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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韩佩吟倚窗站着,望着窗外那一团雨雾。小院落里的杂草又长起来了,这些日子,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情绪去整理这小院子。墙角的一棵扶桑花,在雨中轻轻的摇曳,那下垂的枝桠上,孤零零的吊着一朵黄色的花朵,给人一种好单薄、好脆弱的感觉。最怕这种天气,最怕这湿漉漉的雨季,最怕这暮春时节,也最怕这寒意袭人的清晨。每一个新的一天,都只是旧日子的延续,如果生活里没有期待和新奇,她真不知道岁月这样一日复一日的滚过去,到底为了些什么。
    昨天收到了虞颂蘅的结婚请帖,帖子上有行小字:
    “佩吟,如果你胆敢不参加我的婚礼,你结婚时我
    们姐妹就全体不到!”
    虞颂蘅终于也要结婚了,读中学时,她说过要抱独身主义:“才不会嫁给那些臭男生呢!”如今,男生不臭了,男生将成为她终身的伴侣和倚靠。本来吗,虞颂蘅今年也廿五岁了,廿五和十六七岁到底是个漫长的差距。所做所为所想所思都不会再一样了。廿五岁!佩吟悚然一惊。两年前,她参加过虞颂萍的婚礼,现在是虞颂蘅,下次该轮到谁?虞颂蕊吗?不,颂蕊还是孩子,当佩吟和颂蘅高中同学时,颂蕊还在读小学呢!可是,现在呢?颂蕊也念大学二年级了!时间,怎么这样快呢?她茫然的瞪着窗玻璃,心里乱糟糟的想着虞家的三姐妹,她似乎全然没有想到过自己。那玻璃上,被她嘴中所呼出的热气凝成了一团白雾,她看不清窗外的雨景了。下意识的,她抬起手来,在那窗玻璃的雾气上写下了一个数目字:“26”,26,她又写了一个,再写了一个,没什么思想,没什么目的,只是一再重复这个数字,直到母亲的声音在卧室里尖锐的响起来:“佩吟!佩吟!”“噢!”她低应一声,转过身子,往母亲房里跑去。在走往母亲房间的最后一刹那,她对自己的窗子再望了一眼,这才恍恍惚惚的醒悟到,26,这是她今年的年龄!
    一走进母亲的房间,那股阴暗的、潮湿的,和病房中特有的药味、酒精味、霉味就对她扑鼻而来。母亲那瘦骨嶙嶙的手臂正支在床上,半抬着身子,直着喉咙,不停的喊着:
    “佩吟!佩吟!佩吟!”
    “来了!来了!”她三脚两步的跑到母亲床前,用手扶住母亲的肩膀,安慰的拍拍她的肩,一叠连声的问:
    “怎么了?妈?想下床走走吗?要去洗手间吗?我扶你去!”她弯下身子,在母亲床下找拖鞋。
    “不不!”母亲攥住她的手腕,眼光直直的瞪着窗子,带着种难言的恐惧和畏怯,颤巍巍的说:“有……有个人,在……在窗子外面偷看我。”又来了。佩吟心里掠过一阵又无奈又无助的感觉。放开了母亲,她径直走到窗前,把窗子大大的推开,迎进一屋子凉凉的、带着雨意的寒风。她看着窗外,母亲的窗子朝着后院,院子里铺着水泥,空落落的,除了有条晒衣绳从两面墙上拉在空中,横跨了小院之外,院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妈。”她从窗前折回母亲床边:“你瞧,窗子外面根本没人,是你在做恶梦,你一定被恶梦吓醒了!”
    “胡说!”母亲烦躁而暴怒起来:“我根本没睡觉,怎么会做梦?我一夜都没睡着,我睡不着。窗子外面有人,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满脸大胡子?佩吟吸了口气,在他们家庭接触过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是满脸大胡子:钟医生!给佩华开刀的钟医生!又来了!这永无休止的问题!这无法解除的心灵枷锁!又来了。她微喟着摇摇头:“那是幻觉,妈。”她的声音空洞而无力,只是一再重复着:“窗外根本没有人,什么大胡子小胡子都没有!你在幻想……”“我没有幻想!”母亲生气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她枯瘦的手用力拍打着床沿,恶狠狠的盯着佩吟,怒吼着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也要谋害我!我知道,你安心要把我送到疯人院去!你故意说没有人,你这个不仁不义不孝的坏东西!我不要你!你走!你出去!去叫你弟弟来!叫佩华来!我要告诉佩华,只有佩华孝顺我,体贴我,你去叫佩华来,你去!你快去……”佩吟怜恤的望着母亲,心底拧结成了一团痛楚。她无言的后退,退向门边,心里忧伤的想着:人类,那么聪明的动物,发明了各种科学,可以飞越太空,直达月球,却没有药物能医治心灵的疾病!她默默的后退,在母亲的大吼大叫下后退,退到门边,她和闻声而来的韩永修撞了个满怀。韩永修显然是被吵醒的,他还穿着睡衣,正束着睡袍的带子,嘴里急急的问着:“怎么回事?又怎么了?”
