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坍塌

财政大臣被劫的消息传开,引起的反应直接而迅速。市长紧急发布禁制令,所有人在限定时间内回家,禁止聚集,禁止围观,街上游荡的一律格杀。

商铺酒吧接连关闭,小贩惊恐地奔走,行人逃回寓所,整座城市宛如陷入了狂烈暴风来临前的窒息,连野狗都觉出不祥,夹着尾巴躲进了空无一人的暗巷。

荷枪实弹的士兵列装而动,一列列从街头走过,工兵设置路障堵死了所有通道,将贫民区彻底封锁。马车载着沉重的板厢辘辘而停,炮兵熟练地卸下铁炮,一箱箱拆开的弹药堆在炮座边,泛着黑沉沉的幽光。枪尖的刺刀闪着雪亮的寒芒,躲在窗帘后的市民瑟瑟发抖,几千名士兵沉默地肃立,在绝对寂静的森冷中等待命令。

林伊兰所在的第三营奉令留守基地,听军号响彻整个营地,掺杂着喝令与齐刷刷的脚步,一群群士兵开拔,她无法遏制地心惊。

休瓦城外的密林中,肖恩勒住马车,将瘫软的财政大臣捆成一团,用烂布堵上嘴,与幸存的三两名同伴会合。

“他吓得尿裤子了。”短暂的休憩后紧张散去,肖恩为奇迹般的顺利激动难耐,嘲笑地踢了一记俘虏,“现在我们只要把这家伙藏好,就能跟军方谈判。”

几个人哄笑起来,带着成功后的兴奋。

“猜猜他们会答应哪些条件?”

“这浑球应该值不少。”

“按体重索要黄金如何?”

“我想看铁血公爵如丧考妣的脸。”

七嘴八舌的谈论间,犹如来自地狱的冰冷语声突兀地插话,“你唯一该做的是把他送回去,立刻!”

“菲戈!”肖恩惊得跳起,突然变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菲戈从树影中走近,眼神寒如冰雪。

肖恩眼神扫过菲戈,脸色变了又变,目光凶狠起来,“你跟踪我?看我得手了就来抢人?”

菲戈仅一下就将财政大臣夺了过去,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肖恩气得叫骂起来,暴跳地拔出枪,“你这混账!他是我捉到的,你休想……”

“对,你捉了他。”菲戈凌厉森然的锐语压得肖恩不敢妄动,“为微不足道的虚荣而蠢动,毁了所有人。”

“毁了什么?我比你这懦夫强得多!”

“贫民区所有人因你而命在旦夕,将被军方以解救财政大臣的理由屠杀!”菲戈抓起人质的脖子杵到肖恩面前,逼得少年跌撞退后,“懂吗?他只是个诱饵!”

可怜的财政大臣哼出羸弱的哀号,他已经被眼前这可怕的怒气吓得几乎昏厥过去。

“不可能!”肖恩脸庞蓦然苍白,“我们行动是绝密的,不可能让军队知道,更不可能被利用。”

“显然你身边有过于善解人意的同伴。”菲戈坚冷如刀的目光掠向肖恩身后,几人不自觉地畏缩。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肖恩拒绝相信,极具勇气地挡在面前。

没有暴怒,菲戈冷冷地反问:“谁建议你选择这一猎物,谁打听到军方的路线,谁告诉你下手的时机,谁鼓动你与我对抗?”

一连串问题让肖恩不由自主地回头,被注视的塞德哆嗦起来,仓皇地转身狂奔。肖恩张着嘴,无法置信地看着曾经信任的伙伴,眼前的一切突然离奇得可怖。

一记刀刃破空的轻响,逃出十余米的塞德大腿被短刀穿透,他嘶号着惨叫,再也无法挪动一步。菲戈上前拔出了短刀,肖恩僵了一刻,冲过去对塞德拳打脚踢。恶狠狠地踹打夹杂着失控的怒骂,受骗和遭遇背叛的愤怒让肖恩几乎将塞德撕碎。然而报复并未能继续,轰然一声令大地颤动的巨响,远处的城区上方腾起了一股浓烟,在晴空下异常触目。

随后接连的巨响震动大地,惊起了无数飞鸟。浓重的黑烟让菲戈红了眼,他拖起财政大臣翻上马背。

血从塞德的口鼻溢出,他那青紫的面孔还凝固着痛苦和恐惧。停止对死者的殴打,肖恩的身体有些摇晃,他茫然地问:“你带他去哪儿?”

