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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宴会上的意外或许令司法大臣生出了疑惑,但不等他详令调查,奥薇已再度脱离了控制。这或许得感谢那可怕的眼伤,尽管看起来吓人,但除了畏光之外,视力并没有受过多影响,反而有助于让以撒放松戒备。她趁隙出逃,在黎明前越过了哨卡。

晶石镜片落在以撒手中,她也不再需要。沙珊已相距咫尺,她利用鲜为人知的小径日夜兼程,顺利潜入了大战前夕的行省。

沙珊的气氛一片阴沉。尽管林晰封锁了利兹撕毁盟约的消息,但帝国战无不胜的军神亲征,数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依然令行省内的族人陷入了空前的恐惧。维肯公爵慌乱得歇斯底里,想尽各种办法试图在行省陷落前逃离。

局势走到尽头,林晰反而异常平静。他安抚族人,整顿军队,督促工兵修整防线,极其冷静地等待最终的决战。弥散在军中的绝望被他的镇定转化为悲壮,奥薇背叛而带来的消极阴影渐渐消退,颓丧的军队重新激起了战意。作为族长,林晰在最后的时刻显出了最杰出的素质。

林晰很少休息,几乎所有时间都与军队和族人待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到官邸。数年来沉重的压力磨炼出绝佳的控制力,所以当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影子,他没有丝毫慌乱。

静默维持了一瞬,窗边的影子开口,“抱歉,只有这种方式我才有机会说话。”

清越的声音入耳,林晰呼吸停了一刻,语调比冰雪更寒冷,“奥薇?你回来做什么?”

奥薇并不意外林晰的敌意,“有件事必须让您知道。”

林晰心底禁不住冷笑,他曾经那么信任她,信任到给她自由放她离开。可她回报了什么?她投靠了以撒,投向他的敌人。他很清楚行省这次再也守不住,不是因为修纳亲征,而是因为她出卖了所有的防御情报,她的行为把他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他该杀了她,把她的头挂在城墙前昭告执政军,这是她唯一应得的下场。

盯着窗幔边的身影,林晰缓慢地应对,“要取我的头还是劝我投降?执政府给了什么条件,让你不惜冒死刺杀?”

她没有回答,伸出了一只手。窗外的夜灯映亮了她白皙柔美的手,纤细的指间坠着皮绳,吊着一枚奇特的铜钥匙,匙柄上古老的宝石闪着微光。

轻轻一抛,钥匙落入了林晰手中,他掠了一眼,“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奥薇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话语也似乎发自阴影,“三天后,沙珊海岸会有船队抵达,他们会把族人送到西欧海岸的塔夏国。”

一句话攫住了林晰,压下枪栓的手蓦然停了。

“塔夏国地广人稀,沿海有一块丰饶的土地,它本属于该国的白金公爵,最近慷慨地出让给海岸对面的林氏。只要在决战之前离开西尔,那里通行便利,物产丰富,足以供十余万人生活。您可以带领族人在那块土地上重建家园。”

林晰惊怔了半晌,胸口怦然一动,又迅速按捺下来,声音变得讽刺,“真是美妙的远景,一句话就让十余万人渡海。既然白金公爵大方到出让领地,想必也能再给一艘顺利渡过暗流的方舟。”

奥薇没有理会讥讽,“看看您手上那一枚钥匙,它能在西欧大陆信用最好的迦南银行提取三千万金币。我用一千五百万买下了公爵的领地,一千万雇佣船队,余下由您自行支配。三天后船会靠岸,至少需要十个码头,请让工兵营紧急搭建。”