    佩吟回头,仰望着满头白发的父亲。怎么?父亲才只有五十五岁,就已经白发苍苍了?岁月难道对韩家就特别无情吗?她的眼光和韩永修的眼光接触了,她摇了摇头,哀伤的、轻声低语了一句:“她又在犯病了,她要佩华!”
    韩永修的眉头紧蹙在一块儿了,他望着女儿,佩吟的脸色阴暗,眼神凄楚,她修长的细佻身材,看来竟像枝风中的芦苇。青春呢?佩吟的脸上已没有青春。这些年来,这个家像个吸取青春之泉的魔鬼,一点一滴的把青春的欢乐从她身上吸走。佩吟,她才只有二十几岁呢,为什么要为父母埋葬掉她的幸福?一时间,她对妻子卧病的同情还赶不上对女儿失去欢乐的歉疚。他伸手压在佩吟的肩上,温存的低问:
    “她又骂你了?”
    佩吟勉强的微笑了笑。
    “已经成为习惯了。”她说,又很快的加了句:“不能怪她,她在生病。”韩永修眼底的怜惜更深切了,这眼光触痛了佩吟,她那么了解父亲,包括父亲对自己的歉疚和爱怜,一时间,她很想扑进父亲怀里去,像童年时受了委屈般,扑在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现在不行了,父亲肩上的负荷已经够重了,她不能再去加重它。于是,她就努力笑得更坦然一些,故作轻快的说:“爸,今天你要照顾她了,我一整天的课,晚上,我还要去赵自耕家……爸,你听说过赵自耕吗?”
    “你是说──那个上次平反了一件冤狱的大律师赵自耕?很有名气的赵自耕?”“是的。”“你去做什么?”“找个兼差,咱们家这样不行,妈妈需要人特别照顾,我想多赚点钱,请个阿巴桑来家里,一方面照顾妈妈,让您能专心著作,一方面也做做饭,让我能多一点自由的时间。”
    “那赵自耕需要你做什么?女秘书吗?我并不太同意你放弃教书工作。你是个好教员。”
    “不,完全不是。他要请一个有经验的中学教员,来教他的女儿,他拜托我们校长,校长推荐了我。如果工作成了,我白天还是教书,晚上才去。”
    “是家庭教师?”“是。”“他女儿多大?”“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十八九岁吧!因为她去年没考上大学,她爸爸才要给她请家教……”
    “十八九岁?”韩永修惊叹着:“那岂不是和你差不多大?”
    “小多哩!爸,你糊涂了!”佩吟的笑容里藏着落寞。“我都廿六了,已经好老了!”
    “老?”韩永修本能的一怔,这个字竟从佩吟的嘴里吐出来?简直是奇怪极了,他愕然的看着女儿,正要说什么,屋里已传出一阵尖锐的呼唤声:
    “佩华!佩华!你快进来!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佩华,你在花园里干什么?不要一个劲儿念书呀!眼睛都近视了!佩华!佩华!佩华……快进来呀……”
    韩永修咬了咬牙,放开佩吟,他快步的走进了卧室,直冲到老妻的床前。佩吟轻悄的往自己房间走去,她听到父亲的声音,那样苍凉,那样悲苦,那样无奈,而又那样真实的、诚挚的,也是“残酷的”在说着:“素洁,你醒醒,求你醒醒吧!咱们早就失去佩华了!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你必须承认这事实,是钟大夫给他开的刀,记得吗?他在手术台上就死了!记得吗?他只活到十七岁……”“胡说!”母亲在尖叫着:“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们每一个人!为什么你们要包围着我?滚开!都给我滚开!我要佩华!我要佩华!我要佩华……”她的声音变成了凄厉的狂叫:“我要佩华……”
    佩吟忽然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不自禁的用双手紧紧的捂在耳朵上,想逃避这凄厉的呼唤。六年了!她呼唤了整整的六年了。但是,她如何唤得回一个早已死去的儿子呢?