“把他扔到林公爵面前,但愿能让炮击停下。”

“送回去?”肖恩以为他发了疯,本能地拦在马前,“他们会杀了你……”

“要让杀戮停止,必须有人承担罪名。”菲戈面无表情地提醒,“军方很快会包围这一带,你最好尽快离开。”

恍惚的肖恩尚未回神,林间已隐隐传来杂乱的步履声。菲戈皱眉,取代了肖恩发号施令,“上马!跟我走。”

幢幢树影间士兵越来越多,尖厉的狗吠狺狺作响,让隐匿变成了一种冒险。

“该死!他们带来了猎犬。”

闻着马车上残余的气息,猎犬准确地指引着追踪方向。歼灭了零散的小队追兵,大队敌人渐渐逼近,前方现出一条静静的暗河。

“把马赶开,入河向上游走。”菲戈断然下令。

猎犬的鼻子失去了作用,叛乱者在河岸苇草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潜伏。等紧密的搜寻稍减,一个同伴带着憎恨开口,“军方在找这家伙,我们赶不到城里了,不如杀了他。”

浑身透湿的财政大臣拼命摇头,他被堵着嘴无法求饶,眼珠子几乎突出来。菲戈的话让俘虏从死神衣角擦过,“先等等,他或许还有用。”

一队士兵从极近的距离行过,领头的青年肩章闪耀,显然军衔不低。他绷着英俊的脸似乎在想什么,神色阴晴不定。被捆缚的财政大臣突然激烈地扭动,试图唤起小队的注意,直到被尖刀压入脖颈才安静下来。

一名叛乱者打了个手势,无声地询问菲戈是否狙杀。这一列队人数不多,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夺到马,趁尚未合围时冲出去。可探问毫无反应,首领选择了沉默,直到敌人彻底消失。

“将军。”秦洛找到了正在下令的公爵,翻身下马行礼,“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毅臣淡瞥一眼,副官知趣地退开,而后公爵才开口,“休瓦需要一次全面清洁,扫掉碍事的蟑螂臭虫。”

“您让我带队去迎接是为了……”

即使在阵前指挥,林公爵的白手套仍是一尘不染。他轻捻马鞭淡道:“陛下的重臣在路上遭叛匪劫持,受了一场虚惊,幸好有秦上校英勇解救,无恙后他一定会对上校心存谢意。皇帝陛下历来赏识忠诚勇敢的年轻人,必会下令嘉奖,并调派上校前往他垂涎已久的南方城市。”

秦洛的笑容牵强,并无喜意,“假如那位重臣有什么万一呢?”

“不会有任何意外。间谍提供了大致地点,猎犬和士兵已经彻底包围,他们无处可逃。”林公爵倨傲而轻蔑,语气自负,“用不了多久,就能从那群丧家之犬手中夺回人质,只要他们不想死。”

一名士兵飞奔而来,向副官急急禀报,副官听完向这边走来。

“看,开始索要条件了。”林公爵冷哂,“越低贱的人越爱惜生命,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林间的一处空地上,几个人被密密层层的士兵包围,在无数枪口下安静地等待。公爵的到来让士兵退开了一条路。

中间是叛乱者、将军及几名心腹,秦洛随在一旁,其后是公爵的亲卫队组成的屏障,之外是一圈又一圈的士兵。

林公爵打破了寂静,“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

被数千士兵包团,菲戈神色不变,踢了踢身前的俘虏,“假如你还想他活着。”

豪华的衣饰粘满泥沙,整个人狼狈不堪,见到救星,被缚的财政大臣激动得发抖,如果不是背后顶着利刃,他必定会滚爬到公爵脚下。

“仅用刀解决了两个小队,连开枪的机会都没有,这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公爵淡淡地掠了一眼又转回视线,“你是谁?”

“他们的首领。”

“名字?”