林晰完全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盯着掌心的钥匙,指尖微微颤抖起来,“这不可能,你……”嗓子突然喑哑,强烈的震愕令他乍然眩晕,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无需询问,奥薇已经再度开口,低柔的语音带着疲倦的微哑。“百年前,林氏家族第一代公爵在帮助皇帝登上皇位之后,尊荣无以复加。有一次突然被噩梦惊醒,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的家族被复仇者屠杀,后裔子孙血流成河,绝望地奔走哀号。从那时起他将财产分为两半,一部分留在领地,一部分秘密存入迦南银行,约定以蔷薇之匙为凭。每一代林公爵都按祖先的遗言履行同样的义务。迦南银行的地下金库中封存着这笔巨额财富,承诺永不启用,直到主人需要它的时刻。与钥匙同时诞生的还有一张海图,足以打开沙珊封闭的海岸,显露暗流礁石,让林氏后裔乘着海船安然逃离。秘密被长久地埋藏,为了避免突然事故造成的中断,除了公爵本人外唯有公爵夫人知晓,在临终前才可告知下一任继承者。先代公爵阁下一定也曾想告诉您这个秘密,只是陷身于休瓦之战……”

当时他在沙珊,与休瓦相去万里,林晰下意识地想起。

“两个月前我偶然发现了这一秘密,在公爵府书房暗格内找到了这把钥匙,到西欧大陆的瓜达港以一百金币运送一人的价格雇佣了海船王摩根。看在金币的分儿上,他会召集所有能找到的船,尽可能地运送最多的人。执政府的军队近在咫尺,时间已经不多了,请相信我。”

极度的震惊让林晰久久无法开口,等终于冷静下来,理智又开始质疑起真假。假如唯有族长洞悉这一秘密,没理由会被一个外人得知,“你去帝都是为了它?你怎么可能知道?”

“多年前的一次碰巧,久到我已经遗忘,直到数月前才想起来。”奥薇清楚这样模糊的答案无法说服林晰,但她没有解释的力气,“我投靠以撒是因为寻找钥匙的时候撞上了卫兵,需要他的力量掩护我逃过搜捕。请收好钥匙下令工兵营,我可以去监牢等候,直到证明一切。”

无数疑问塞在林晰的胸口,他还想再问,听出话中的疲倦,终是迟疑了一下,“我给你找一个房间,等你休息后再详细说明。”

按亮晶灯,林晰正要呼唤门外的卫兵,奥薇抬手覆住眼,往窗幔深处缩了一下。

“奥薇?”

她轻摇了摇头,示意无恙。确定了不是伪装,林晰走过去扶住她的肩,掌下感觉到突出的肩骨,数月间她似乎瘦了许多。

林晰不觉放轻了力道,“怎么回事?”

“光太刺眼。”她的双眸已经闭上,“抱歉,我的眼睛受了一点伤,不适合被看见。”

扇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林晰心神一漾又冷定下来,“让我看看。”

“恐怕很难看。”她淡淡道,缓慢地睁开眼,“是一点磨伤造成的,请别害怕,我想我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魔女。”

林晰定定地看了一瞬,扣住她的手突然握紧,扬声召唤卫兵,“来人!立刻去叫医生!”

林晰没有让她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换了一间卧室,门外有卫兵看守。变相的软禁在预料之中,她没有在意,只对受到惊吓的医生稍感歉意,侍女不敢替她上药,战战兢兢地铺好床单便逃出了房间。

她实在太累了,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铺上,陷入了完全的睡眠。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夕阳被云层遮挡,失去了耀眼的光芒,变成柔暖的晕黄。

洗漱过后拉开窗幔,她遥望着远方的海岸,几段海堤被围板遮挡,一些工兵正忙碌地搭建。

林晰推门而入。他看上去与平时一样,似乎又有些不同,清冷的眼神中仿佛多了某种东西,“醒了?药有没有效?”

她习惯性地抬手轻按,被林晰制止,“医生说不能碰。”

“我想没关系。”奥薇想起另一个问题,“必须彻底封锁消息,沙珊有许多利兹的暗谍,假如传到远征军那里,他们可能会提前攻击。”

林晰松开了她的手腕,答非所问,“我并没有彻底相信你。”

奥薇淡然道:“即使是欺骗,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已经懒于编造故事,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此刻只剩下无法消退的倦怠。

林晰凝视着她,目光复杂,“你不想解释?”