    她冲回自己的卧房,很快的关上房门,似乎想把那凄厉的呼唤关在门外。站在房子中间,她慢吞吞的转过身子,目光呆呆的瞪视著书桌,桌上堆着学生的作业簿、作文本、周记本、习字簿……在那些小山似的作业本上,有一张刺目的红帖子。虞颂蘅的结婚请帖。她费力的把目光从那请帖上移开,下意识的移向了窗子。
    那窗玻璃上的“26”居然还没有化开,没有消失。金盏花2/372
    赵自耕的家坐落在台北市郊。
    好不容易,佩吟总算找到了那幢房子,镂花的大铁门深掩着,夜色里,隔着镂空的铁栅,她也可以看出花园里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情景,高大的树木,穿花的小径,扑鼻而来的素馨花香……挺不真实的,像小说中的“侯门”。佩吟还没按门铃,心已先怯了。只知道赵自耕是大律师,却不知道他还是“富豪”。雨仍然在下着,佩吟撑着一把“阳伞”,花绸的伞面早就湿透了,伞外下小雨,伞内下毛毛雨,她的头发和衣襟,都沾着水雾,连鼻梁上和面颊上都是湿漉漉的。她在门外先吸了口气,才鼓勇按了门铃。
    先是一阵狗吠声在迎接她,接着,有条灰黑色的大狼狗就直奔而来,纵身一跳,那高大而粗壮的身子就扑上了铁栅,把佩吟吓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往后连退了两步。那狗对她龇牙,门外的街灯,直射在它白森森的牙齿上,使她更添了几分寒意。“不要叫!黑小子!给我下来!不许爬在门上!”
    有个很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黑小子”?原来这条狗名字叫黑小子,倒很别致。然后,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走了过来,一把拖住了狼狗脖子上的项圈,把它硬拉了下去,抓牢了狗,他抬头望着佩吟。
    “是韩小姐?”他问。“是的。”她很快的回答,注视着面前这张脸,一张很漂亮的、男性的脸,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皮肤黝黑,有些像马来人或印度人与中国人的混血。年纪很轻,大概不会超过三十岁。“请进!”那年轻人打开了铁门,把那咆哮着的黑小子往后拉开。“赵先生正在等您。”他说,眼光温和,态度有礼。使她怀疑他在这个家庭里的身分,看样子,他不像佣仆之类,却也不像主人。她跨进了门,一面问了句:
    “请问,您是──?”“我姓苏,叫慕南,我是赵先生的秘书。”他笑着说,那微笑和煦而动人。他的眼光相当锐利,似乎已看穿她所想的。“我也住在赵家。来吧,我给您带路。”
    他拍了拍“黑小子”的头,又说了句:
    “去吧!”就放松了手,那狗一溜烟就窜进了那花木扶疏的深院里,消失在夜色中了。“别怕那只狗,”苏慕南说:“等你跟它混熟了,你会发现它比人更可爱,因为它不会和你钩心斗角。”她不自禁的深深看了他一眼。赵自耕的秘书?她没料到赵自耕会用男秘书,她总以为,这些“成功”了的“大人物”,一定都有个“漂亮”的“女秘书”,而这女秘书的身分还是相当特殊的。跟在苏慕南身后,她向花园深处走去,路面很宽,显然是汽车行驶的道路,车道两旁,全是冬青树,修剪得整齐而划一。冬青树的后面,一边是花园,一边是竹林,花园中影绰绰的只看到繁花似锦,到底是些什么花,就都看不清楚了。竹林很深,竹林后面,似乎还有亭台和花圃,夜色里完全看不真切。但,这一切已很深刻的震撼了佩吟。她不自觉的联想起自己家中的小花园,小得不能再小,小得像个袖珍花园,自己家还是残留的日式房子,目前在台北市,这种日式房子已不多了,大部份都被拆除了盖大厦。自己家还是公家配给的房子,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公务员,就落得这栋配给的日式小屋。在沉思中,她绕过了好几个弯,然后她看到了那栋两层楼的白色建筑物。像座小白宫呢!她想。房子并不新,却相当考究,台阶和墙面,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她匆匆一瞥,也来不及细看,因为,她的心脏已经在咚咚咚咚的乱跳,她开始怀疑自己来应征这个工作是智还是不智?怎么也没料到是这样一个豪门之家的小姐!考不上大学。她一定是个被宠坏了的,刁钻古怪,骄气十足的阔小姐!要不然,就是个颐指气使,任意妄为的小太妹吧!来当这种孩子的家教,她真能胜任吗?走上台阶,他们停在两扇刻花的柚木大门外了。苏慕南并没有敲门,就直接把门推开,转身对她说:
    “请进来吧!”她走了进去,在玄关处收了伞,苏慕南很解人意的顺手接了过来,帮她收进一个暗橱里。再推开一扇门,里面就是宽敞而堂皇的大客厅了。苏慕南对里面说了句:
    “赵先生,韩小姐来了!”