“菲戈。”

冰一般的绿眸停了一瞬,空气仿佛静止了。公爵弹了弹指,外围的军队后撤三十米,只留下内层的亲卫,“说出你的条件。”

“停止对贫民区的屠杀,放我的同伴走。”菲戈的目光冷定而坚毅。

“停火不可能。交出人质,我放其他人离开。”公爵淡漠的脸像在瞧一具尸体,“你必须死。”

“我随你处置,但必须停止杀戮,否则他一起陪葬。”刀尖压紧了一丝,财政大臣的外衣上渗出明显的血渍,恐惧和疼痛令俘虏汗如浆出。

林毅臣负手盯了片刻,意外地点头,“我答应,反正已清理得差不多了。”

一枚烟火飞向天空,爆裂后释放出醒目的绿烟。这无疑是约定的密令,远方的炮声随之终止,突然而至的寂静让场面愈加僵窒。

“什么意思?他们……都死了?”肖恩激得双眼通红,“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公爵浮出轻蔑的笑,“肖恩?或许你能好运地活到亲眼见证战果。我不怎么想杀你,但愿所有的臭虫都和你一样蠢。”

“你这个屠夫、疯子,我诅咒你下地狱!”肖恩完全发狂,口不择言地咒骂,“你不会有好下场,还有你女儿——堂堂公爵小姐被菲戈睡过,在贫民区被叛乱者压在身下,那个像你一样绿眼睛的婊子……”

公爵的眼睛瞬间溢满了杀意。几乎与此同时,肖恩踉跄跌倒,咳出了两颗沾血的牙。这一记重拳来自菲戈,他抛下了人质,凶猛的一击让肖恩险些昏死。

秦洛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公爵换了个手势,轰然齐射的子弹尖啸而出。

菲戈揪住肖恩翻滚,躲过了第一波枪击,子弹嵌入地面激起了尘土,平坦的地面突然开裂,崩裂的大坑吞噬了无力逃跑的俘虏和叛乱者。坑不深,底下却是复杂的矿道,敌人逃入了井道,追赶的士兵被埋伏在矿道内的叛乱者狙击,稍一阻窒,错综复杂的暗道已掩没了敌人的身影。

“将军,请谨慎行事,那位大人还在敌人手中。”秦洛铁青着脸压低声音,话语急促。

“你错了。”林毅臣冷戾无情的眼眸杀机翻涌,令人不寒而栗,“他被叛乱者挟持,意外身亡。”

“将军!请容我冒昧提醒,财政大臣身份特殊,死在休瓦极有可能引起攻讦,或许会损害您的声誉!”

“休瓦叛乱积年已久,这一牺牲换来帝国重镇的安宁,陛下会理解的。”公爵声冷如冰。

复杂的路线令士兵难以追踪,也让林公爵耗掉了最后一丝耐心,“撤回士兵,把新研制的磷弹抬上来,趁老鼠没逃远,将它们彻底埋葬。”

“将军!这样做被您的政敌知晓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愿带一队士兵进行全面搜捕,救出财政大臣,相信适当地说服能让他获救后谨言慎行,以免您将来在议会上受小人非难。”

秦洛焦灼的劝谏极其恳切,但并不足以改变林公爵的决定。“上校想得很周到,但我喜欢省事点的做法。”秦洛还要再说,公爵已大步走开,“不必再说,这是命令。”

秦洛定在原地,脸色难看到极点。

黝黑的矿道内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心跳。

“……菲戈……”丝丝吸气中有人开口,夹着因剧痛抽搐的急喘,“我又把事情搞糟了……对吗?”

菲戈没有回答,紧压住肖恩肋间不断溢血的伤口。奔逃时肖恩中了枪,伤口位置不佳又失血太多,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或许仅在这个时候,少年才会褪去强横固执的任性,脆弱地自我怀疑。

“是我的错……他们都死了……”死神徘徊在肖恩身畔,他微弱的自责模糊不清。

“是我的错,我没有像答应你父亲的那样照顾你。”事已至此,责备不再有任何意义。

“你一向我行我素,可黛碧、乔芙喜欢你……所有人都重视你、相信你,凭什么……”肖恩喃喃自语,越来越衰弱,“在你眼里我只是找麻烦的小孩……我想我有点嫉妒……”单调的滴落声响在坑道,地下水和矿油积成了浅洼,浓重的血腥甚至压过了矿油的臭味。

