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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电梯□□发了一场打斗。

说是打斗, 但当然没有电视剧那么精彩, 更像是现实生活中的打架, 充斥着肢体拉扯, 女人是先跑出来的, 她的速度快——但, 这是电梯入户的高层, 应急楼梯并不在正门,从正门出去,只有电梯, 电梯却没有这么快到。

男人从门里出来,拽着她的胳膊,他太重了, 就算再怎么挣扎、厮打, 也挡不住她被拖进房门里的趋势,男人和女人在体力上终究有天生的差距, 女人再□□抗, 仍被拽进了屋里。

她被扯在客厅里仅剩的家具上坐了下来——男人解下皮带把她的手捆在椅子后, 他们都没有大喊, 因为知道这没用, 整个过程都充满了闷哼声与咬紧了牙关从喉间发出的咆哮,现在, 一切暂时平息,他们都在剧烈的喘息, 眼神盯着彼此一错不错, 书房里,老人的叙述声早已停了,屋内仅存他们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那仿佛能迸出金铁交击之音的眼神碰撞。

“你不能杀我。”是胡悦先开的口,她的声音居然还很冷静,但却充满了无边无际的蔑视与仇恨,她几乎是高傲地说,“在这里杀我,你也逃不掉——监控都拍到了,现在,已经不是十二年前了!”

人胖,体能也确实不足,在刚才的撕扯后,胡医生很快恢复了过来,但袁苏明到现在还在呼哧呼哧的喘气,就像是被什么事牵动了情绪,激动得要命,他的回应也比胡悦更急促,“我没想杀你!——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他急切地为自己辩解,但胡悦根本不屑,她冲他吐了一口唾沫,“呸!”

她当然有足够的理由不屑,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已经耽搁了十二年,这隔了十二年的审判、的愤怒、的鄙视,来势汹汹却又正大光明,即使被绑住,甚至可以说是命悬一线,胡悦也依然占据了绝对的主动,而袁苏明——他也接受了她的鄙视,竟没有予以惩戒,只是强调了一遍,“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伤害你——我想补偿你,我是想补偿你的!”

“你现在要告诉我,一切都是意外?”胡悦停住了挣扎,微微露出冷笑,好像已识破了他的套路,“你从来没想过要伤害我妈?”

“这本来就是意外!”袁苏明叫了起来,“她也有责任——她真的也有责任!如果不是她先刺激我,她先怀疑我是抢劫犯——”

这些话,大概十二年来,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袁苏明的情绪甚至比胡悦还浓,“你们都有责任!你们——我是病人!我应该吃药的!我应该得到治疗!那时候,我也不想的——但是——但是我没有办法!”

“什么叫她也有责任?她有什么责任!”胡悦挣扎着想带动椅子站起来 ,“杀人犯!杀人犯!”

“住口,住口,”袁苏明清亮的嗓音气急败坏,忽然间化为低沉骇人的咆哮,“我说住口!”

这是一声兽类的咆哮,足以让任何人从激愤中清醒,想起这铁一般的事实:这个人,曾杀过一个同类。

他曾经杀过人!

屋内一下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胡悦和袁苏明都没有说话,他们重新打量着对方,评估着对方,就像是一局无形的棋,他们都是棋手。棋盘被掀过,他们正凭着记忆力重新落子,同时也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所以,”再开口的时候,胡悦就理智多了。“当时是怎样,心理出问题的人是你?——你的体重,是吃过精神类药物吧。”

袁苏明的眼神在她脸上盘旋,阴鸷却又透着疲倦,他嗯了一声,“也是一举两得。”

他本来就想靠体重来掩饰自己的容貌的话,的确是一举两得,胡悦垂眸注视着地面,过了一会才看向他,“我妈妈……和你恰好同路,她怀疑你是抢劫犯,所以,刺激到了你?”

“嗯。”

“我能问问吗?——怎么刺激的?”

“一开始我们同路,她就慌了,走得太快,掉了东西,我捡起来想还给她,但是,她越走越快,我追上的时候,她返身想打我。”

袁苏明的语调也沉静下来,他拉过椅子,坐在胡悦对面,低声说,“我确实没想过伤害她,当时,我病了,我也需要帮助。”

胡悦扯了一下嘴角,“口角摩擦,激情杀人……你杀人的时候,不清醒吧?”

“嗯。”

“清醒了以后,发现自己犯下大错,慌了吗?”

