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牟為盼剛從父親家走出來,手上提著母親剛交給她的五個便當盒。這些不銹鋼製的便當盒看來毫不起眼,但是每個盒蓋上都黏有鄒懷魯的名字。為什麼她幫懷魯準備的便當盒會出現在爸爸家呢?這三個月來她一直很納悶,每次懷魯帶飯盒上班那一天回來,總是會說便當盒忘在辦公室裡,然後隔個一天才又帶另一個新的便當盒回來。
    她開始懷疑爸爸又在搞鬼了。抱持著這份疑心,牟為盼決心上禾雋集團一探究竟。
    十二點剛過三十分。整條街上擠滿放出籠來覓食的上班族,牟為盼直接跟著一小群提著飯菜的員工擠進電梯裡,她撫了一下雜亂的頭髮,對一個好心的男士笑了一下。
    「小姐上幾樓?」
    「二十樓,麻煩你了。」
    那男士幫她按了樓數後,就轉頭跟其他人聊天。
    牟為盼小腳併攏,無聊地仰示指示燈。在這小空間裡要漠視一切,不去聽人家的閒聊也頗難的。
    「小張,剛才不是吃飽了嗎?怎麼又帶了一個飯盒回來,怕餓啊!」
    「不是,是鄒經理特別請我上隔壁大館子訂的。」說著掏出口袋裡的紙條念著:
    「哪,聽,紅燒獅子頭、醬燒牛小排、青炒豆苗和五色蒸蛋。」
    「哇!鄒經理還真難養,小小一個飯盒,還特別開菜單請大廚做啊!路邊攤一個五十塊的便當就夠我偷笑了。」
    「哎呀,你不懂啦!」
    「我是不懂,我只懂得安分做我的小職員,哪敢要求天天有精緻的飯盒吃啊!」說著看了一下燈,「啊,十三樓,我的辦公室到了,下班再一起去喝兩杯。」
    「回頭見。」
    牟為盼瞄了一下叫小張的男人手裡的飯盒,謹慎地問著:「對不起,我剛不小心聽到你和另一位先生的對話。這飯盒是哪買來的?」她看到對方懷疑地打量她一眼,便急忙解釋:「我只想知道下次要訂便當時,該上哪兒找。」
    「喔,恐怕也很難。那是因為漢川堂的老闆和我們老闆有交情,才破例受理的。不然平時午餐可忙得很,哪有時間專程準備一個飯盒啊!啊,到了,對不起,我得走了。」
    牟為盼跟在這男人身後有段距離,見他走進辦公室幾分鐘後,才慢慢走近行銷部。
    心想,懷魯到底在玩什麼把戲?那些菜單和她準備的飯盒一模一樣,莫非他吃不慣她做的菜?
    當她在長廊慢踱時,一名穿著西裝的紳士匆匆從她身旁走了過去,疾快的步伐如虎生風,教她的短衫飄了起來。
    咦,那不是爸爸嗎?他這個時候不去吃飯,跑到懷魯的辦公室做什麼?牟為盼猶豫片刻,決定還是先躲在小會客椅旁看雜誌,等爸爸出來後再說。
    二十分鐘後,牟為盼透過一本金融雜誌,瞄到牟冠宇手上拎著一個便當合走出來。
    嘿!那是她幫懷魯準備的便當,怎麼換成爸爸在吃?!莫非鄒懷魯真的嫌她的手藝差,所以要她爸爸幫他解決午餐,自己再吃大廚做的料理?