    她走了进去,这才一眼看到,有个男人正坐在皮沙发的深处,一缕烟雾从沙发中袅袅上升,扩散在客厅中。房间好大,铺着厚厚的地毯,奶油色。她不由自主的看看自己的鞋,湿湿的,曾经踩过雨水,她怕把人家的地毯弄脏了。她还来不及看清是否弄脏了地毯,沙发深处的那个男人已站起身来,面对着她了。她看过去。赵自耕,顶顶有名的大律师,活跃在商业界、司法界、及新闻界的人物。她心中本来对他有个模糊的想像:半秃的头,矮胖的身材,圆鼓鼓的肚子,有锐利如鹰的眼光,尖酸刻薄的言辞……她看过一部名叫“情妇”的电影,里面饰演律师的查尔斯劳顿给了她极深的印象,从此,“名律师”在她的心目中都定了型,全是查尔斯劳顿的翻版。
    可是,她眼前却绝非这样一个人物,她几乎是惊愕的望着赵自耕,他好高,起码有一八○公分!他好年轻,一头又黑又浓又密的头发,有些乱蓬蓬的,头发下,他的脸型方正,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光是奕奕有神的。他看来文质彬彬而潇洒自如。他穿得很考究,笔挺的西服裤,咖啡色。米色的衬衫,外面是和裤子同色的西装背心,打着咖啡色有橘红点点的领带。他身材瘦长,背脊挺直,双腿修长……他简直漂亮得有点过了份!而且,他这么年轻,看来只有三十来岁,怎么可能有个考大学的女儿?一定弄错了,这人绝不是赵自耕!
    当她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同样在打量着她。她不知道自己给对方的印象怎样,却很了解自己的穿着打扮都太寒酸了,只是一件简单的黑色套头毛衣,和一条黑色薄呢裙,准像个小寡妇,她想。“韩小姐,”那人开了口,声音很悦耳,几乎是温柔的,但却带着种难以解释的权威性。“请过来坐,好吗?”
    她机械化的走了过去,几乎忘记还有个苏慕南了。但,当她回头去看的时候,苏慕南已经不在房里了。她在沙发中坐了下来,赵自耕──如果他确实是赵自耕的话──也坐了下来,坐在她的正对面,他们仍然彼此直视着对方,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对方。“我以为……”她终于开了口,紧张已成过去,她的情绪放松了,因为,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人绝不是赵自耕了。赵自耕的架子好大,先是秘书,现在又是谁呢?赵自耕的弟弟?亲戚?家人?或是──儿子?“我以为赵律师要亲自和我谈。”她说。他眼底掠过一抹惊讶。
    “我是亲自和你谈呀!”他说。
    “你就是──赵律师?”她困难的问:“我的意思是说,那位名字叫赵自耕的律师?”
    “是的。”他微笑起来,很有兴味的看着她。“我一出生,我父母就给我取名字叫赵自耕,怎么?这名字有什么不妥当吗?”“不是名字不妥当,”她困惑的摇摇头,“是你本人……”她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好差劲,说的话全不得体,这人,居然就是赵自耕!“我本人?”他更惊讶了。“我本人有什么不对吗?”
    “你告诉潘校长,你要给你女儿请一个家庭教师?”
    “是的。”“你的女儿──她多大啦?”
    “十八岁!”“你瞧!这就是不对的地方!”她率直的说了出来:“你不可能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除非你十几岁就结婚了!你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名气和事业,除非你十几岁就当律师了!你太年轻,太年轻了!我一直以为,我要来见一个老头子!”
    他深深的看她,那镜片后的眼光,到这时才透露出一抹锐利,他似乎想看透她。“这是我一生听过的最技巧的恭维话!”他说,微笑起来,那笑容中竟有种嘲弄的意味。“你一定非常需要这个工作,对不对?”她怔了怔,接着,她就觉得有股热血直往脑子里冲去,使她整个脸都发热了!原来,他竟以为她在讨好他,以为她说这篇话,是因为她急需一个工作!以为她是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是个谗言媚笑的小人?噢,他确实是赵自耕!尖酸刻薄的言辞,永远怀疑别人的天性,还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她挺直了背脊。或者,她韩佩吟一无所有。贫穷、落寞、寒酸……大概都是她身上的标志。但她一定有一样东西,是这个傲慢刻薄的大律师所看不到的,那就是她秉承父亲的那身傲骨!“你错了,赵大律师!”她冷冷的开了口,重重的吸着气。“我没想到你对‘年轻’两个字那样重视,那样喜欢,你毕竟也只是个平凡的凡人!甚至是个俗人!让我坦白告诉你,我确实被你年轻的外表所困惑。但是,你虚有一副年轻而漂亮的外表,却有颗苍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她站起身来,直瞪着他:“抱歉,我占据了你一些时间,别人和你谈话大概是要付律师费的,我算占了便宜了。我走了,你另请高明!”她转过身子,不再看他,就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韩小姐!”他在她身后喊。
    她本能的停了停。“回过头来,好吗?”她不想回头。可是,他声音里有一种魔力,有一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她竟如同被催眠般回过头来了。于是,她看到他一脸的正经和严肃,那眼光温和而深沉。
    “如果我伤了你的自尊,你骂还我这篇话也够厉害了!”他说,静静的看着她。“我确实有颗苍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这是我的职业给我的训练!你称它为职业病也可以。但是,你呢?什么原因让你在这样年纪就如此尖锐和──”他顿了顿。“刻薄?”他微微抬起了眉毛。“你知道你的言辞有多么锋利和刻薄吗?”
