汁兑了苏打水和冰块,切两片柠檬、薄荷叶,清爽酸甜,最解腻的,两个人碰一下杯子,喝了一口,胡悦禁不住发出满意的叹息声,闻着椰子鸡那一大锅的清香,她不知不觉就说了心底话,“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话说出口,自己都一愣,有一点心虚,掩饰性地笑一下,才鼓舞起浑身的戒备去看师霁,就等着他的嘲笑了,没料到,他居然没笑话她——哪怕他们刚互怼着劳动了一个下午,她怎么也不该承认自己的开心——

“是吗。”他说,望着她盈盈的笑,“巧了。”

巧了,我也很久都没那么开心了。

胡悦低头浅笑,有一点羞涩的样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师霁举起杯和她碰一下,反倒帮她缓颊,“开心一天算一天,有得开心还不好,这又不是坏事。”

亲人去世,总是觉得光阴太急,开心一天算一天,大概是他最近的座右铭,这句话究竟也没有错,胡悦跟着放下心事——是啊,能开心这一天,又何必去想太多?

“是,很久没吃年夜饭了。”她说,举起杯子,藏在后头窥视师霁,“这是不是这些年来最开心的除夕?”

这问得有点直接,但师霁回得倒也很直接。

“是。”他说,“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吃年夜饭。”

“哪有这么夸张。”胡悦失笑,“以前也有美好的回忆吧?”

“太久远,都已经不记得了。”

这诚实的答案,听着匪夷所思,但却是实话,胡悦试着想一下上一个团圆饭,记忆也早遥远模糊,大概,这样的话,也就只有她能懂。

他们两人对着坐着,千回百转的心思,有往事也有新伤,那么多的失去明明白白,心绪由不得高下起伏,喜悲参半,可大浪淘沙,渐渐只淘出纯净而喜悦的笑,默契就写在眼睛里:这一刻,实在开心,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感受,连窗外夜空,仿佛都因这般的感受,更澄澈了些许。

管那么多?胡悦难得任性地想,以后怎么样,我只开心眼下这一天就算,不管以后怎么样……至少,现在,这顿饭要好好的吃,要吃得开心,吃得算数。

他们互相看着,心思都写在了眼神里,这一刻她知道师霁想的也一样,他也是一样的欢喜,在如此无常的命运里,能有这片刻的欢聚,这纯粹的欢喜,他们也都很珍惜。

“水开啦,”这里是S市,过年也没有鞭炮,禁放烟花,但电视里一样火树银花,热闹得欢喜,胡悦站起来说,“你要不要先喝一碗汤啊?”

师霁当然要喝,椰子鸡的头啖汤是最清甜最好喝的。胡悦为他舀了一个鸡腿,电视里主持人开始问候新春,在热闹的背景音乐里,一阵弦乐响起——是师霁的手机铃。

他们同时低头去看,又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刚才的气氛,只因为一个电话,仿似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师霁嘀咕了一声,“好巧,刚还说到他呢。”

——是解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