    她不相信!他一直讚美她燒菜的手藝很好的。下班回家吃晚飯時也從沒露出嫌惡的表情過,一定是她看走眼了。想到這個可能性,牟為盼馬上將雜誌往架上一放,起身朝懷魯的辦公室走去。
    秘書桌前無人,所以牟為盼不經通報直接開門入室。跳入她眼簾的第一幕便是鄒懷魯坐在桌角,低頭津津有味地扒著飯盒,那飯菜是用紙盒盛的,紙盒蓋上明顯地印著「漢川堂」三個大紅字。
    「可惡的臭鹵蛋!」牟為盼大喊一聲,眼眶開始轉紅,不暇思索,整個人飛也似地朝鄒懷魯的方向撞了過去。
    鄒懷魯看到她時,才高興地要喊出為盼的名字,大手捧著的便當就被為盼打翻了。
    可憐的飯盒在空中翻滾一圈後,屁股朝天地橫趴在地上。
    捻指間,才十幾坪大的辦公室裡悄然無聲,整整差了一個頭的牟為盼與鄒懷魯對峙站立,兩人所呼出的二氧化碳在半空中來回對流;這兩股氣沖牛斗的滔滔怒意,為密閉的空間醞釀出高度危險的陰陽離子。
    帶著「陽離子」的鄒懷魯忍下狂嘯的衝動,低聲譴責:「為盼,你幹什麼?我好不容易有頓完整的午餐可吃,你竟粗心地打翻了它!」說著蹲下身輕拾起紙盒,要用筷子盛起部分尚未被她糟蹋的食物。
    不料牟為盼竟不發一語地抬腳重重地踩住了飯盒,要不是他閃躲得快,手可能也會被踩傷。
    「我不准你吃!鄒懷魯!」
    跪在地上的他臉色愀然,大學捉住牟為盼細緻的腳踝,要將它挪開。「別鬧了!為盼,你這樣踐踏食物,小心我臉上長一堆麻子。」他言下之意是決定當她丈夫了。
    牟為盼撇著嘴,生氣道:「誰跟你鬧了?你嫌我燒的菜難吞喉,就直截了當地說嘛!
    幹嘛吃得這樣辛苦?」
    鄒懷魯蹙起眉頭,鬆開她的腳踝,挺直身,不解地問:「我有嫌過嗎?你怎麼了?」
    「嘴上是沒嫌,心裡可挑著呢!這是什麼?漢川堂的便當!菜色和我做得一模一樣!」
    她小手往腳尖下的飯一比。
    「當然一模一樣,這是你做的啊!」他的音調縮緊,口氣沒半點慚愧與退讓。午餐又泡湯,有誰會和氣得起來。「把腳移開!」
    「不要!」牟為盼兩腳壓在飯菜上,挑釁地看著他陰沉的臉。
    鄒懷魯兩臂環抱胸前斜眄她一眼,搖頭失望地說:「你真是無理取鬧!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壞娃娃!」
    「你說什麼?你敢再說!」牟為盼氣得跺腳,細長的杏桃眼隨即瞇了起來。
    「我說你永遠長不大!」他俯視正仰頭質問自己的為盼,語帶輕蔑地慢聲道。
    牟為盼不假思索,兩隻手臂倏地左右開攻,往鼻前英俊的面孔上一拍,他的兩頰頓時成了她「玉女掌」下的夾心餅乾。
    他不可置信的怒視眼前的壞娃娃,原本閒適地搭在臂上的兩手已不自覺地向掌心縮了進去,握成兩個結實的拳頭,緊收下頷地再次警告她:「為盼,你使壞也得有個限度。」
    「對,我使壞,我壞在心底,怎麼樣?我還不夠壞呢!哪像你,壞到骨子裡!」牟為盼不屑地瞪著他。
    他聞言,二話不說,雙手一鬆後捉住她的肩,把她整個人架起,放在肩頭上。
    「你放我下來!鄒懷魯!」牟為盼氣得用拳頭捶著他的胸膛。
    她每捶一下,鄒懷魯的心就刺痛一下。他吃力地跌坐在長沙發上,然後像在卸貨似地把為盼挪下,不是將她放在沙發上,反而讓她橫臥在微張的雙膝之間,右腿壓住她的小腿,左手強迫地將她的背壓在他的左膝上。
    「你要做什麼?」牟為盼哇哇地叫了起來,見他對她的問題充耳不聞,下意識地將雙手伸到背後要拉住短裙,「姓鄒的,你敢打我屁股,我就跟你絕交!」
