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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棺

入棺

闷雷一声接一声的响起。

风刮起来,卷着尘土掠过了树梢,青郁的杨柳被狂风吹乱,像无数根鞭子舞动挥打。闪电黑压压的云层隐现,仿佛要击毁地上的一切。

谢云书疯狂的打马,去得不知多远。

其他人皆在玉隋的马车中,四蹄神骏的速度较匹马犹有过之,此时在玉隋的喝斥下奋蹄疾奔,车声如雷,掀起了一路黄尘。

车中一片沉默,唯有莎琳哭声不断,抽泣得几度噎住。

碧隼被她哭得心里烦躁,若不是碍于对方是女人,早冲过去痛打一顿。“哭什么哭,万一主上真的有事,你马上要跟着去,到时候多的是机会哭。”

谢曲衡横了一眼,没说话。

赤术开口低问。“你何时把她埋进去的。”

莎琳只是哭。

“你还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莎琳猛然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我想杀了她,让她尝尝最可怕的事,比我更痛苦十倍。”

赤术涩涩的扯了扯唇角。“她不怕痛,我试过。”

碧隼的眼睛立刻带上了敌意。“倒忘了殿下是龟兹王子,当年差点让主上和老大丢了性命。”

莎琳愣愣的停住了哭。“你也是毁在她手里?为什么你不恨她,为什么不肯帮我……”娇美的脸困惑不解。“你们都要救那个魔鬼,她到底用了什么妖术……她一定是吸人血的精怪,可怕的……”

“你给我闭嘴。”碧隼重重的一拳打在她身畔,骇得眼泪再次滚下来,索性豁出去的叫喊。

“西域都说她是天山深处永远长不大的妖魔,不知杀了多少人。她用容貌诱惑父王,下毒手害死了他,还迷惑那个男人对她言听计从,他是个好人,不应该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她用了邪术……”

碧隼的头上爆起了青筋,一直未开口的银鹄陰恻恻的看了一眼。

“再说一个字,我就撕掉你的衣服,不信你就试试。”

哭闹的莎琳立刻闭上了嘴。

碧隼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曲衡咳了咳。“两位可否说说她刚才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她似乎认得三弟,而且……”颇具好感,与对某人的刻骨仇恨截然不同,这点显而易见。

银鹄碧隼对视了一眼,别过了头。

车厢沉寂了片刻,赤术开了口。

“她是鄯善国的小公主,鄯善国主当年倚仗实力强盛,触怒天山教王,招来了杀身之祸。大概是雪使下的手,利用鄯善国主的弱点刺杀成功,父亲一死,莎琳被继位的叔父视为麻烦,送给南郡王以博取欢心。前些时琼花宴上认了出来,便处心积虑报复。”

这么说还是那个女人惹来的报应。谢曲衡顿时不以为然,对莎琳有了几份同情。

碧隼看出来,冷笑一声。

“原本此事无须亲为,只是当时雪使拒绝侍寝激怒了教王,以至把该由弑杀组执行的任务丢到我们头上,先是老大去的鄯善国,功败垂成,都是因为这个女人挡在鄯善王身前,一时心软了没刺下去……”

“他不是恶魔,是他放过了我和父王,都怪那个妖女……”提起前尘旧事,莎琳忍不住辩言。银鹄手一动,她立刻噤声,碧隼接着说下去。

“对,老大放过了你们,结果是性命不保,按教中律例当处以酷刑,钉在受刑台上七日七夜活活痛死。你以为我们有资格选择,做不好杀手,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谢曲衡毛骨悚然,才知弟弟一度如此之危。“那后来……”

“后来雪使面谒教王揽过了责任,只身刺死了鄯善王,才救下他。我敢打赌,老大一定很后悔没一剑把你们父女俩都杀了。”

“你胡说,明明是她的错。害我变成这等下贱的身份;害得鄯善为了争夺王位血流成河,一厥不振;害得伊曼姐姐被疏勒国主冷落,最后连性命都保不住,被活活勒死。她本来过得那么幸福,是那个女人毁了一切!”

受不了碧隼的冷言刺激,莎琳又哭出了声,眼泪没停过。

谢曲衡暗自叹息。

银鹄架起了双腿,眉目冷诮。

“你真要逼我说实话,那就掀开来说,你仔细点听好了。”

“杀人是我们活下去的方式,和身娇肉贵的王孙贵族不同,我们自幼在血腥杀场里滚过来,将来也是这么活下去。诅咒的时候不要忘了先为自己的好命祈祷,不曾像野狗一样被人驱使着互相残杀。”

“鄯善王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父亲,可对于别人……”银鹄不出声的讽笑,目光刺得人发怵。“他以铁腕治驭冷血无情,擅杀下臣,又嗜好幼女,每个月从皇宫后门抬出来的女童尸体皆有七八具,他若死的冤,被他折磨而死的那些女孩又算什么,活该被你父亲享用凌辱?”