她摇了摇头,懒懒地倚在窗边,眺望着远方的海天一线。暮色逐渐沉下去,黑夜笼罩了大地。

“你的眼睛是怎样受的伤?”不知为何,林晰没有再逼问,而是改换了话题。

她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改换瞳孔颜色的晶石镜片,用的时间稍长了一点。”

“索伦公爵给你的那种?”

显然在她背叛的消息传开后,索伦公爵告诉了林晰这一秘密。奥薇想了一想,“假如船到码头,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林晰眉梢轻扬。

“让索伦公爵和他的女儿芙蕾娜一同上船。”

或许没想到如此简单,林晰的语气有点怪,“只是这样?”

长长的眼睫闪了一下,“还有凯希一家,请给予他们支持,让他们在异地生活得舒适一点。”

“为什么把钥匙交给我?”静了半晌,林晰终于问出来,眉间有深深的疑惑,“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足以让你过上无尽奢华的生活。”

奥薇望了他一眼,“它属于林氏家族,唯有族长有权支配。”虽然清瘦了许多,她依然是那样美丽,只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她,一种坚韧隐忍的生命力消失了,她变得安静消沉,像一座缺乏生气的雕像。

林晰不清楚她在离开沙珊期间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头仍然盘绕着无数疑问,但一股陌生的怜惜让他不再追问,俯身在形状美好的额上落下一吻,声音罕见的柔和,“我不懂是什么让你如此忠诚,但我会给予忠诚对等的回报。”

两天后,黄昏的海平线上出现了数以百计的船影。渐渐驶近的船帆犹如纯白的希望之翼,降临到沙珊这座绝望之城。

林晰在接到报告后飞速赶往码头,亲眼看到硕大的海船轻灵地绕过暗礁,在浪花翻卷中缓缓靠岸。一艘接一艘船驶近,更多的在近海等待。水手的吆喝在海面上回荡,海鸟在船边追逐。摩根带着大副上了岸,林晰迎上去,身边跟随着一队亲卫。

精明的海船王当然明白该与谁对话,他站在林晰面前,双臂环胸环视了一周,语调昂然而骄傲,“你的女人说这里需要船?我带来了三百艘,够吗?”

片刻的绝对寂静之后,海滩上响起了狂热至极的欢呼。

得到消息,奥薇放了下久悬的心,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疲倦。这种疲倦无法经睡眠消退,仿佛从骨髓中透出来,无声无息地侵蚀了灵魂。

遥望白色的海鸟,她长久地发呆。尽管禁令早已解除,她却依然不想走出房间。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送饭的侍女只敢把东西搁在门外,仿佛里面关着狰狞的恶魔。直至凯希到来,她才有了一丝情绪起伏。

凯希见到她十分惊喜,也极度愕然,脱口惊呼。

“天哪,你的眼睛!”他很惊讶,却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害怕,轻柔仔细地检查笼罩着血色红翳的眼眸,等详细询问了晶石镜片的使用,凯希道:“你的眼睛伤得很厉害,但磨损似乎仅是诱因,更像是瞬间眼压过大造成的微血管爆裂,是不是曾经用力过度或情绪激动?”

奥薇不想再回忆,“或许是。”

凯希皱起眉,有些忧虑。

她已经习惯垂落眼眸,以免过于吓人,“没关系,我不在乎能不能恢复。”

“别这么说,我保证你的眼睛会恢复如初,最多三个月时间就能痊愈。血色将逐渐淡化,一个月后怕光的症状就会消失,但以后使用镜片绝不能超过三小时。”有大量研究经验的凯希做出了比医生更精确的判断。他忧心的并不是病情,“但其间你可能会碰上一些麻烦,或许有无知的人误解……”

“谢谢,凯希。”奥薇终于微笑起来,灰寂的心湖漾起暖意。单纯的凯希,正直的凯希,敏感而体贴的凯希,让她觉得世上依然有真挚温暖的情感。心头忽然潮湿,她将头倚在凯希肩上,半晌没有说话。

凯希一动不动地任她倚靠。

很快她抑住情绪,再度开口,“凯希,你愿意去异国生活吗,和你的家人一起?”