    「隨你!」他咬牙說著,左手用力地將她的手箝住,固定在背後,按接高舉騰空的右手,絲毫不留情地開始揮了下去,一掌接著一掌,還一邊怒道:「你這麼不可理喻,不問清楚就判了我的罪!你知道為了天天和你爸搶吃便當,我是煞費多少心血嗎?這個便當盒裝著的是你燒的飯菜,你爸吃的才是漢川堂的,我甚至連被你打翻在地上的飯都不介意吃,你還指控我嫌你!你這麼不瞭解我的心,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多要你、愛你,我怎麼辦?你教教我該怎麼辦才好!」當他要拍下第五掌時,卻在半空中停手,遲遲沒揮下來,因為為盼正趴在他的膝上慟哭著,哭得聲音好大,好洪亮。
    好久,他才放聲詛咒自己,縮回手。「老天爺!我做了什麼?竟打了女孩的……這下你真的要跟我絕交了。」
    牟為盼不理他,繼續嗚咽地哭著。
    「為盼,對不起,我……」他的左手不知覺地輕揉著為盼的臀,想拉下她的褲褲檢查情況。
    不料,牟為盼按住他的手,泣不成聲地問:「你……要干……嘛?!」
    「檢視災情啊!」
    「不要你管!」跪在地上的牟為盼吃力地撐起身子,遲緩、搖晃地站起來。
    鄒懷魯緊握住她的小手,輕斥道:「為盼,趴下!讓我看看!」
    牟為盼一臉怒容,大聲反駁道:「你已經打了,才要看!我從小沒有受過這種體罰,你竟敢打我那裡!你不要臉!」小嘴喊著時,人就往他身上撲了過去。
    鄒懷魯自認理虧,畢竟為盼再怎麼任性、孩子氣,他都不該用武力解決,更何況為盼是因誤解,才會有如此激烈的動作,所以他毫不抵抗,默默地承受她的攻擊。沒想到為盼撲身過來後只趴在他的身上,小手扯著他的白襯衫,如桃花怒放般的臉頰靠著他的領帶,大拭眼淚,從嘴裡冒出的竟都是小女兒的氣話。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你打我!一點都不留情!還說愛我?!你以為自己大我四歲就可以像我媽一樣管我了?我討厭你每次都愛裝出大人樣,為什麼每次都是我錯,而你對?」
    「為盼……」他欲言又止,抬手輕撫她的秀髮,彎身將她輕輕地擁進懷裡。「對不起!為盼,這次是我做錯了,我不該打你,不管怎樣都不應該。我跟你保證沒有下次的,若我食言的話,教我平趴在地上,隨你高興開著八輪大卡車從我『尾椎』上輾過。」
    牟為盼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幅他甘願受刑的畫面,忍俊不住地在他胸膛上噗哧一笑,隔個幾秒後,不好意思地說:「我也……對不起嘛!你從不跟我提爸爸跟你搶便當的事。如果我知道的話,一定會準備兩個的,你也不用那麼委屈了。」
    「我不想再造成你和牟伯的隔閡。他很疼你,也很在乎你,同時也固執得很。若你真做了兩個便當來,他不見得能拉下老臉接受。若適得其反,會讓你們父女倆的芥蒂愈來愈深。」
    「不試怎麼知道?」牟為盼長密的眼睫毛抬起,微刷過他的下顎。
    「那就得多忍著性子些。」他在她的耳際輕呵、叮嚀。一雙大手圈住了為盼的柳腰將她托起後,緊摟住她,心恨不能永遠把她藏在心窩裡。
    「好極了!」他滿意地點著頭,攏了攏她肩上的頭髮,問:「現在可以讓我看了吧?」
    「看什麼?」牟為盼不解。
    「你剛才飽受折磨的尾椎啊!」他說著一手已經要鑽至她的背後了。「讓我檢查一下。」
    牟為盼驚呼,「不要!」雙手放到臀後抵抗著,小臉頓時緋紅一片,燙得跟紅燒蹄膀肉一般。「有什麼好看的?它們還在嘛!」
    「我只是想確定它們沒有淤腫罷了。如果及時冷敷的話,可以減輕疼痛。」他非常認真地解釋,一心只想確定她沒大礙。「你趴在沙發上,不用幾秒就好。」
    牟為盼嘟著嘴照做了。鄒懷魯不發一語地微掀起她的裙子,輕扯下她的褲子。一看到自己幹的好事後,倒抽一口氣,他不安地抬手輕觸那紅腫得跟紅燒蹄膀似的傷處,聽著為盼忍痛悶聲不語,不住地自我譴責道:「為盼,你一定痛得不得了,我真是差勁!」
    「沒那麼嚴重啦!」牟為盼安慰著他,「反正只是脂肪、表皮嘛,過幾天就會復原的。總比我打在你臉上好多了吧?」說著抬手輕觸他的兩頰。