“至于你姐姐的不幸完全归咎于你父亲。他色欲熏心,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仗着鄯善强盛,又把怀有孽种的女儿硬塞给疏勒,嫁过去不到七个月就产下了死胎,哪一国的国主能容得下这种耻辱,西域第一美人又怎样,鄯善国力一衰她会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银鹄轻鄙的摇头,残忍的挖苦。

“说句难听的,不是雪使杀了他,下一个步上后尘的必定是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是幸福,连自己的处境都懵懂无知。”

莎琳呆住,连哭都忘了,喃喃的拒绝相信。

“骗人,父王不是那样。”

“不是?我在雪使手下专司收集各国消息,王室肮脏的秘事瞒得了我?再说这种丑事三十六国谁不知道,你何不问问身边的人。”银鹄冷笑,抬脚踢了踢赤术。“殿下,我说的可是事实?”

赤术叹了一声算是默认。

谢曲衡听得瞠目结舌。

莎琳望了半晌,扑过去揪着赤术的衣领歇斯底里。

“不可能,父王和姐姐不可能是这样,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绝望的哭骂,迹近崩溃。

碧隼听得心烦,转去坐在银鹄身边。

“会不会一下说得太多。”并无同情,只觉麻烦。

“她活该,也不知道雪使会不会……”银鹄闭眼撞了撞厢壁,吐了一口气。

“像她那样的女人,没那么容易死。”赤术挣开了莎琳的手,淡淡的跟了一句。

银鹄望了他一眼没作声。

又静了好一会,赤术复问莎琳。

“你何时把她埋下去,派的谁?”

莎琳再没有反抗的意志,木然抽噎着回答。

“……两个时辰前……我用珠宝贿赂了几名侍卫。”

两个时辰。

一时心都凉了,隔了许久,赤术又问了一句。

“你……还对她怎样?”

“我想折磨她,对侍卫说怎样都可以……”一滴一滴的泪坠下来,肩抖得越来越厉害。“可是他们不敢,碰过她的人都死了,她一定是鬼。”

谢曲衡色变。“毒?”

碧隼半晌才点点头。

“雪使在自己身上下了碧落散。”

可杀不可辱,赤术半佩服半苦笑,车内一片死寂。

疾奔的车马倏然停下来,冲得人滚成一团。跳下车,乌云如墨,四野空旷,迎面拂来阵阵腐朽的死气,眼前已是一片高低错落的乱坟。

谢曲衡落在最后,入眼玉隋的背影心下大悔。

适才心乱,竟忘了此人在车外驾驭,一番不宜为人所闻的谈话必定被听了去。尽管目前来看是友非敌,但万一流出于他人之耳,谁知掀起怎样的风浪,须得设法防范才是。

谢云书已挖开了一座新坟,一见不是,丢下改掘另一处,众人皆散开寻找,荒凉陰森的坟地四处传来了扬土之声。

并非莎琳亲手所埋,她也不知道在哪一处,瘫软在地上看众人的举动,神情呆滞而麻木。

疯狂的挥开掩土,脑中只剩了一个意志,冷汗从鬓间滑落隐入潮湿的泥土,随着不断探掘,一张扭曲的脸浮现出来。

心里立时一跳,被泥土糊乱的衣饰依稀可辨南郡王府徽号,而黎黑泛青的面色正是碧落散的征兆。

尸体摞了几层,一个坟坑里竟然丢了三四具人体。他一一丢出去往下挖,最深处的棺板终于显露出来。异常的动作吸引了其他人聚拢,鸦雀无声的盯着冷硬的棺木。

碧隼跳下深坑帮着将掩土扫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赤手将棺盖掀开。长长的棺钉发出了刺耳的擦响,乍裂的木屑划破了手掌,他完全没感觉,怔怔的看着呈现出来的内里。

真的是迦夜。

夜很暗,棺材里的人极白。

那个纵横大漠偬倥杀伐的人,躺在狭小逼窄的棺中,已完全没了动静。

撕得零落的单衣显然理过,掩住了大部分身体,露出了赤裸的纤足,额角还带着磕撞后的淤青。秀小的指尖痉挛的抓在心口,颈上有几丝血痕。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扇羽般的长睫闭合,紫色的唇边犹有一抹淡嘲,仿佛在嘲弄这可笑的命运。

一瞬间宛如凝固。

碧隼腿软了软,险些站不住;银鹄张着嘴发不出声;玉隋脸色惨白;赤术无法置信的盯着棺中的人;谢曲衡的目光扫过,忧心的看着一动不动的弟弟。

谢云书却很平静,除下外衣裹住她,抱着她跃了上来。

“迦夜,醒醒。”他轻声诱哄,像怀里的人在沉睡,温柔而有耐心的呼唤。受伤的手按在她的背心,不停的输入内力,试图让冰冷的身体回复一点温度。

“迦夜……别再睡,你不是想离开扬州?起来吧。”