这是一处毫无出路的死矿,矿外有数不清的敌人围困,他们已经到了绝境。

“他要把我们都杀了……”血涌上喉咙,肖恩咳了一下,“我害了所有人……”

几名幸存者在烟头微明的星火中等待最后的时刻。菲戈沉默地托着肖恩,少年低弱的声音几乎听不清。

“……真希望有人能让他下地狱,是我给了那魔鬼机会……对不起菲戈……我……不可原谅……”

汩汩淌出的鲜血逐渐冰冷,肖恩的声音消失了。菲戈正要低头触探他的颈脉,惊天动地的巨变忽然降临。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了矿道,蓝色的火光灼痛视野,世界轰然坍塌。

休瓦街头的炮声停了,硝烟散去,四分之一的城市被夷为平地。贫民区一片狼藉,房屋化成碎石,遍地尸骸。存活下来的人失声哭泣,在血泊中翻找亲人熟悉的面孔,在血淋淋的屠戮中崩溃。

这场交锋对军方而言极为轻松。首先是军士喊话通令叛乱者交出失踪的财政大臣,理所当然没有得到回应;随后步兵与炮兵交替前进,遇上抵抗或路障便以炮击开路,犹如小刀切黄油般顺利,以压倒性的火力清理每一个死角,很快只剩单方面的屠杀。

城市里堆积大量尸体容易引起疫病,在穆法中将的指挥下,一具具尸骸被士兵清出,甩上马车拖到城外焚烧掩埋。车行过的路面鲜血淋淋,渗入了粗粝的石板,多年后仍有洗不去的暗红。焚烧的黑烟遮蔽天空,日色半隐半现,像一个泣血的伤口悬在天际,昭示着休瓦人的不驯所付出的代价。

林伊兰不曾参与,但从其他营队士兵的谈话中可以推想出境况的惨烈。恐惧和忧虑如巨石压在心口,她连日辗转反侧,愈加消瘦。接到父亲传唤的指令,她几乎失去了面对的力气。

当耳光甩过来时她没能站稳,撞上了坚硬的桌角,温热的血自额角滑落,在精美的地毯上浸开。她的耳畔嗡嗡响,辣痛的脸像要烧起来,眼前的东西似乎在摇晃,变得虚幻而遥远。父亲的脸模糊不清,定在远方一动不动。这让林伊兰略微清醒,她站直了等待更可怕的风暴。

“我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字字的话语像冰又像火,犹如淬毒的剑,“你把自己变得那样低贱,给林家带来无尽的耻辱,更为了贱民背叛帝国、背叛军队、背叛你的父亲!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有多失败,费尽心血竟然教养出这样的女儿!”

血流到睫毛上,她闭了一下眼。

“我以为给了你足够的教育,你却为低等的欲望忘了自己是谁,像一个放荡的娼妇,沦为贱民的笑柄,令整个家族蒙羞。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头脑,让你不知羞耻到这种境地……”

“他死了?”持续良久的怒骂过后,林伊兰哑声问。毫不意外又一记耳光落在她麻木的脸颊,这次她没有跌倒,而是拭了下唇角溢出的血,“您……杀了他?”

“杀?”林毅臣怒极而冷笑,“我不杀他,死人不足以给你教训。我让他活着,这样或许你能记久一点!”

“请放过他,我会做到您所命令的一切。”

“你不再有任何地方值得我期望。”

“我保证以后有所不同。”林伊兰明知绝望,仍不得不恳求。

公爵冰冷地盯着她,按铃召唤,副官应命而入。

“带她去底层第三水牢。”公爵冷峭的话语溢满恨怒,“但愿看过后能让你略为清醒。”

基地的囚牢戒备森严,一层层往地下延伸,底层是最阴暗潮湿的一层。

条形巨石砌成的通道长满青苔,不时有水从顶缝渗落,形成了一处处积水,黑暗的囚室一间间铁门深锁,鲜少有人能从这里活着离开。

由于太深,地下渗出了矿油,林伊兰脚下不时打滑,矿油的臭味熏得她几欲呕吐。听着狱卒的述说,她的心渐渐沉入了冰海。

“……第三间的囚犯是叛乱者头目,来的时候已经被爆炸烧伤全身,听说用了一种新研制的武器,相当吓人。日光会引起这可怜虫火烧一样的痛苦,唯有矿油的浸润能让他稍稍好过。不知为什么留着他的命,他根本无法离开地牢,放出去也不可能生存。我敢打赌不是为审问,因为他没法说话……”

