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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洛

挥别同僚,从酒馆回到住所,秦洛微醺地倒在床上,半晌后冷笑出声。

尽管尽了一切努力,挖空心思谋求的职务还是落在了伯爵亲侄——一个除了赌博酗酒之外一无所长的蠢货头上。这就是现实,缺乏足够的金钱贿赂和强势的背景,在军中攀爬难如登天。

躺了半晌,秦洛意兴阑珊地拆开几封来信,看完怔了一会儿,唇角不可遏制地浮出笑意。

一架梦幻般的天梯蓦然出现,他竟然意外地获得了林公爵的青睐。秦洛仔细回想关于林氏公爵小姐的传闻,却完全没有印象,这位身份高贵的名媛似乎从未出现于社交界——或许她丑到难以形容?

从夏奈那里打听出的信息十分矛盾,对方几乎用光了所有的赞誉之词,他听得却几乎想打哈欠。集这么多美德于一身,又挟林氏家族之利,却依然是个籍籍无名的少校,这足以说明林伊兰并不像夏奈吹嘘得那样优秀。这位公爵小姐甚至无法凭自身魅力虏获一个出色的追求者,这令他对未来伴侣的性情容貌期望值降到了最低。但这无关紧要,她是林公爵唯一的女儿,身后是强盛骄横的林氏,她本人将来更有可能成为权倾朝野的女公爵。他不介意她是否丑如巫婆,单凭其尊贵的头衔已可令追求者前赴后继。

休瓦城是个好地方,有放纵不羁的过往,有数年未见的兄弟,还有给他带来一路青云的公爵小姐。他怀着愉悦之心重返故地,接踵而来的意外却是始料未及。

公爵小姐是位美人。她竟然被编为军队底层士兵,甚至险遭军痞染指。显然她不受林公爵喜爱,这对父女之间似乎存在某些严重问题。

现实与计划略有偏差,娶到她未必能得到所期望的一切。但她毕竟是林毅臣的独女,依然有追求的价值,只是应对这位美人,比他想象中艰难百倍。

秦洛不知道林公爵是否觉察过这个女儿有多像他。一模一样的榛绿色眼眸冷淡疏离,仿佛能看透人内心隐藏的一切,即使微笑也毫无温度,仿佛无瑕而冰冷的宝石,令人难以触及。面对这样的女人,他完全使不出任何调情手腕,只能尽力表现得体贴关怀。但无论他如何殷勤,百般讨好,她始终冷静有礼,不露半分情绪。显然若不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公爵小姐根本不会给他接近的机会。

除了缺少那份睥睨万物的强势高傲,她一切都与林公爵极为神似。

秦洛禁不住恶意地猜想她在床上是否也如此冷漠,如果那天菲戈不曾插手,事后公爵小姐会是何种表情。僵持的关系令他倍感挫败,不等想到办法改善,秦洛意外地窥见了冰山美人的另一面。

轻浅的微笑温婉动人,美丽的绿眼睛仿佛盛满星辉,白色翻领衬衣,黑色紧身马甲,天鹅般的颈上垂着一枚莹亮的绿晶石——明明是男式衣着,却显得光彩夺目,吸引了无数视线。她依在男人怀中,微微仰起头,姿态亲昵自然,在贫民窟的地下舞会,他们叫她菲戈的女人。

菲戈俯瞰着她,眼神专注而温柔,两人之间有种异常亲密的氛围,任谁都能看出他们关系非同一般。秦洛几乎要狂笑,但看着菲戈的神情,他又笑不出来。

幸好,尽管一时发昏,菲戈仍然是菲戈,在知悉真相后他很快中断了不该存在的旖情。

不知情的人很难发现公爵小姐的异常,唯有秦洛明白她消瘦的原因。他的心底有一丝阴暗的快意。他已经彻底洞悉那张矜冷俏颜下的秘密,窥见她严谨教养下的放荡与叛逆。迥异于表象的服从,这位公爵小姐骨子里其实桀骜难驯,以至于对门第相当的追求者漠然相待,却对叛乱分子委身相就。然而她终究无法违逆林公爵的意愿,等她成为秦夫人,他有足够的时间剥下她的面具,彻底将其控在掌中。

