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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

好端端地忽然过来,如果还扯是心血来潮给太后请安,那就有点太做作了。皇帝也并没有遮掩的意思,和太后见了礼,坐下喝了几口茶,便道,“听说小循这丫头又捅篓子了,我赶紧过来看看,娘您没给她气着吧?”

太后看了儿子一眼,“我要是气着了又待怎地呢?”

“那儿子就不让她管宫了,”皇帝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顺带再责骂她几句,让她过来给您赔罪便是。”

见太后语气和缓,不像是动了真怒,皇帝便开了个小玩笑,“就是这么一来,她多半还是正中下怀,我估摸着她这样闹,只怕也就是因为打从心底不想管家。”

人比人,比死人,这话真不是空说的。换做别人,给管宫还不能尽心尽力的,让人觉得她有态度问题,不识抬举四个字一盖,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到了贵妃这里,就这么硬顶了太后的面子,皇帝明里暗里还护着呢,听那语气,责怪里透了亲昵,他自个先把态度摆出来了:就是个小事,没什么好计较的,说上两句也就完了。

想到静慈仙师,太后心里亦不免有些感慨,若皇帝能把对徐循的宠爱移过来哪怕两分,夫妻之间多出些容让,什么坎跨不过去?只可惜,静慈仙师没这个命罢了。若非如此,自己也犯不着闲着没事,还要和小辈置气,闹出这一连串事儿,究竟能有多少意思?老了老了,倒还和儿子闹得有些生分了。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一闪即逝,她便压下所有负面情绪,含笑道,“你这是给她说情呢,还是扯她的后腿呢?倒别小瞧了你娘,多少年当过家的,先是皇后没和我说,我毕竟没想到宫里这些年的花销竟增长了这许多,倒要闹到往内库伸手的地步了。贵妃既然说了此事,难道我反倒还有不许的道理了?”

皇帝一挑眉毛,要笑不笑地欠了欠身,“娘贤明。”

太后有些没滋味,心知这话亦糊弄不了儿子:孩子大了,不再是十几二十岁的生楞小子,这些年越发是世事练达,后宫里的道道,他平时不说,只怕心里却极是有数的。

“就是她这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气性也太大了点,好端端和我说,我有什么不答应的?还写个节略呢,倒弄得和外头御史台进谏一样了。我要不答应,她是不是还要去跪太庙啊?”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

皇帝的态度一直都是很模范的,太后一说,他便道,“改明儿肯定让她来给您赔罪,估计也就是算着算着,太吃惊了,才没克制好情绪。”

还好,他没认真和太后算这几年宫里的帐,究竟没让母亲过分难堪,反而还自我检讨,“儿子也是没想到,不过是修修补补,把南内和宫城连在一起而已,这些年宫里竟多了这些使费银子。小循提起这事,倒是提醒我了,后宫的花费,和我那里的帐比,九牛一毛罢了,回头也要整顿整顿了,内承运库里的银子,是该省着点花。如今库里也没个进项,可别到末了还要和六部开口借钱花,到时候那些堂官可不就又落下话柄了?”

按说,这几年来皇帝又是游猎,又是大肆扩张画院,招揽搜求了许多名家入画院供奉,他爱好广泛,斗蛐蛐、打马球,游览庭院美景——这些爱好固然说明了他是个很雅致,情趣很丰富的人,却也侧面表明了这些年宫里新增的花钱处有多少。而内承运库等的进项又是一定的,虽说如今似乎太平日久,救灾等事自有六部、国库去做,但花钱去处一多,连皇帝都觉得这钱是花得稀里糊涂的,刚才听了马十回话,他想起来一问,内承运库那边,也已经是河干海落,前些年的一点积蓄,现在早就没剩多少了。

“其实你要能把光禄寺这一项整顿清楚了,还不知能省多少银子呢。”太后哼了一声,“贵妃也确实是没见过世面,不然,哪会把这些区区银两放在心上。反正浑身都是洞了,我这也是破罐子破摔,反正肉都烂在锅里嘛,什么时候缺钱了,把光禄寺的采买抄没一批,宫里的河水都能涨上一分半分。”