凯希神情忧郁,“只要能和家人一起,在哪儿都无所谓,但这不可能,我们都知道沙珊要完了。”

执政府的顽固反对派麦氏子爵的姻亲会有什么下场,凯希一清二楚。

“那么乘船去塔夏国吧,我已经安排好了。”奥薇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十余枚绣着蔷薇族徽的布片,“这是从林氏军服上剪下来的,把它缝在衣襟上就能上船。林晰给了特别许可,尽快通知你的亲人收拾行李,别带太多东西。”

凯希茫然地接过,“这不可能。据说几天前才有一艘来接维肯公爵的船在十几海里外沉了,暗流让他们根本无法靠近。”

奥薇语气安然,“或许我们能比维肯幸运,船已经靠岸了。”

理智告诉凯希不可能,心却禁不住霍然跳动,“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能逃离沙珊?”

她点了点头,“但愿神让旅程顺利。”

凯希失控地抱住她,激动得发颤,“伊兰,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又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家人。”

她轻抚了一下凯希的背,“没有你,我已经不存在了。”

提起往事,凯希声音有些酸楚,“不,我没能做好。我应该给你换一具完好的身体,而不是因这双眼睛让你受人非议。”

“你忘了是谁烧掉的储备区?”她轻笑出来,多了一分自嘲,“全是我自作自受。”

那段封闭的过往是一个盘桓不去的谜题,凯希一直想问却无法启口,此刻他终于有了询问的勇气,“伊兰,当年你究竟为什么那样做?”

她怔了怔,良久才回答:“或许因为我是个疯子。”

“怎么可能!你一向冷静理智,根本不可能做半点疯狂的事。”

她避重就轻,“凯希,你并不认识真正的我。”

“伊兰!”凯希不在意是否得到答案,却不能接受挚友的自贬。

她沉默了一会儿,极淡地开口:“我的人生……长期被父亲控制,无论受训、入校、从军或婚姻,甚至包括未来,全是出自于他的意愿。表面上尊贵优越,实际一无所有。十年前烧掉C区,是我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似乎道出心结的同时打开了某种禁忌,她不再隐藏,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的一切来自于他,我的一切毁灭于他。父亲对我而言比敌人更可怕,他总能洞悉我最软弱的部分,毫不留情地施以惩罚。可我没资格恨他,即使整个帝国的人对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是我父亲。”

明明是平淡的叙述,凯希听来却觉得无限悲凉。

她平静地说下去,“到最后我很绝望,死亡成了一种解脱,结束前我决定做一件正确的事。”

“所以你毁掉了神之光。”

她停了一会儿才问:“凯希,你怨我吗?如果不是我,或许你已经成为帝国顶尖的科学家,享受皇帝与贵族所给予的至高荣誉。”

凯希一怔,摇了摇头,神情转为自惭,“伊兰,你是对的,神之光是恶魔的诱饵。直到你提醒后我才发觉,我耗尽心力的研究是多么可怕。我热爱科学,可我所做的一切比刽子手更冷血。我看着生命在我眼前逝去无动于衷,一心关注研究数据,甚至因试验体死亡太快而懊恼,完全忘了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与我一样的人。”

不断获取知识的狂热感染了他,习以为常地剥夺一个个生命,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恶魔,还自以为在追求梦想,为世人谋求终极幸福。“想起当年我就难以入睡,无数次试验,还有对试验体的反复刺激折磨,那些我一度视为理所当然的情景像噩梦一样缠绕不去。我甚至不敢告诉家人,他们正直善良,根本无法想象我曾做过的恶行。”凯希越说越自责,沉重的语调渐渐带上了哽咽,“伊兰,我有罪,而且罪不可恕。”

“那么我与你同罪。”纤细的手握住凯希的手,鲜红的眼眸理解而温暖,“正是因为那些过错,你才能救了我的命。”

她的话语仿佛有种魔力,将他从长久的枷锁中释放,奇异地带来安慰。

凯希蓦然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许久后他抬起头,眼眶潮湿而发红,神情却轻松了许多。接过递来的手帕擦了擦眼,凯希沙哑道:“谢谢伊兰,有你在真好。”

她想了一下,而后询问:“凯希,现在依然有人希望得到神之光技术,假如你愿意,名利和财富将唾手可得。你愿为他们工作吗?”