    她怔住了,然后,她的脸又发热了。这次,不是为了激怒,而是为了羞惭。是的,这两年来,她变得好尖锐,好容易生气。或者,是家里的低气压已经把她压抑得太久了。她垂下了眼睛,忽然沮丧起来。金盏花3/37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不自禁的发出一声低叹。“我并没有存心要发脾气,我只是受不了别人的误解和冤枉……”
    他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我们扯平了,好不好?”他问,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非常低沉,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又小心翼翼的加了句:“我──真的看起来那么年轻吗?”
    “是的。”“谢谢你。”他笑了。“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了不起,我确实是个凡人,而且是个俗人。”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心里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因此,她沉默着。“我结婚得并不早,”收起了笑容,他一本正经的说:“我二十三岁结婚,二十四岁做了爸爸,现在,我女儿十八岁,你可以很容易算出我的年龄了。”他盯着她:“纤纤十岁那年,她妈去世了,幸好我母亲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纤纤是奶奶一手捧大的。去年,她考大学落榜,我要她今年重考。说实话,她的成绩很差,没有一门功课好,我知道你教的是文史,我另外给她请了数理老师。那位老师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来,你──
    能够在二四六晚上来吗?”
    她仍然沉默着,心里在飞快的转着念头。从踏进这个客厅起,她就有份不自在的感觉。她瞪视着赵自耕,不知怎的,她不喜欢这个律师,不喜欢他的“优越感”,也不喜欢他语气里那种“大局已定”的自信,好像她求之不得要接受这工作似的。而且,听赵自耕的叙述,这女孩一定顽劣而难驯。自幼失母,又在祖母和父亲的娇宠下长大,每门功课都不好,可想而知,她是怎样麻烦的女孩子。看样子,接受这工作不见得会讨好,说不定是自找苦吃。如果她聪明,恐怕还是不接受为妙。“对了,我忘了说一个要点,”赵自耕退到茶几边,燃起了一支烟,喷出烟雾,他慢吞吞的说:“我提供五千元一个月的薪水,我知道你母亲卧病在床,父亲是公务员,因为你母亲生病的关系,已经退休,你很需要钱用,所以,我出的薪水也比一般家教要高很多。”
    她愕然的瞪着他,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原来──你调查过我!”她抽了口冷气,心里的反感更重了。“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的事吗?”她憋着气问。
    “是的,你有个未婚夫名叫林维之,出国已经四年,你仍然在等他……”像被一根利针所刺,佩吟大大一震。他连维之都知道!他把她调查得一清二楚,她不像是来接受“家教”工作,倒像是来参加特务训练一样。她心里反感已如潮水澎湃,再也控制不住了。“够了,赵律师!”她冷冷的打断他。“你白白调查了我,我不准备接受这工作,我要告辞了。恐怕,你只好再去调查另一个人了!”她往门口走去。“看样子,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着:“我并没有安心调查你,所有的事都是潘校长告诉我的,她太喜欢你,欣赏你,所以生怕我不用你,才把你的情况告诉我。这也──犯了你的忌讳吗?”
    她的手握住了门柄,她没有回头。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的隐私,你无权去刺探。”她咽着气说,林维之三个字撕痛了她每一根神经,触动了她内心底层的隐痛。“你真不接受这工作?”
    “不接受。”她转动门柄,然后,她听到开门的声音。奇怪,她没有开门,是她身后有某扇门打开了。同时,她听到赵自耕的声音,扬着声调在喊:
    “纤纤!你进来吧!你老爸把你未来的老师给得罪啦,看你自己能不能留住她!”她蓦然回首,完全是出于好奇,她要看看这个被娇纵坏了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于是,她完全呆住了。
    在客厅的一角,有扇门开了,那扇门后面显然是间书房。现在,从那书房里,有个少女盈盈然的走了出来。她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中分着,垂在肩上,几丝发丝拂在额前。她的面庞白皙,眼珠深黑得像暗夜的天空,闪亮如同灯下的钻石,她纤细苗条,如弱柳迎风。那眉目清秀得像一张古画里的仕女图。她脚步从容,行走间,轻盈得像脚不沾尘。她穿了件宽宽的、浅蓝色的真丝衬衫,系着条湖水色的长裙,整个人像一朵海里的浪花,像凌晨时天空的第一抹微蓝,那样纤尘不染,又那样美丽如画,那样亮丽,又那样清新,那样柔柔的、梦梦的、雾雾的……又那样纯纯的、静静的、雅雅的……。天哪,世界上竟有如此动人的女孩!