    「這可不能比!你這兩掌像在拍蒼蠅似地,根本不痛不癢。」
    牟為盼覷眼看著他兩頰上的紅印,支吾地說:「可是……我在你臉上留下兩個五爪印。」
    他聳聳肩,憨笑地說:「大不了明天不刮鬍子遮醜。」說著雙膝跪在地毯上,俯頭摩挲她的唇,再次輕訴抱歉的話語。他心中興起一股澎濟如駭浪的念頭徘徊在唇際,遲遲不敢貿然脫口,好久才低呼著她的名。
    「為盼,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老實告訴我。」
    牟為盼盯著他一派嚴肅的模樣,心裡忐忑,嘴裡卻俏皮地應道:「如果你問正經事,我當然會老實的告訴你。」
    「那你聽好,這是再正經不過的事了。」他那雙認真的眼眸緊鎖住為盼的臉龐問:
    「你認為我是個怎樣的人?」
    牟為盼倒吃一驚,不禁反問:「你問我你是怎樣的人?好籠統啊!你就是你,教人家怎麼答嘛!」說著想從他的懷裡起身。
    他輕扣住她的身子,哄道:「你就照實答。答壞也不會挨板子的。快說!」
    「好啦!」牟為盼勉為其難地應道:「我覺得你什麼都好,就是『假正經』這點毛病不好。」
    傾聽為盼的這句話,他心痛如刀剜,勉強壓抑捶胸哀號的狂勁,專注地聆聽她以憤怒的口吻訴說童年時的不滿。
    「只要是你吃了虧、受了傷,我就會被爸爸罰寫悔過書,所以有一陣子我很厭惡你,認為你老是愛裝模作樣。」
    「那……現在呢?」他不大有把握地問著。恨不得能以金錢收買她,只換一個否定的答覆。偏偏為盼就是為盼,天生不懂得矯飾。
    「還是一樣假啊!」她自然的將雙手一攤。
    他露出了半苦澀半哀傷的表情說:「為盼,如果我選擇從二十層樓往下跳的話,你千萬別拉住我,就讓我死得有尊嚴些。為了防止我裝死,你最好奔下樓檢視一番,若有必要的話,請你高抬貴手補我一刀讓我超生算了。」
    「是你要我說老實話的嘛,怎麼你反而生氣了。」牟為盼覺得委屈。
    「我沒生氣,只是難過罷了,因為我從沒料到你對我的印象竟會差到這種程度。你能再為我很『假』的這個特點多補充一些嗎?」
    「不要!你講的話又酸又苦,明明不高興,卻要強顏歡笑。」
    他的態度幡然一變,秀挺的劍眉猝然一蹙後,露出凶神惡狀的模樣,怪腔怪調地大聲吆喝:「好!俺氣斃了,你這個小妮子胡說八道亂扯一氣,俺聽得很不愉悅,你最好作一次老實給俺說清楚!」
    牟為盼被他橫眉豎眼的壞相逗得撫掌稱道:「好,你這副黑臉我喜歡,只是如果你把『不愉悅』這三個字改成『不爽』的話,會更逼真些。」
    他聞言隨即含怒瞪眼,氣息尚不及調緩,只想跪地跟她求饒。「你鬧夠了,可以快人快語地說了吧!」
    「好啦!」牟為盼勉為其難地說:「我說你『假』並非批評你假仁假意或表裡不一,只是討厭你太多禮、顧慮太多了。」
    「我顧慮太多、太多禮?」
    「對啊!譬如前三次你人在國外,托奶奶回國跟爸爸求婚,卻沒事先寫信徵求我的意思,好像就賭定我這輩子非你不嫁似的!」
    「好,如今我知錯了,知道自己不該這麼自信滿滿,所以罰我吃足三年苦頭,受到教訓是理所當然的事。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可不滿意!事到如今,我不吐不快!我請問你現在是什麼時代了?」
    「邁向二十一世紀的太空時代。」
    「既然如此,那為何你這個尚古狂還要這麼大費周章請奶奶遵循古禮來說媒?」
    「禮不可廢,俗不可免嘛!難道你不想做個快樂、風光的新娘子?」
    「對,就是因為你這種『俗不可免』的守舊心態作祟,我才無法做個快樂的新娘子。」