这和她不愿夸赞外地新茶,又无多少矛盾,概因内承运库的进项也是从国库中来,并不需要直接盘剥百姓,到底又比惊动外地镇守太监直接在地方上搜求新茶,名声上好听得多了。

“这财政上的事就是如此。”皇帝一听说这事,也有点头疼,摇手道,“她是刚管,若管久了,也就和儿子似的,都懒得想这些了。横竖不是便宜了内人,就是便宜了外人,水至清则无鱼,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有厂卫在,也不会太过分的。”

“话虽如此,但她精神也还是好的,”太后又把话锋给转回来了,她淡淡地道,“虽手段是激烈了点,但也真是提醒了我,其实说来,这都是和外头人学来的风气,不是外戚进宫请安时说起外头的风尚,宫里也不至于有样学样,没料到这规矩一立,大宴小宴无不耗费,竟是奢靡日盛——这也是我的不是。须知上行下效,京里原本若只有几家有这样的风气,宫里一风行,倒传开了去,倘是如此,天下又不知有多少福分要被糟践了,我想着,不如乘此机会,晓谕教化诸臣,重申太祖时的禁令,品级不到的且不说了,即使品级到了,可用彩缎,亦只限穿戴,不可如此使用。大郎你道如何?”

真是有心胸,太后此语一出,不论谁都要赞一句好:做媳妇的时候,别人挑剔你那倒也罢了,如今都是太后了,还能如此坦然地直承己过,这也不是每个上位者都能做得到的。更不说以小见大,一旦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便要再发诏谕警戒时人,若把太后和贵妃两人换成朝臣,这故事简直是可以上时人笔记的。当然了,这里面冒冒失失没大没小的那个角色肯定是贵妃,而心怀宽广,化干戈为玉帛,以小见大教化世人的那个正面角色,无疑就是太后了。

皇帝微微勾了勾唇角,自有成人之美,“娘说得是,儿子回头就让翰林们拟旨去,年前这旨意一发,只怕今年京城都能少剪些绫罗绸缎了。”

太后唇边也露出一丝笑意,“此事乃是贵妃提醒,虽有瑕疵,但不足为外人道也,旨意里可隐去这节不提了。我亦无意掠了她的功劳,你若不提缘由也罢了,若提,不如带契她一笔。”

居然是轻轻巧巧地就把这贤而善谏的功劳,送到了贵妃头顶……看来,太后是铁了心要把她捧起来膈应皇后了。

皇帝心念电转,不由得就想起了坤宁宫里卧病着的憔悴皇后——不论她有再大的过错,这几年来也的确是尽心尽力在打理宫务,受着好几面的烦恼和揉搓,人都老了不少。若是再听到这个消息,他真怕她会活生生气死。

“前朝旨意,带出后宫事毕竟是有些不妥。”他语气和缓地回绝了太后,“再说贵妃又不是皇后,名分不妥,贸然在旨意中出现,于她也不好。”

太后的提议虽然受挫,却并不恼怒,她今天脾气很好。“倒也是我想岔了,这人老了脑袋就糊涂……也罢,那就在宫里发个谕令吧,非但官中宴会不弄这一套了,连各宫私底下也不得如此奢费。——如今皇后卧病,大郎你道,这是你来写,还是我来写?”

她一张口,皇帝就明白了母亲的真实目的,只是刚才回过太后一句,如今再回绝也有点抹不开脸子——今天太后的表现已经是够好脾性的了,和平时她的性子比,简直是南辕北辙。

“那就一并由儿子操刀吧。”他索性也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起码还能斟酌点词句,维护一下皇后的面子。

这事儿就算是定下了,母子两个不免稍微议论了一下朝政,太后又叮嘱皇帝,“虽说是太平天子,可也不能荒僖过度,这两个月,我恍惚听见说,你每天不是出去打马球,就是关在宫里拉人来斗蛐蛐儿,这可不行……”