然而林氏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林公爵不仅是位无情的将军,更是位无情的父亲。酒会上的宣告仿佛一桶冰水浇下,自己费尽心机娶到的不过是一枚林氏弃子。愤怒和失望席卷心头,秦洛甚至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微笑。转瞬之间,众人的目光便从嫉羡转为嘲讽,无数窃窃私议,句句难堪而刺人。

他的未婚妻似乎对此早已预见,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榛绿色的眸子毫无波澜。他无法忍受地转头离去,将这可憎的女人与人群一齐抛在身后。

从侍者盘中捞过一杯酒一饮而尽,走上三楼,进入狭长的走廊中的一间。反手锁上门,他望着伫立窗前的男人咬牙切齿地咒骂,“你不会知道我刚刚听说了什么,林公爵竟然当场宣称一个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小子为林氏未来的继承人,而他的女儿一无所有!故意挑这种时候,那个该死的浑球根本就是耍了我!”

穿着侍者衣服倚在窗沿的菲戈一言不发,从窗幔缝中凝望着楼下灯火辉煌的舞场。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盛装的公爵小姐安静地伫立在舞池一角,衣上的钻饰莹莹闪烁,身边空无一人;另一头是被各色贵族簇拥的林公爵,未来的林氏新贵随在公爵身边,拘束而紧张地应对。

他的兄弟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沉沉地开口:“你该去陪她,她今晚很美。”

“她除了美貌之外一无所有,哪个白痴愿意站在她身边?”他嗤笑出声,“看我多好运,所有人都在嘲笑我这个傻瓜。”

菲戈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舞场边那孤独的纤影,“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气得笑出来,扯开领结讥讽,“幸运?幸运到我成了上流社会的笑柄。”

“既然你认为毫无价值,那就终止这场交易,你尽可以去找更有权势的妻子。”

“假如林公爵不介意,我求之不得。”秦洛克制不住地嘲讽,“可我现在只能感激涕零地接受。我对这块只会冷淡微笑的木头没兴趣,如果你想要,可以挑我不在家的时间。”

一记重拳打在下颌,他踉跄地跌出几步,菲戈的声音低得像胸膛里的回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洛,我从没羡慕过你。即使当年你被接回贵族家庭,即使你有钱有地位而我是个街头贫民。现在我却强烈地嫉妒你能站在她身边,你能与她跳舞,你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她而不会玷辱她的名誉。可你根本不懂珍惜,仅仅将她视为一个刻着林氏徽记的垫脚石。”

他没有还手,按住疼痛的颌骨沉寂了好一阵,终于开口,“对不起。”

那一抹倩影已经消失了,菲戈额角抵着窗户,沉默地闭上了眼。

“我知道你喜欢她。”走到门边握住镶银的把手,秦洛低声道:“可我必须娶她,她和我,都别无选择。”

是的,别无选择。再如何不甘都终将屈从于现实,对强权俯首,无人能从中挣脱。

秦洛无从想象,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无法想象,那个女人会以何种意志,与森冷严酷的命运对抗。他选择冷眼旁观,看她崩溃,看她倒下,看她苍白平静的脸。最后她挺直脊背转身而去,遥远的海上,夜色中烈焰焚城。

菲戈一无所知,成为修纳之后他极少提起昔日的情人,但秦洛清楚,挚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这一次,他选择成为参与者。诱惑菲戈踏着鲜血白骨一步步走向早已不存在的目标,以决心和毅力倾覆整个帝国。

某种程度上,菲戈与林伊兰是同一种人——冷静理性,卓有远见,从不做无谓的牺牲;可一旦决定,却能心意如铁,拒绝任何妥协与命运决战到底。

很难说这是勇敢还是愚蠢。秦洛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如此愚蠢。

但林伊兰这个名字,他会记住。

他依然会沿着自己选的路,以自己的方式前行。同时,在心底保留一分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