    牟為盼難過得無以復加,語氣不由得激動起來。「只要是鄒家的親戚,有誰不知道你奶奶討厭我。再加上我爸爸見你奶奶也不是真心來說媒,自然會找理由擋了。而你被回絕三次後,甚至不肯來找我商量,還刻意和我拉大距離。可見你在表面上雖是要大家明白你對我是非常認真的,然而除了這點外,你好像從不顧慮我的感覺,也不在乎我的看法。我從沒要你苦等我那麼多年,你的體貼我也不會感激,因為那不是我所企望的。」
    他凝視為盼落寞不已的神情,也不插嘴,只是默默地咀嚼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好久才問:「什麼才是你所企盼的?浪漫的花束與月夜,還是至死不渝的誓言?」
    「都不是!只要你親口承諾,毫不猶豫地告訴我:你愛我、想娶我,那麼我會竭盡所能去說服爸爸,去討好奶奶。只要你肯說,我一定答應。但你從來不說、從來不問,教我沒法猜透你的心,我只能偷偷藏身在媽媽的背後,聽著奶奶和爸爸兩人之間言不由衷的對話。我一心希望你回國後能改善這種情況,卻沒想到自己還是只能呆站在一旁看著你和別人寒暄,癡等你過來和我說句話……」牟為盼說到這,小嘴開始輕輕的往下撇,眼眶裡的淚滴急湧出來,抽抽搭搭地繼續道:「可是你從來不肯和我多談一句話。我想我不貪心,要的也不多,你不用勞心弄些巧克力或貴得教人咋舌的玫瑰給我,我也不奢求古板的你編織一些夢幻不實際又肉麻當有趣的甜言蜜語,只要你……」
    他抬起一指輕放在她的唇中央,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嗚咽,明知故問的反問:「告訴我,只要我什麼?」
    「只要你……親口跟我說……」
    「說什麼?」
    「說你因為愛我,所以要娶我。」
    「我說:因為我愛你,所以要娶你。那你會怎麼做?」
    「那我就會說:新郎,你可以吻我了。」牟為盼專注地看著他。
    他莞爾一笑,瞅著她,打趣道:「我知道要娶的人是烏龍新娘,但就不知道該不該吻你這個烏龍牧師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你終於答應要嫁給我了,你終於要嫁我了!」
    說著以手心捧住她小巧的下頷,在她溫暖的唇際印下一記輕柔的吻;而牟為盼也破啼為笑地敞懷緊環住他的頸子。
    當這對愛情鳥正交頸垂憐,分享著雨後霽朗的晴空靜謐,老天爺還來不及為他們搭起七彩虹橋時,辦公室的門便被不知好歹的人推開,門邊隨即冒出的聲音教鄒懷魯雙眼一瞠,他緊靠著為盼,將食指豎在唇中央,暗示為盼別出聲,兩人默契良好地偷偷爬到沙發背後躲了起來。
    「允……中!」好嗲的聲音!這起承轉合的音,叫得跟他媽媽的有得拚!「快進來,你別淨跟人聊天啊!」
    牟為盼皺起眉,不明白大哥帶了什麼樣的女人來了。她無聲地問著鄒懷魯:「誰?」
    他噤聲不語,只是要她拉長耳朵聽。
    「好了,來了!咦,小魯人呢?天!地毯上怎麼有一堆飯粒?」牟允中大駭,連退幾步。
    「大概小魯粗心地把飯菜打翻了,所以出去吃了。」不明女子胡亂猜著。
    「這不像他吧!」牟允中語帶質疑。
    「唉,不要管他了!反正他人不在,東西就放他桌上好了。」這女子的嗓音突然放輕,改為性感酥柔的調調道:「允中,吻我。」
    牟允中呵呵笑了兩聲問:「現在?在這裡?你老弟神聖的辦公室?他若發現我們在這裡辦事的話,可會宰了我。」反對的話雖說了,人卻快步走近大門處上了鎖。回身道:
    「不過,隨他宰吧!」
    身在暗處的牟為盼聽著大哥這麼說時,吃驚的瞪大了眼,和鄒懷魯互換一個眼色,只見他一手撐著腦袋,橫躺在地上,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她的頭靠了過去,壓低音量問:「他們要辦什麼事?」