皇帝耐着性子听完了母亲的唠叨,少不得也要投桃报李,做出受教状,把‘慈母教儿’演完了,见天色不早,又陪母亲用了晚饭,方才起身出了慈宁宫。

打从温暖的屋子里出来,冷风一吹,皇帝只觉得精神一振,那淡淡的烦腻感方才渐渐消散。他扶着马十的手出了宫门,弓身上了轿子,在心底排除了一下各宫的人选,到末了,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敲了敲轿壁。

“去永安宫吧。”他扬声吩咐马十,又自己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起码,在那还能听见几句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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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看到他来,自然是有几分高兴的,她吃过晚饭有一段时间了,也换下了白日的衣服,因没预备他过来,穿的就是棉布袄子,头发打了一根大辫子垂在身后,明珠、金线丝毫也未点缀,看着就像是刚入宫的小都人一样朴素,见到皇帝来了,她一面迎上来,一面笑道,“吃过了没有?若没吃,就让他们再摆上一顿。”

“在清宁宫吃过了。”皇帝也就自然地说,他止住了几个嬷嬷往里间走的脚步,“就这样穿,不必再换衣服了,拢共一两个时辰就睡,多麻烦?”

徐循就带着人上前为他卸下了外衣,“老娘娘那里态度如何啊?”

“你倒是什么都清楚了。”皇帝的手指忽然痒了起来,他顺从自己的愿望,狠狠地拧了拧徐循的脸蛋,“女儿儿子呢?”

“都抱下去洗澡了。”徐循道,“现在壮儿大了,也和点点一样,老玩得一身臭汗,还好洗澡还乖,可以在暖阁子里洗,不然洗一次就一地水,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两人收拾着在炕边坐了下来,徐循拿了橘子来给皇帝剥着,“也不知哪里送来的蜜桔,还挺新鲜的,又甜,吃一个?”

“搁着吧,才进来有点冷,一会暖和过来了再吃。”皇帝说,“你就知道把话头转开。”

徐循看来一点都不心虚,她镇定自若地一笑,“不是问了吗,老娘娘那里态度如何?”

“你猜呢?”皇帝特别想吓唬一下徐循。

“我觉得是答应了,不然大哥你也不会这个表情。”徐循对他是十分了解的,她看了他一眼,仿佛禁不住微微的笑。

“我这什么表情啊?”皇帝有点纳闷,摸了摸脸。

微微的笑就从暗变明了。“邀功的表情嘛。”

这家伙!皇帝都没有生气的力气了,合着他帮着过去劝说太后,还是该当的了?这要是他不劝说呢?她也就这么把节略递上去,等着太后那边的回应?

他有点觉得自己是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剃头担子一头热,本来还有点小得意的心情,一下就转为赌气了,原本不想挑刺,现在也挑上了,“这哪算邀功呢?是你自己处事太不圆融了,还得我出面给你收拾首尾。你就不愿去清宁宫求她,也可以先和我说嘛。”

“先和你说,你肯定不在乎。”徐循很老道地说,见皇帝有反驳的意思,她瞅了他一眼,眯起眼拿手虚捏着,“说实话啊,若我先和你说了,大哥你是不是肯定觉得无所谓?”

比起光禄寺那边的花销,还有各地采办中饱私囊的数目,后宫这点浪费算得了什么?皇帝的确是不想因为这点钱和太后闹矛盾的,他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徐循又解释道,“至于先找老娘娘,只可能是一个结果……难道大哥你想不出来?”

别看太后现在大度,徐循若是私下先找她商量,太后指定是一通敲打训斥了,怎么可能会主动下自己的面子。到时候她直接给否了,徐循还能怎么办?她若坚持削减,那才是真正不给太后面子,兼且有忤逆的嫌疑。——皇帝寻思了一通,嘶了一口气,“你还是老谋深算,谋定后动啊你。”

“那不然呢,真当我傻的啊?”徐循先开了个玩笑,才解释道,“其实也不是,先不知道是老娘娘作兴出来的,已经把话说出去要删了,后来知道了也没办法。话都说出去了,不管怎么整,只要一动这事儿,外人还不知道是我使的劲?老娘娘一样没脸,那倒不如就这么将错就错,老娘娘那面也未必会拿我怎么样,她还指着抬举我来膈应坤宁宫呢。”

一样是说道理,徐循的道理就是这么的实在,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本来就是个无所图的人,皇帝听着,不管赞成不赞成,心里就踏实,也愿意和她说实话。“还真是有点脑子!”