    佩吟被迷住了。
    她从不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女孩迷住。可是,现在,她真的被一个女孩所迷住了。纤纤,她的名字取得真好,再也没有另外两个字可以做她的名字了。
    纤纤径直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她那清柔如水的眼睛里盛满了坦白、真挚、与说不出来的温柔,静静的瞅着她。她的嘴唇好薄好薄,好小好小,她张开嘴来,声音悦耳如出谷黄莺,却不杂丝毫做作,她轻声说:
    “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念书,只要你肯教我!”
    她迎视着纤纤的眼光,那眼睛里逐渐涌起一种“我见犹怜”的乞求韵味。佩吟被“收服”了,她全面投降了。抬起头来,她费力的把眼光从纤纤脸上转向赵自耕。后者正专注的在研究着她的表情,立刻,她知道赵自耕已经在她脸上获得了答案,因为,他微笑了,一种胜利的微笑。他问:
    “二四六晚上,行吗?”
    她点头。“七点到十点,会不会太长?”
    她摇头。“那么,下星期开始,我会派车接送你,所以,你不必为交通工具操心。”她再点点头。垂下眼光,她和纤纤的眼光又接触了,纤纤微笑起来,那笑容就像水面的涟漪,那样轻缓而诗意的漾开,漾开,漾开……使她不知不觉的,被传染似的,也微笑起来。金盏花4/373
    虞家是个人丁旺盛的家庭。
    说起来,再没有人像虞无咎这样幸福而成功的了。他是个商业界有名的人物,拥有一家庞大的电子公司,一个贤慧而善理家的妻子,还有四个优秀的儿女。这儿女顺序是老大虞颂萍,老二虞颂蘅,老三虞颂超(唯一的男孩子),和老四虞颂蕊。如今,除了最小的女儿颂蕊还在读大学之外,其他三个都已大学毕业。老大颂萍嫁给了政界一位要人的儿子黎鹏远,老二颂蘅马上要和一位在电视公司做事的年轻人何子坚结婚。老三颂超呢?颂超是家里的宝贝,唯一的男孩,虞太太的心肝……按理说,生长在这样一个既富有,而又都是女孩的家庭的男孩子,应该是被宠坏了的,被娇纵的,无法无天的。但是,虞颂超却是例外。
    虞颂超毕业于成大建筑系,受完军训后,他并没有利用父亲的人事关系,就自己考进了一家建筑公司。他秉承了父亲对事业的狂热,他工作得非常努力,存心要给建筑公司一个良好的印象,来奠定自己事业的基础。虽然,他好年轻,简直是半个孩子,他并不能真正独立,却在努力“学习”独立。
    这是一个热闹的晚上,全家都在为颂蘅的婚事商讨细节,只有虞颂超,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他正在灯下专心的绘制一张建筑图,他已经一连画坏了四五张,这张不能再出毛病了。但是,这图里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本来嘛,这是老板给他出的难题,一共只有四十坪地,要建四层楼,还要“别致”、“新颖”、“现代化”、“有创意”……。他已经绞空脑汁,画出来的图仍然像市政府建的市民公寓。他拿着比例尺,退后了一步,望着自己摊在桌上的建筑图,“要尽量利用每一个可以利用的空间”,这是老板叮咛过的。要命!说不定老板有意刁难他,好请他走路。他用手搔搔头,头发还没长长,他不自禁的就忘了设计图,跑到镜子前面去看自己的短头发。真驴!真丑!真土!全世界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那个半长不短的怪头发,就会知道他刚刚才受完军训的了,他想装得成熟一点,都装不出来。所以老板经理和总工程师……都把他看成孩子。他那位同办公厅的张工程师更妙,干脆就用四川话喊他“娃儿”,弄得全办公厅都叫他“娃儿”,“娃儿”竟变成他的外号了。这简直是侮辱,他昂藏七尺之躯,堂堂男子汉,竟被称为“娃儿”,只因为这头土里土气的短头发!他正对镜“顾影自怜”,房门忽然被冲开了,虞颂蕊像一阵风般的卷了进来,一叠连声的喊着:
    “老三!老三!全家人都忙着,你一个人躲在屋里干什么?老二要你去试男傧相的礼服,刚刚送来,快快快!哎哟……”颂蕊大惊小怪的嚷开了。“以为你在工作,结果你在照镜子!让我告诉你吧,随你怎么照,你也成不了美男子!”“老四,你给我住嘴!”颂超喊着,冲回到书桌前面。“你去告诉老二,我不当她的男傧相了,叫她另外请别人当吧!”
