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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缘浅

“我家主人不便见客,季公子请回吧。”

白陌又一次婉拒了季书翰,无视对方失望的神态,退回府内。

待仆役合上门,他转头去了书房,立在门外小心地禀报。“二公子送来了帖子,邀公子冬至一聚。”

左卿辞在桌案后配药,他以绳结收束宽袖,露出一截白色中衣短腕,修长的指尖挑起一杆紫铜小秤,称量完毕,将药材倾入一只玉臼。案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药具,置着数十枚药瓶,令人眼花缭乱。闻声他头也不抬。“暂时先放着。”

白陌知机地改了话题。“腊月将近,这府中灯笼幔帐之类也该换得喜气些,我已备下……”

左卿辞挑出一枚截片观察成色,又丢入药臼继续研磨,淡道:“年年这个时候满屋大红,看着生厌,让我眼底清净些。”

白陌被堵得无话,默默地退了下去,及至看到秦尘,忍不住倾出抱怨。“全是那女人惹出来的麻烦,姓季的也不懂眼色,频频请见,害得公子近日心情极差,谁都不好过。”

秦尘不置一辞,擦了半天剑才道:“公子还是不肯见姓季的?”

“我哪敢上禀。”白陌满腹牢骚,苦闷之极,“公子心情不好便会制药,你去看看书房的桌案,我都不敢进门。”

秦尘思了好一会儿。“你觉得公子为何不悦?”

“还不是她游湖后不声不响地跑了,八成是去见那个姓季的。”白陌没好气道,“你没见当日的样子,一看就是旧情重逢,谁知道私下做了什么,枉公子对她那般好,真是不值。”

秦尘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季府公子又何必数度求见。”

白陌听着他一说,越发不解。“那你说公子在气什么?她以前又不是没走过,公子可从不在意。”

秦尘弹了弹手中的剑,忽然笑了。

一阵轻风掠过,吹得案上垫药的桑纸一动。

炼药时不容半分惊扰,左卿辞抬头瞥见一扇窗不知怎的开了,眉头微蹙,刚要斥唤白陌,忽然一顿,片刻后收起药具,净了手缓缓行过去。

临窗的桌案多了一张银亮的雪狼皮,还有一枚晶莹通透的兔儿冰雕,刻得生动细致,嘴里衔了一枚小小的萝卜。

狼皮是瓦罕山谷所出,左卿辞并不陌生,无表情的俊颜有细微的变化,仿佛和风吹过冰封的湖面,唯有声音依然淡淡。“人已经来了,还躲什么?”

窗外翻入了一个纤细的身影,幽圆的瞳眸似乎有些局促。

左卿辞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她仿佛应该解释,但又不知说什么,最终只道:“天冷,狼皮送你,我先……”

“冰雕是你做的?”他突然打断了她。

她停了停,点了一下头。

左卿辞自顾自地拈起冰雕细看,冰饰花样繁多,这只兔儿冰雕尽管漂亮,但也不算特异。“何时有闲情学这个?”

“以前在山上无事,会取一些冰块雕着玩。”看不出他心情好坏,她低声道,“山上冷,可以放很久,一个院子摆满,燃上灯很好看。”

兔子的耳朵半竖半垂,别有几分趣致,左卿辞瞥了她一眼。“你一个人住那间院子?”

她不明其义,还是答了。“还有一个洒扫的嬷嬷,不过她畏冷,一近初秋就下山了。”

长时间的寂静让气氛变得尴尬,左卿辞终于开口:“这冰兔很好,可惜我从未见过院子里置满冰雕,点上灯烛的盛景。”

即使有些茫然,她也不会发问,只是静听。

“还有几日就是冬至,白陌心粗,也不懂章法,宅子里不见半分装饰,全不像样子。”左卿辞轻淡的似在责备,又像解释,不知怎么话锋忽转,“若是云落有暇,可否稍事辛苦,让我见识一下所说的满院冰灯之景?”

她愕住了,左卿辞不等她开口。“云落不愿?”

她沉默了很久,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终低下了头。“金陵不比山上,未必有足够的冰。”

左卿辞轻浅一笑,分不清是何种意味。“我当云落不肯,原来仅是区区小碍,这有何难?”