“嗯,当然慌了。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不经事的。”

“谦虚了,你们师家人的脑子,别人是比不上——虽然慌了,但你也没有诧异太久,也许,你心里早有准备,早就想过,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失控,甚至有意无意地,已经在为那一天打算……是吗?”

“那你就把我想得太坏了。”袁苏明扯了一下唇角,他坦然地说,“没有,真的没有预谋,没有,只是我的脑子转得比较快——”

他抬起头面对胡悦,诚恳地说,“好也罢、坏也罢,我和师雩的脑子,确实转得都比一般人快。”

胡悦从鼻子里发出哼气声,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遏制着哽咽的冲动,她的声音有点变了,“你们也都一样自私,只想着自己,没想过别人。你想,你得活,你怕报警了说不清,背上连环杀人案的罪,是吗?你有你的大好前途,不想为这个不幸的意外承担责任,那会毁了你的人生,让你无法承担你的责任。”

袁苏明微微一笑,胡悦紧盯着他继续说,“所以,让弟弟来,是不是?你和你弟弟感情很好,这不是假的,可出了事情,你第一个想要牺牲的也是他。”

“他本来可以不用牺牲的,”袁苏明打断她,“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胡悦不禁愕然,“自己的选择?”

“他看到了,”她什么都猜到了,终于百密一疏,这一点没有猜中,袁苏明也就不吝指点,他说,“本来,这个案子不必一定要有人负责的,那天是个雪夜,根本没人在外面,没人看到,我不说,他不说,谁会知道?我们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但是,他看到了,而我……我看到他看到了。”

在那个幽暗的深夜,血泊之前,那张狰狞的脸扭过来,对准了电线杆后的少年,他的面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那个噩梦,像是随着思绪又回到了她眼前,胡悦轻声说,“我明白了,你很了解师雩,就像是师雩也很了解你,你知道,他一定会去报警的。因为他不像你,你很自私,而他很正直。”

“是,我坏,我是杀人犯,我自私,我有病。”袁苏明坦然地承认,“他热情、善良,聪颖,他有我费尽心机才能假装出来的全部,所以,他为什么不替我承担一些?这个家收留了师雩,把他养大,再苦再难没有亏待过他,现在,是他出力的时候了,我要奉养父母,他既然那么正直,不肯为兄弟遮掩,那他为什么不替我分担一些?”

他的逻辑是如此坦荡荡地无耻,但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扭曲地自洽——至少可以说服他自己,胡悦震惊地望着他,半晌才透出一丝凉气,“猜疑链……你很了解他,可是,他也太了解你了……”

“没错,我很了解他,可我弟弟也非常了解我,我想,他不知道我到底把证据植入到了哪里,但是他还有一招可以让自己免于被动……”

“那就是完全放弃师雩这个身份,成为师霁,让你的全部盘算落空。”

胡悦喃喃地说,“当时走的时候,你并没想过会需要偷渡,在你心里,他会很快因为你的匿名举报电话被捕,然后被定为那些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然后,外出访友的师霁就可以回来了……你没想过,他占据了你的身份,搞定了你们的长辈,你的那个电话,错过时机,再也打不出去,而你,被他逼到了美国,换了名字,只能重新开始——你还是失去了一切。”

“没错,这难道不可悲吗?到头来,我们两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生活——如果他懂得就会知道,这完全是资源上的浪费,本来,我们只需要牺牲一个人就够了,甚至,如果他再聪明一点……我们本可以一个人都不用牺牲的。”

袁苏明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他低声呢喃,“如果是现在的他,说不定能懂——如果,当时是现在的他的话,说不定都不会有这些事了……”

胡悦欲言又止,他看在眼里,笑了,“你也没底气为他否认,是吗?看来,你终究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的。”

胡悦默然,这是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是今天这个饱尝了辛酸苦辣的师医生回到过去,回到十二年前,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吗?他还会想着报警吗?当时,一切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这个无辜的目击者,也跟着失去了一生,以至于身陷囹圄,这些年来,他后悔过吗?

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信念是否曾有过动摇。袁苏明喃喃地说,“如果当年,我们能和现在一样……”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假设,如果当年他能及时得到治疗,如果当年师家不是那样窘迫,如果当年的A市不是那样的动荡……这个悲剧,起因是多种偶然的叠加,但后续的走向,则是性格的必然,如果真的都遂了袁苏明的愿,那,她还有知道真相的一天吗?

胡悦心底一片宁静,她低声问,“你要杀我了,是吗?”