    “你开什么玩笑?”颂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滚圆。“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你又那一根筋不对啦?”
    “你瞧我这个头发!”他吼着:“丑成什么样子?我以为到她结婚的时候可以长长,谁知道它长得这么慢!我不当了!不当了!”“胡闹!”颂蕊跺脚。“你少娘娘腔了好不好?婚礼上大家都看新娘子,谁会去注意你的头发是三分长还是五分长!你再不出来,我撕了你的建筑图!。”
    颂蕊说做就做,从书桌上一把抢过那张建筑图,卷在手上,回身就往外跑。颂超大急,跟在后面就追,一面追,一面急吼吼的又喊又骂:“颂蕊!你弄坏了这张图你当心我剥你皮!你还给我!我要交差的呢!你这个疯丫头,死丫头,鬼丫头,怪丫头,莫名其妙的乌鸦头……”他骂得顺了口,就胡嚷乱叫的喊着。颂蕊只是充耳不闻,两人这一追一跑,就跑到了大客厅里。客厅里黑压压的一屋子人,反正都是家里人,颂超也没看清楚有些谁,仍然追在颂蕊身后胡喊乱叫:“……莫名其妙的乌鸦头,丑八怪的老鹰头,坏心眼的小魔头……”“随你骂我是什么头,”颂蕊躲在沙发后面,露出她那张小圆脸来,笑嘻嘻的说:“我总没有你那个土里土气的三分头!”“我撕了你!”颂超又追。
    “喂喂喂!老三老四,你们干什么?”虞颂蘅从沙发里站起来大叫。“你们也不瞧瞧清楚,家里还有客人呢!老三!尤其是你,怎么永远没有一点大人样子!你站好,韩姐姐你总记得吧!”颂超慌忙站住脚步,定睛看去,这才看到韩佩吟正和二姐颂蘅、大姐颂萍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佩吟扬着睫毛,正对自己很稀奇的看着,就像在看一个三岁大的小顽童似的。颂超这一下,可觉得尴尬极了。说真的,他对这个韩姐姐印象相当深,从小,大姐二姐的同学就在家中川流不息,谁也没注意过他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只有韩佩吟,每次来总跟他打打招呼,聊聊天。有一次,他的作文怎么也作不出来,那个刁钻的国文老师,出了个古怪作文题目叫“蝉”。他就不知道“蝉”有什么好写的,拿作文本来问二姐颂蘅,被颂蘅一顿乱骂给骂了回去:“你不会写,我怎么会写?我又不是生物学家!”
    当时,就是这个韩姐姐解救了自己,她拿过作文本,提起笔来,只有三十分钟,就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如今,已不太记得那篇文章的内容,只记得韩佩吟引用了一首骆宾王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
    为表予心?”颂超自信全身没有一个文学细胞,可是,很奇怪,他一直记住了这几句诗。而且,还记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师大为激赏,破了他生平的纪录,给了他一个甲,还要他站起来朗诵给全班听。害他结结巴巴的念得乱七又八糟,只因为心中有愧。这件事有多少年了?九年了?那时,自己念初三,韩佩吟和二姐颂蘅念高一。现在,颂超面对着佩吟,又尴尬,又惊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佩吟了,自从他去台南读成大,又去受军训。姐姐们的同学原就太多,佩吟不是唯一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了。但是,如今重新面对佩吟,他仍然清晰的记起往日那个梳着学生头,穿着中学制服,和自己亲切谈话的那个韩佩吟。只是,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它使两个姐姐从少女变成少妇,从虞家的人变成别家的人,使妹妹颂蕊从小女生变成大学生,从黄毛丫头变成吸引人的少女。而韩佩吟呢?一时间,他有些恍惚,时间对虞家的人来说,像一把蘸着颜料的彩笔,不同的时间涂上不同的颜色,不管时光怎样流逝,他们依然过得多采多姿。对韩佩吟来说,却像一把雕刻刀,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样深刻的在佩吟身上刻过,使她的眼睛深沉,使她的鼻梁挺直,使她的下巴瘦削,使她的嘴角坚毅……是的,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残忍,可是,却使韩佩吟从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变成了个耐人寻味的艺术品!