狱卒回头好奇地打量,试探地询问,“有人说财政大臣被他挟持,虽然没死却跟这家伙一样惨,是不是真的?”没得到回答,狱卒有些失望,板着脸在一扇铁门前停下,厚重的钥匙打开锈锁,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铁门开了,窒息般的黑暗像一种有形的物质,浓重地压迫着感官。背后的走廊映入微光,仅能照出门内一小块污脏油腻的地面。

走了几步,林伊兰踏入了一处水洼,地势从这里低下去,形成了一处水牢。

“菲戈?”

寂静的室内只有回声。她试探地摸索,污脏的矿油沾了她一手,黑暗吞没了所有光线,她什么也看不见。

狱卒耐不住底层的秽气,避至上一层通道,林伊兰从囚牢外拔下一根照亮的火把,重又走了回去。

“菲戈?”火把照亮的范围极小,光线之外是一片顽固的黯影,压得人难以呼吸。

“菲戈……”林伊兰眼中漾起泪,她极力压抑着啜泣,泪落入浮着厚厚油膜的水面,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

火映在黑沉沉的水上,成了一团模糊的倒影,接二连三的泪落下,影子忽然扭曲了一下。黑暗中有什么物体慢慢接近,逐渐映现出轮廓。

那是个分辨不出形体的怪物,仿佛自地狱最深处浮现。丑陋得像一截烧焦的木头,焦黑的颅骨上嵌着一对眼睛,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林伊兰僵住了,瞪着眼前的焦骸,无法开口,无法触碰,甚至无法呼吸。她不相信这是菲戈,但那双复杂而又悲凉的眼,她绝不会认错。

他看着她。看她像一尊僵硬的石像,凝固成宿命的绝望。

没有风的囚牢,只有泪水跌落的微声。

许久,他动了一下,伸出一截枯树般的肢体。或许这曾是一只灵活而稳定的手,此刻却变成斑驳焦烂的一团,再也看不出半分原先的痕迹。林伊兰无法移动分毫,眼睁睁看着它探近,接住了一滴坠落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用尽全部意志,吸着气握住了那只不成形的手。幽冷的地牢深处,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泣。

地牢出口冲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脸颊泪痕斑斑,制服沾满了脏污的油渍,林伊兰扑到角落近乎抽搐地呕吐,显得异常痛苦。

廊下等候的男人没有动,抽着烟冷冷地看。直到她停止呕吐开始喘息,周围渐渐有卫兵探问,他才拧熄了烟,走过去扶住她的腰,“很难受?先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亲昵的语气让一旁的士兵知趣地退开。林伊兰抬起头,散乱的眼神逐渐聚拢,本能地挣了一下,被他强行箍住。

“听话,我亲爱的未婚妻,这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戏谑式的劝慰隐藏着警告,她垂下眼,没有再挣扎。

把她带回宿舍,锁上门,秦洛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太激动,先把情绪冷静一下。”不复乔装的温柔,话气只剩命令式的冷淡。

林伊兰一直没开口,对峙良久,秦洛打破了沉寂。“你怀孕了,对吗?”秦洛既不激动也不恼愤,毫无半点感情地询问,“孩子是地牢里那个男人的?”

握住水杯的手痉挛了一下,林伊兰抬起头。

“别像母狼一样看着我。”秦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烟盒,“我可以当什么也不知道,让订婚仪式照常举行。”

林伊兰沉默,秦洛继续说下去,“甚至可以宣称孩子是我的,作为我的长子让你生下来,视如亲生一般养育。”

“条件?”他当然不会仅是个大方的好人。

“杀了那个男人,我不希望他活着。”秦洛阴沉下来,盯着她的眼神带着无法描述的憎恨。

杀死……菲戈?林伊兰指尖开始发抖,险些捏不住杯子,“为什么?”