“我想不到该怎么能让你活。”袁苏明遗憾地说,“我真的不想伤害你的,悦悦——我真的是很想补偿你的。”

真相已被她知晓,以她的性格,怎么保证袁苏明都不会放心——还是性格,还是性格。

“你打算怎么做?”胡悦问他,她像是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甚至多少有几分好奇。“你不可能在这里杀我。”

“是的,我不可能,”袁苏明也同意,“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死得太痛苦——相信我,你也不想的。所以,我会给你吃一片药——你会睡着,别担心,对身体没害处的,你今晚其实应该已经吃过了,如果你不是那么小心的话。”

“然后呢?”

“然后,我会把你抱到车里去,然后……我就要回国去了。”袁苏明文雅地笑了,刚才那真情流露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礼貌、热心的面具里,“这次回来,没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这辈子都拿不回来了,这对我来说也挺打击的——我真的很想拿回我的身份,你相信我吗,悦悦。”

他忽然又有了几分黯然,“我也没想到,这次回来,师霁的身份没拿到,袁苏明的身份也要跟着失去……”

胡悦冷冷地盯着他看,并不说话,袁苏明慢慢振作起来,“但是,不管怎么样,生活总还是要继续。”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缓缓接近胡悦,“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补偿你的。”

他们的眼神,都盯着那个小小的药瓶里滚出的白色药片,它被袁苏明倒在掌心,胡悦的眼神先聚焦在上,又往上看向他的双眼,她叹了口气,“你的话都说完了?”

她的语调,非常的冷静、清晰。

袁苏明楞了一下,他眼中闪过警觉,接二连三有灵光闪过,像是有什么线索才被他发现,才刚浮现——

但是,胡悦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提高音量喊,“救命啊——杀人了啊——警察救命啊——”

袁苏明倒退一步,面上闪过恍然,他轻喊,“你——”

‘砰’地一声,厨房门被重重推开,“警察!通通不许动!”

手电筒光圈乱晃,营造出诡谲光效,但很快,客厅的大灯被立刻打开,几个穿得严严实实的特警全都举枪瞄准袁苏明,“手举到头顶,转身靠墙!”

在现代□□的瞄准下,任何反抗都是自取灭亡,犯罪嫌疑人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束手就擒,一个警察上前解救人质,为胡悦解开皮带,“你没事吧,胡小姐。”

“没事,就是有点淤青。”胡悦说,她活动了一下双手,揉了揉泛青的手腕,从颈后摘下细小的连线,拆掉藏在领口的麦克风,“警察同志,谢谢你们及时支援,阻止了一起正在进行中的绑架案,否则,我可能有生命危险。”

警察在面罩后打量着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才得体——她的表现,毕竟让见惯世面的特警都有点吃惊,胡悦并不在意,她拆下衬衫的第二个纽扣,小心地和麦克风一起收好。让到一边,方便警察压着袁苏明往门边去。

已经有人按了电梯,执法记录仪也开在那里,记录着全过程,绑架现行,谋杀未遂,这是一起大案子,办案人员也都很小心,尽管袁苏明颇为配合,但依旧是呼呼喝喝,催他前行。“快点,老实些!”

袁苏明和她擦肩而过,眼神和她擦过,他有些无奈——是已经认输的姿态,而她唇边含着冰凉的笑,畅意地注视着他。

这一次,居高临下的,终于换成了她。

“视频——”他低声说,胡悦没搭理他,当听不见。袁苏明又说了一遍,“视频……”

“说什么呢!”警察推了他一下,“还走不走了?”

他真就站着不走了,扭过头有些央求地问,“胡医生,那个视频——”

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她编织出来的谎言吗?

今晚这一切,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她的算计吗?

都只是她诱惑他上钩的套?

但——眼见为实——那个视频,可能是假的吗?

他们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复杂的信息,仅凭眼神,却也在瞬间完成交流,她一定也做了一个局来骗他,而他也确实落入了她的计算之中,袁苏明已经认输了,他只是无法忘怀这么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视频,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祖父在他和师雩中,选了师雩吗?

他几乎是央求地、几乎是饥渴地用眼神问,‘视频,是真的吗?’

而她呢?

她宁静地,平静地用眼神回答,用微笑回答,用莫测高深的沉默回答。

‘自己猜啊。’

你骗了我12年,在迷雾中探索了12年,孤独地求索了12年,自我质疑了12年。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追寻真相的滋味,明白求之不得的滋味,明白这种看不清想不明的滋味。

现在,终于轮到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