凯希眼神诧异,本能地抗拒,“不,正如你所说,它根本不该存在,我唯一该做的是让它彻底埋葬。至于名利和财富,那种东西我已经不在乎。”

她赞许地看着他,“凯希,我真为你骄傲。”

面对好友的赞美,凯希有一丝忸怩。

“去塔夏国,和林氏一族共同生活,别离开军队的保护。”既然以撒已经发现她背上的神之光刻印,事情有可能会牵连到凯希,她慎重地叮嘱:“别对任何人提起神之光,尤其要小心利兹人,假如有事立刻去找林晰。”

凯希听得很认真,“伊兰,你会在一起,对吗?”

她不置可否。她不可能留在西尔,却又对一切疲惫厌倦,更不愿再思考孤独渺远的未来。

或许是她的神情泄露了某种情绪,凯希观察良久,犹豫了一刻,“伊兰,或许这时候提很奇怪,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凯希显得有些羞怯无措,补充道:“我是说,我在向你求婚。”

她的思绪一刹那空白,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凯希立刻涨红了脸,“对不起,这么说可能很奇怪,我想我大概不会再爱人,可……我想照顾你。”

他的神色微微黯下来,为自己的无力而难过,“当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帮上任何忙。现在也是,我看着你被人非议却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想让你知道,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误解你,可我明白你有多好,我会永远支持你、陪伴你。虽然我没什么能力,又比较迟钝,或许对你来说还老了一点,可我会学着做一个好丈夫。”

听着凯希结结巴巴的解释,一股莫名的感动与哀伤混合,弥漫了她平静的心湖。

凯希的求婚无关爱情,却弥足珍贵。凝视着她的眼眸,凯希斯文的脸庞通红,鼓起勇气把话说完,“你不用立即回答,我知道这很突然,但假如你愿意……我会尽力让你幸福。”

意外的求婚让她产生了一丝不确定。凯希是个性格柔和的好人,她几乎可以看见未来的生活。与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波澜,没有爱也没有伤害,如一对彼此熟知的挚友,日子平稳舒适,每一天宁静无比。

这曾是她梦想的生活,简单微小,却以为永远不可能实现。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娜塔莉会怎么看?答案很清晰,娜塔莉不会责怪,她是那样大方洒脱的女孩,只会为他们高兴。

那么应该答应吗?答应嫁给凯希,建立一个家,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

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迟迟无法下决心。直到凯希一家已经登船远去,她依然没有答案。

三百艘船带来了生的希望,也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海船王名下的船仅占四分之一,其余全是重金招募而来。摩根从蜂拥而至的报名者中筛选出船体较大、船长和水手富有远航经验的加入编队,几乎囊括了西欧海上所有的大型船只。

这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撤退,狭长的海岸线是唯一的生机,逾十万人必须在短时间内经临时抢筑的码头登船,同时必须严密控制消息,难度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林晰精神极度亢奋,命令却益加谨慎,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他彻底实施军事管制,阻断了暗谍消息外传的通道,又命所有航船报上最大可载人数,由摩根调配依次入港,装载淡水和物资补给。与此同时,林氏家族所有族人被告知准备最简单的行装,决不能超过规定重量,在严格的审核下登船。林氏最精锐的部队全程监控,以铁腕和军令保证秩序。

第一天动作缓慢,只撤出了几千人。其后随着经验增加,以及工兵营的继续拓建,速度有了明显提升。林晰知道时间不多了,再过一周就要进入深秋,浓雾会阻碍航行,此刻的每一分钟都无比珍贵。

一艘满载的船缓缓驶离,甲板上许多人在哭泣。哭声中既有告别故国的伤感,又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无论如何眷恋不舍,哭声终究越来越远,消失在广漠的海洋。

紧张的登船延续到第六日,驻留的人越来越少,妇孺和平民全部撤离,随后军队开始撤出。越来越少的军队无法再控制整个行省,消息终于传到了远征军一方。

忽地一下帐帘被甩开,威廉焦急地打断了高层会议,“阁下,有件事必须立刻向您报告!”