“难道你认为理由还不够充分?”秦洛嘲讽地反问,目光掠过她的小腹,“杀了他,而后本分地做秦夫人。我保证善待这个孩子,这已是超乎想象的让步。”

“……为什么让我……”

“因为林公爵要他活着,而我想他死。”撕下温文有礼的面具,秦洛显得厌恶而不耐,“你可以选择究竟听谁的,我想你明白一旦公爵发现,绝不会让你有机会生下他。”

长久的静默后,秦洛拉开门,“我给你一星期考虑,你该清楚时间不多了。”

门开了又合上,房间只剩她一人。林伊兰环住身体,无法遏制地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臂上传来推搡。林伊兰眼中映入安姬的脸,她紧张地唤着什么,隐约听到片断的字句,林伊兰挣扎着握住下属的手反复乞求。

“不……不要军医……求你……安姬……不要……”破碎的请求尚未得到回应,她已支撑不住身体,在高热中昏迷过去。

凌乱的梦境犹如地狱,时而是熊熊燃烧的火刑柱上焦黑扭曲的人体,时而变幻成阴冷浊臭的水牢。恐惧犹如附骨毒藤缠绕着林伊兰,直至她落入黑暗的深渊。

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可惜神灵并没有仁慈地回应她这一请求,当神志恢复,林伊兰回到了比噩梦更糟糕的现实。

“长官!”安姬的面庞从模糊渐渐清晰,似乎松了一口气,露出喜悦的笑,“您终于醒了,这场高烧真可怕。”

可怕?不,可怕的不是生病。

安姬扶起她,在她身后垫上软枕,又端过水杯协助她喝药。

“您坚持不肯请军医,我只好拿了药让您静养。您已经昏迷整整两天了,再不醒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您额上的伤我替您包扎过,伤口有点深,可能会留下痕迹。”

安姬没有问她伤口的来源,也没问她突然病倒的原因,只细致地提醒,“钟斯中尉来过,我想他看了可能会坚持叫军医,所以代为推托了,等您康复后最好前去致谢。”

“谢谢。”她的声音仍残留着高烧后的嘶哑。

“这不足以回报您曾给予我的帮助。”安姬清秀的脸温暖而真诚,“您太憔悴了,这一阵该好好静养,中尉嘱咐您多休息几天。”

林伊兰恍惚了一阵,被子下的双手环住小腹,轻轻合上了眼。

窗畔的人沐浴着柔暖的金阳,淡漠的眼睛空无一物。

安姬暗暗叹了口气,“长官,您的信。”没人清楚长官被将军叫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安姬不敢多问,私下却禁不住担忧,只希望家书能让长官心情稍好。

林伊兰执着信的指尖被阳光映得透明,忽然一颤,薄薄的信纸没能拿住,落在了膝上。

请假超乎想象地顺利。她的假期已全部用完,按理不复获批的可能,钟斯中尉却看也不看就签字批了病休,同时粗声吩咐,“滚回去多待几天,回来的时候别再是这副鬼样。”

林伊兰无话可说,敬了一个军礼。走出中尉的办公室,想起秦洛的时限,林伊兰往军营另一区走去。

训练场上一群士兵正起哄嬉闹,挑动各自的长官上场较技。秦洛虽然是贵族出身,却从不对下属摆架子,他时常参与游戏式的竞斗,在场上依然一派轻松,反倒是对手的中校戒慎紧张,唯恐在人前落败。

军官对阵比士兵较技更具吸引力,引来无数人围观起哄。

很明显,秦洛占了上风。中校受挫心急,更不愿输给外来对手,激烈的攻击愈加破绽百出。秦洛退了两步,一闪避过攻势,侧肘一击,正中对手肩颈。中校脚下一软,臂上却被秦洛提了一把,避免了摔倒落败的局面。

几下过手动作极快,旁边的士兵多半没有看清。中校输掉斗技,却对秦洛的手下留情心生感激。秦洛被下属笑闹着簇拥,他大方地抛出钱袋请客,引起了满堂欢呼。

吵嚷中一个士兵挤上去说了几句,秦洛笑容微收,抬眼环视场内。他的目光所触尽是哗然喧笑的士兵,已找不到曾经出现的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