    “老三!”颂蘅喊着:“你怎么了?发什么呆?怎么永远愣头愣脑的像个傻小子!”“我知道!”佩吟接了口,那略带忧郁的嘴角浮起了一个谅解的微笑:“他已经忘记我是谁了!颂蘅,你别为难他了,那个男孩子会记住姐姐的同学呢!”“噢!你错了!”颂超冲口而出,走过去,他在她们旁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眼光目不转睛的停驻在佩吟的脸上。“我记得你,韩佩吟,你教过我作文;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你看!我连你教我的诗都还记得!”
    佩吟怔了怔。教他作文?好像有那么回事,好遥远好遥远以前的事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大男孩子,嘴唇上面有没剃干净的胡子渣儿,额上有两颗青春痘。短短的,参差不齐的头发,大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一股憨憨的劲儿。严格说起来,他不是什么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他的鼻子太大,嘴巴也大,身材够高了,可是肩膀却太宽了点,总使他带着种“傻劲”,就像颂蘅说的,有股“傻小子”的味道。可是,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快乐,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这就使他那不怎么漂亮的脸也变得充满吸引力了。
    “韩佩吟,”那傻小子连名带姓的喊着,率直中带着鲁莽:“你瞧,我两个姐姐都结婚了,你是不是也结婚了?你的另一半呢?没有一起来吗?”“老三!”颂蘅喊着:“你怎么连名带姓的乱叫,一点礼貌都没有!你应该叫声韩姐姐才对!”
    “哎哟,少肉麻了!”颂超笑着喊:“咱们家的称呼一向乱七八糟,从小就没姐姐弟弟那一套,我叫你还叫老二呢……”“所以没礼貌!”颂萍接口:“那天他居然冲着鹏远叫黎大个儿!”黎鹏远是颂萍的丈夫,确实是个大个儿。
    “怎么?叫黎大个儿还是尊称呢!”颂超嚷着,忽然大发现似的四面找寻,“哎,真的,老大,你的那位黎大个儿怎么没来?你当心,上次我听到一些传言,有关你那位黎公子的,说他在外面有那么点花花草草的事儿……”
    “嗯哼!”一声重重的哼声从颂超身后响了起来,颂超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他的大姐夫黎鹏远正站在他身后,带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对他瞪着眼睛:“好吧,老三,你顺口造我谣吧!你姐姐可会认真的。你说过了没关系,我晚上要跪算盘珠子!”“你从那儿冒出来的?吓了我一跳!”颂超叽咕着:“造谣?”他低低自语:“我可没造谣,有人亲眼看见你和那个外号叫小……”黎鹏远伸手狠狠的在颂超胳膊上拧了一下,笑着对颂蘅颂萍姐妹俩说:“还有什么没办的事要我办的,你们趁早交代,喜事、喜酒、礼堂,都没问题,喜帖也都寄出了……”
    “咦,可奇怪了,”颂萍说,瞅着黎大个儿直点头:“你怎么变得这么热心起来了?想要转移话题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吗?用不着老三说,我也听说了……”“别听颂超乱盖!”颂蘅的未婚夫──何子坚,也不知从那儿钻出来了,急于要帮黎鹏远解围。“他说的是绰号叫小狐狸的那个电影明星胡美柔,那天我也在,为了帮小李的忙,小李要找胡美柔拍戏,我和小李一块儿去谈,在喜来登酒店的咖啡厅碰到了鹏远,大家就一起坐了坐……”
    “哦,”这下子,轮到颂蘅接口了,她的眼珠转了转,盯着何子坚。“你别为了帮黎鹏远掩饰,就露了自己的马脚,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认识大明星胡美柔。你倒跟我说说清楚,这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的事儿?”
    “哈哈!”颂蕊在一边拊掌大乐。“两位姐夫,你们可有罪好受了!”“子坚,”鹏远故意苦着脸,拍了拍何子坚的肩膀:“他们虞家姐妹,是出了名的难缠,我已经‘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年幼无知,误入歧途,才走上了结婚礼坛。你呀,还有一个星期才结婚,我看,趁早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否则,受罪的日子可长着呢!”“不行不行,”何子坚慌忙摇头。“我是下定决心,义无反顾!”“什么叫义无反顾?”颂蕊问:“不要乱用成语!”
    “我才没乱用成语,”何子坚转向颂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二姐结婚?”“为什么?”颂蕊天真的抬起眉毛。
    “是因为──”何子坚拉长了声音,慢吞吞的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哈!”颂超头一个大笑起来。“真悲壮啊,何子坚!”他唱了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结婚兮不复还!”
    “该死!”颂蘅又笑又骂。
    黎鹏远笑弯了腰,一面笑着,一面不知不觉的移到颂萍身边,悄悄的挽住了她。颂萍也笑,笑得仆在黎鹏远的怀里,显然,她已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