修纳微一示意,其他军官退出了营帐,只留下秦洛和达雷将军。“沙珊的暗谍传出消息,说行省里的人在全面撤退,已经走了一大半。”

总攻在即,敌人却逃了,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秦洛讶然质问:“四面包围,他们往哪里退?”

“海上!”威廉额头渗汗,说出的消息自己也难以置信,“传言说魔女召唤了风,避过暗流送来了成千上万艘船,数以万计的人几天内已经分批离开西尔。”

这完全超乎常理,秦洛本能地驳斥道:“荒谬!这绝不可能!”

“据称她数月前自行省失踪,近几天又突然出现。有人说她的眼睛变得极其可怕,怀疑是与恶魔做了交易。”威廉对荒诞不经的传言持保留态度,但行省的人似乎对此深信不疑,“这些都在其次,叛军撤离绝对是事实。暗谍说现在棱堡内的守军全是佣兵,林氏军队收缩至码头一带,随时准备登船。”

“暗谍的情报确定可靠?”

“绝对可靠,我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帐外传来以撒的声音,修纳蹙了一下眉,命令卫兵放行。

以撒显然同样才得到讯息,“我的密探说林晰原本准备决战,突然急令修整码头,重兵封锁了海岸线。而后来了数百艘船,没多久开始大规模撤离。消息传出的时候,林氏一族的聚居区全空了。”

以撒在沙珊暗谍无数,既然如此肯定,必定已确凿无疑。

修纳依然没有表情,声音极为冰冷,“达雷,你见过魔女,她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个漂亮的娘们儿。”达雷将军简直被突然的变化惊呆了,喃喃地回答,“除了眼睛奇怪之外没什么特别,假如不是在战场,看起来根本毫无威胁。”

毫无威胁?秦洛嗤笑了一声,“事实上这娘们儿不停地给我们惹麻烦。”

修纳对帐中各人的疑虑与牢骚置之不理,直问将军,“军队准备如何?”

达雷干脆利落地回答:“全体整顿完毕,武器弹药均已就位。”

“立即进攻。”修纳语气阴冷,只有秦洛才能觉察到其中潜藏的怒焰,“通知传令官,捉到维肯公爵奖赏一万金币,魔女与公爵等价!”

“是!”

军号尖厉地吹响,执政军发动了攻击,厚重的云层压在棱堡上方,被轰鸣的炮火映得忽明忽暗。

以撒一言不发,掌心一张字条已经被搓揉成了一团。那是拉斐尔前一刻递来的密报,仅有几行短短的小字。

凯希,出身没落贵族世家,就学于皇家军事学院,后入帝国研究院,分派至休瓦研究中心,参与神之光项目。基地失火后调离——曾为林伊兰挚友。

最后的答案终于揭晓,比他所预料的更惊人。谁会想到,那个单纯懦弱的男人,竟是神之光的核心研究者。

奥薇——林伊兰。这位被秘密处决的公爵小姐,必是经这一挚友之手重生。据称神之光与神之火同源,那么凯希对神之火的奥秘……

懊怒和恼恨盘旋在心头,以撒久久难以释怀。他竟与如此重要的人物擦肩而过,假如一早将凯希掳至利兹,根本不必再费尽心机与修纳交易。

奥薇,不,该称为林伊兰,她将这位挚友藏得太好,也将自己埋藏极深。在拨开迷雾后,一切谜题都有了完美解答。那虚假的投诚,沉默的伪装,周旋在帝都时的一切,以及她不顾眼伤千方百计地回到沙珊,一定与那些突如其来的船有关。

以撒眼眸幽沉,声音极低,唯有身后的拉斐尔听得分明,“传令所有暗谍全力搜索奥薇和凯希,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捉住这两人,别让执政府发现。”

以撒心底明白,这项命令已经来得太晚,几乎不可能实现。那个聪明到令人切齿的女人,恐怕已与凯希一道,远逝于无垠的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