“我没猜错?”徐循眼睛一亮。“老娘娘真答应了?”

“非但答应了,还捏着鼻子说了好些你的好话,要发文表彰你呢。”皇帝不免一笑,“也为难娘了,满宫里要能找出第二个有子的妃嫔,她也不至于这么委屈。”

徐循撇了撇嘴,看得出有几分不以为然,但她没有说话。皇帝对她可能的评语也是心知肚明——不论是太后还是皇后,和她就根本不是一路人。

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有几分赞同徐循的,因此并未纠正她那不甚恭敬的表现,“改日还是过去请个罪吧,你要连戏都不肯做全套,那就真落下怨恨了。”

“嗯。”她很爽快地就应承了下来。“大哥就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的。”

“不会让我难做?”皇帝又忍不住笑了,“今天着急上火跑到清宁宫的那是谁啊?”

“我省的还不都是你的钱吗?”她大胆地白了他一眼,“难道还能落到我口袋里?”

“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个。”皇帝故意拿话打击她,“就你这瞎操心的劲,还是贵妃娘娘呢,小里小气的,一点大家风范都没有。”

“我本来就是小户出身,就是小气得很!”徐循理直气壮地回了皇帝一句,自己也没掌住,就笑了起来,“虽说是家大业大,可也不能这么糟践物事吧,不是说不能花钱,总是要花在刀口上,这本来可是救灾的钱……高皇帝圣训还说呢,人君以四海为家,固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何有公私之别?这说来也不是咱们自家的东西,起码不是后宫的私有,哪能这么乱用?”

看她嘀嘀咕咕,意见不小的样子,皇帝深觉有趣,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反正事情都这样份上了,也就不和徐循争辩,只道,“是是是,你这个女中尧舜,真让你当家,我看没过几年,宫女的裙子,就连脚面也盖不住了。”

徐循呸了他一下,“人家慎夫人也就是衣不曳地嘛,大哥你就会笑话我。”

“我笑话你什么?”皇帝还有点惊喜,“我要有文帝的名声,高兴都来不及呢——倒是不知道,你最近又看上《汉书》了?”

“前阵子闲着就看看,”徐循轻描淡写地说,“两汉那些故事,是没个妙笔写着,不然,不比《三国志通俗演义》精彩啊?”

“演义更浅近,坊间说书爱说,哪里是史书能比得上的?”皇帝随口评了一句,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俭省固然是好,但也不必太过分了,一块肉烂在锅里,有好处肥的也是咱们自己人,不这样,余下的那些钱财放出去救灾,也有好些是落入那些官的口袋里……内承运库没钱了,自然就到国库去寻要。你心里也别想太多了,彩花那样的确太奢费,是不该,可该花的也不能太省,不好跌了天家的体面。”

徐循一时没回话,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皇帝有点奇怪,“嗯?怎么?”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肩膀又软了下来。“我就想,肥的是自家人,肥的是谁呢……愣了一会才想起来,文皇帝时起,这内宦啊,就是咱们的自己人了。”

她略带自失地一笑,拿拳头敲了敲脑袋,“呵呵,瞧我这记性……”

皇帝虽略有生疑,但转念一想,徐循有何必要骗他?

虽说如此,他到底还有点不安,欲要给她说说官场上的龌龊,强调一下将内承运库用作大内使费的正当性时,徐循已经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道,“大哥,睡觉还早呢,不如来玩九连棋?一会点点进来,还能哄着她下下棋,养养性子。”

皇帝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分散开了,“九连棋有什么好玩的?来玩双陆吧,那个才有趣儿。”

冬夜暖窗、佳人在侧、娇儿绕膝、闲来弄棋万事无忧……皇帝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但他现在的确感觉到了平安喜乐,心底不期然起了个微小念头:这样的日子,年年月月,能永远持续下去,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