    鄒懷魯回頭瞅著為盼好奇寶寶的樣子,思量半天才想到一句達意的話。「他們大概要辦那種增產報國的事。」
    牟為盼一聽,眼珠頓時睜得圓完。「在這裡?怎麼可能!不行,我要出去!」
    「這個時候?別傻了!他們才剛要寬衣解帶哩!你這時候冒出去,可會把那個女人嚇破膽了。你就乖乖待著,多學著點。」鄒懷魯說著,挽起衣袖,隨後仰躺,閉目養神,竭力不去感受房內另一對發情的戀人大享人生之樂。
    十秒後,她扯著他的袖子。「懷魯,我覺得好彆扭……」一陣女人低沉的嬌喘後細長的呻吟聲頻頻響起,打斷為盼的思緒,她猛地叫道:「懷魯,那是什麼聲音?哀哀鳴著。」
    看著為盼大驚小怪的模樣,他不耐煩地張開了眼,解釋道:「那是姦夫淫婦在呼叫遲來的春天,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我不習慣嘛!」牟為盼很老實地說著。「整個身子都覺得怪怪的。」
    「那我就習慣了?」他犀利地反駁,看著為盼嘟起的嘴,態度便軟了下來。
    事實上,他比為盼更厭惡這一幕,不是他天生的八股臭脾氣在作祟,實在是心有不甘!
    這裡是他辦公的地方,可不是什麼八大胡同、春宮後院之地。那個該死、天殺、色到極點的牟允中,竟能把他家的聖姑調教到這種地步!聽聽那淫聲,簡直是出活色生香的春宮片。
    嘖嘖,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無奈地將為盼的頭顱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手指握住她的手,低聲安慰:「如果彆扭的話,何不注意聽我的心音,數著我的心跳。」
    「嗯!」牟為盼順從地照做了。她靜躺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聆聽他心口敲著雷鳴卻不失節奏的音律。「懷魯。」
    「嗯?」
    「我喜歡聽你的心跳,厚厚渾渾,像渾天鳴鼓似的,給人一種好舒服的安全感。」
    牟為盼細喃著。
    「你的尾椎好些了沒?還痛不痛?」他體貼地問。
    她聞聲搖頭,閉上了眼,繼續說:「記得小時候你留帶我到大後院玩耍,比賽撿白果嗎?那時候我也是這麼躺在你身上,後面的松樹及銀杏樹的枝椏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但是遠處的大樹梢上卻棲著一隻文風不動的野雉。你反駁我說那不是雉,雉的羽琿與翎尾沒有那麼金亮、光彩耀目。為此我們還鬥嘴幾回,我咬定那是雉,你卻說不是,是朱雀。結果其他人寧願聽你的,還殺豬宰羊、祭天獻韭。」
    「你賭氣躲了好幾天都不理我,一直到祭典完畢後才跟我說話。」鄒懷魯說著就掉進了朦朧的記憶漩渦裡,下意識地感懷道:「天!我好懷念那段美妙的時光……」
    幡然回神,發現自己和為盼的對話已偏離了現世的軌道。
    這時光逆轉的瞬間讓他徒然一驚,眼珠往趴在他胸前的人兒一瞄後,輕喚她的名,但她沒應他。原來為盼聽著他的心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他莞爾一笑,天!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心音有這麼強的催眠效果呢!笑意退去後,他臉色一斂,懊惱萬分,因為這偶然浮現的蛛絲馬跡讓他起落的心頓時苦澀不已,整個人亦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刻他心中有兩股莫名的衝動互相交替要攻佔他的意志──一個是繼續挖掘下去,找出真相;另一個是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他都想去做,同時也矛盾地不想去徹行。