对尊贵的侯府公子而言,一切都不是难事。

浩荡的湖面是一座天然冰库,役夫凿开厚冰拖上滑锹,由专人运上马车,一辆辆冰车沿途不绝,引得路人侧首,后院的廊下很快堆起了一座冰山。

冰山透出的寒气极冷,几乎像冬日的天都峰。那一时节山巅滴水成冰,石径峭滑,寻衅的人也消失了,世间似乎仅剩她一个人,日子安静而漫长。冰雕曾是她打发时间的游戏,那时她很孤独,但很平静,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赶制足以摆满一院的冰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年节一天天近了,街外时常响起零星的鞭炮,带着等不及的喜悦,在孩童们的欢呼中炸响。而她坐在空荡的后廊,将坚冰劈开,一块块雕琢成形。

每隔一阵,白陌就会将完成的冰雕收走。左卿辞仿佛消失了,只剩她机械地,不停地将坚冷透明的冰凿成各种形态。

仙鹤、香炉、古钟、剑筒,然后是她曾记得的一些宝物形状,如意、珊瑚、玉屏、古琴;最后她开始雕雪狼、骆驼、黄羊……大大小小的冰雕一个接一个,无数零星的记忆随之涌现,她的手臂越来越重,心口仿佛被什么堵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她隐约知道,这一地的冰雕根本毫无意义,他不过是心头不悦,用这种方式惩责。而她甚至不懂他不快的原因。她的心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想扔下冰凿转身而去,远离这难堪又可笑的境地;另一半朦胧的不舍,贪恋他曾经给予的温柔。

一块块凿下去,恍惚中又回到了山巅,所有晨钟暮鼓、云板传召都与她无关,属于她的仅有一院的寂落。有时乱极了,她就将头埋在膝上蜷一会儿,熨平胸口的酸涩。

翟双衡,楚寄均是羁旅异乡,见好友季书翰连日苦闷,索性一哄而起,将他拖去酒楼会饮,也算一解异地的无聊。三人并未叫歌妓相陪,辟了间雅座,唤了七八个下酒的小菜边饮边叙。

季书翰话最少,喝得最多,很快已有醉意,翟双衡看不过去。“区区一个胡姬,季兄何以如此牵念,过几日我与楚寄去花坊挑几个清倌人送你,保管比那位更美。”

季书翰摇头,拍了一下朋友的肩,既是感激也是惋伤。“多谢翟兄,我已想开了,前一阵是我魔怔了,既然左公子眷宠,一味苦求反而于她无益,如今只想求证她别后是否安好罢了。”

“不好又如何?”本是交好,翟双衡也不避忌,泼了一瓢冷水,“公子地位在你之上,又对她护得那般紧,形如禁脔,岂容你接近。”

楚寄早已好奇了多日。“你与她究竟有何过往,不妨说出来,假如确有曲折别情,两心相悦,或许还能有一个劝解公子的说头。”

脸庞掠过一丝苦笑,季书翰望着朋友期盼的眼,终于陷入了回忆。

在他十七岁那一年,祖母的寿辰为宗族之重,家中筹备的事务极多,亲眷往来频频,他被一群表妹缠得不胜其烦,躲到了西园一角的偏亭。偏亭仅是地势略高,周围并无胜景,附近被划为下役居所,那群莺燕般多舌的表妹绝不会踏足于此,终于得以耳根清净。

他看了一会儿书,亭下经过了几个彩衣少女,他记起小厮似乎曾提起家中买了一批舞姬伶人,瞧着确也是俏丽活泼,只是脂粉甚重,远远仍有低劣的香气拂过。

几个女孩嬉笑着将一件东西抛入了院角的枯井,很快又结伴离去。他也未在意,半个时辰后又来了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在草丛与树下寻寻觅觅,最终在枯井旁停下,想是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在井底。

他知道那口枯井极深,加上废弃已久,井绳俱无,见女孩望了一眼四周,扯下系发的红绳绑扎衣袖,侧身坐上井沿,竟是要跳下去拾捡。他顿时心惊,立刻赶过去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