“……你不会死,对不对……”他轻触着柔嫩的脸,手上的泥沾污了细致的肌肤,又被他以衣袖拭去。“你这样子真难看……醒醒……”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像一个精致的偶人,毫无生命的气息。

“你不是喜欢纸鸢,我给你做更漂亮的,你起来……”

“迦夜……”

他不停的唤,小心翼翼的诱哄,渐渐开始着急,“……还是这么冷,你总是这样……”

他俯下头,一次一次把呼吸吹入檀口。

荒野上闪电一下接一下的炸亮,映出了紧拥的轮廓。古怪的吹气声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喉间的低吟。

“醒醒……你醒醒……”

“……那么多伤你都撑过来,怎么可能这样死掉……”冰冷的手垂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呢喃轻语,甚至去探她的睫,指间温热的血坠在眼角慢慢滑落,鲜红而刺目。

“……迦夜……别这样,睁开眼看看我……”

“……迦夜……求你……醒醒……”

绝望笼罩着每个人心头,极端的静滞令人窒息,风将坟场腐臭的气息吹散,无情的扫荡着一切。

谢曲衡噎得难受,想上前拉开弟弟,却迈不动脚步。玉隋趋近探向无力的细腕,被谢云书翻掌打开。意料之外的猝袭激起了内力反制,冲击之下,玉隋退了一步,谢云书抱着迦夜不曾运力,唇角登时溢出了血丝。

对方好意探察,三弟过激的反应令谢曲衡觉得抱歉,嗫嚅着想说什么,银鹄替他道了一句勉强算是解释的话。

“雪使身上有毒,碰不得。”

谢云书没有管自己的伤,心无旁鹜的望着迦夜。

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觉的颤了一下,始终不曾离开视线的玉隋蓦的亮了眼,窒得变了声调。

“看!”

清秀的眉皱了皱,像是被人箍得难受。唇一动,猛然呛咳起来。

“还活着!她还活着!”碧隼激动的扑到银鹄身上猛摇,银鹄没推开他,同样是难以抑制的喜悦。谢曲衡松了一口气,赤术紧绷的身体懈下来,才发现拳握得太紧,指节都发疼了。

一阵要命的呛咳过后,她终于有了微弱的呼吸,发青的脸逐渐趋近正常。

谢云书抱着她虚软的跪倒,冷汗这才渗出来,浸湿了后背。

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黑黑的瞳孔茫然无光,突然开始挣扎推拒,谢云书制住了绵软的手,哑着声音抚慰。“是我,是我。别怕……”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在他的引导下抚上了轮廓分明的脸。

“……殊影?”

自到了江南,她从未叫过这个名字。他拉过她的手覆上眼额,压制住心底翻涌欲出的情绪,喑哑的回应。

“是我,别担心。”

她又想起什么急急的要说出来,却呛住了。谢云书把她稍扶起来,轻轻抚着她的背,“我身上有毒,碧落散……”

“嗯。”

一道闪电亮过,谢曲衡瞥见弟弟的脸色发黑,分明是中毒之兆,惊得非同小可。“老三!”

谢云书回头对着兄长笑笑,托起迦夜的尾指划过被木屑刺伤,犹在滴血的手背,让解药进入血脉。“不妨事,这就解了。”

不再理会谢曲衡的惊悸,他转向怀里的人,纤白的手正摸索着眼睛,“是夜晚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刚从……出来,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过一阵就好了。”低哑的声音极其温柔,怕惊吓什么似的回答。

“棺材里?”苍白的脸近乎透明。“我知道……”她呼吸紊乱,顿了一顿,极疲倦的笑。“其实这种死法……不错,至少是全尸。”

“别乱说。”健臂又紧了些。

感觉到他的不安,她将头轻轻倚在胸前。

一声响雷划过长空,粗大的雨点砸下来,烫出了一股强烈的土腥气,迦夜忽然梦一般低喃。

“我看见娘和淮衣来接我……”

“……一定是瞧错了。”谢云书像是没感觉到旁人,喃喃的轻哄着她。

“也对……”濒死的禁制令感官失常,迦夜分不清真实抑梦境,恍惚而错乱。“他们都是我杀的,怎么可能来接我。”

“是教王杀的,不是你。”他吻了吻苍白的眉睫。

“杀人者是我……”她的声音微弱而虚乏,憔悴的申述事实。

“是教王。你已杀了他报仇,没有人会怪你。”谢云书怜恤的看着毫无焦点的黑瞳,心底柔软得近乎疼痛。

迦夜不再坚持,漫无边际的倦泛上来,她将脸埋入胸膛,小小的身子蜷起来,掩去了难以化解的孤寂。

“我累了。”

“我知道。”

蕴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将天地化作了一片苍茫。

所有人都离开后许久,玉隋又回到了空空的土坑,指尖轻摩翻转过来的棺盖。

静默许久,温雅的面孔苍白如死,任雨水倾盆一般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