    好險為盼已睡著了,這替他省去了「為」與「不為」的煩惱……
    ※※※
    牟允中親密地緊摟住鄒嫻擁吻著,絲毫沒警覺到現場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抬眼看著她那頭散亂狂野的秀髮在他恣情奔走的大手撫弄下飛揚起來,伸手撫觸她粉肩上細緻的肌膚,欲輕卸下她的洋裝衣帶時,大桌上的電話陡然大響,忽地震醒了沉醉在夢幻情海裡的人。
    牟允中騰出一隻手想執起聽筒,鄒嫻任性地發出不依的嬌叫聲,想阻止他。
    於是,他輕輕地對她安慰道:「我只是要掛斷它罷了。」說著將聽筒旋即一放,切掉了線路。
    鄒嫻嬌笑,繼續吻著丈夫的頸項,這回換牟允中喘不過氣來了,可惜還喘得不過癮時,惱人的鈴聲再次不識趣地響了起來。
    這回他們默契良好地對「急急如律令」的鈴聲來個充耳不聞。
    不過,若有哪對慾火焚身、血脈僨張的情人在響了二十幾聲的噪音騷擾下,還能繼續享受無邊春色的興致的話,實在令匿身在沙發後的鄒懷魯好生佩服。
    他私下拿定主意,若這對「假仙的」神仙眷侶再不終止在巫山頭製造雲雨的話,就要親身出來接電話了。想著時,電話鈴聲突然中斷,原來被牟允中不耐煩地接了起來。
    只聽見他敷衍地嗯了兩句,突然急聲道:「什麼?老奶奶從樓梯上跌下來!」
    鄒懷魯聞言赫然一驚,輕輕搖醒睡在他胸前的為盼,見她仍是一臉睡眼怔忪,便撐起上身,伸手抱起軟綿綿的她站了起來。
    他們唐突的現身教坐在桌後的鄒嫻瞪大了眼,嘴巴也慢慢地張了開來,她愕然的模樣彷彿見了鬼似地,接觸到弟弟往她身上一瞄後,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半裸的胸脯,急忙扣上洋裝扣子,從老公的腿上躍下,向他走來,目不轉睛的看他低下腰,輕手輕腳地把為盼平放在大沙發椅裡。
    鄒嫻扯了一下弟弟的袖子。「小魯,你……」
    不料,他冷眼瞄了姊姊一眼,一語不發的繞過她,往自己的桌前跨了兩步,伸長手要接過話筒。
    他的態度堅定冷淡,不容人置喙,於是牟允中要線上的人稍等後,便將話筒遞出,看著神色凝重卻從容肅穆的鄒懷魯詢問著奶奶的狀況,良久後才說:「別慌,我和大小姐會馬上趕去醫院和太太會合。」
    鄒懷魯愁著眉掛斷電話後,轉身面對滿臉關切的牟允中說道:「麻煩你幫我送為盼回你母親家,並代為解釋如果奶奶轉好的話,我會馬上去接她。希望不會太久。還有我……」
    當他留意到自己正以一種憂心忡忡的腔調話別時又倏地住口,強按捺下心中的不安。
    牟允中盯著他憂慮的神色,會意地說:「我會告訴她發生了什麼情況,她會諒解的。
    你就別想太多,不會久的。」隨即拍拍他的肩,然後走向鄒嫻,為她調整頭髮與衣襟,輕快地在她頰上落下一吻,囑咐道:「你跟懷魯先去醫院,有事掛電話給我。」
    ※※※
    「媽,喝一點粥吧!」童玄羚坐在床側,端起湯匙送至婆婆的嘴邊。
    「唉,玄羚,擱著吧!我現在就是吞不下。」
    門被推開後,一陣雜沓足音教這對婆媳和站在一旁的張雷瞬間轉頭。
    「小魯!」鄒奶奶一瞥見開門而入的人影時,驚呼出聲,原本虛軟無力的身子頓時活蘇起來,她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握住了忙奔上前的孫子的大手高興地拍著,嘴裡喃喃地說著:「可把我嚇壞了!我剛吃完中飯想到院子散步,走著走著才剛要跨下大門台階時,腳忽個兒使不上勁,腿一軟就跌下去了。要不是你的小白牙衝進屋裡,圍著你媽狂吠,引她出來的話,奶奶我可得多受些苦了。」話到此,嘴還沒合攏一秒,又喋喋不休地說著:「來,站起來,讓奶奶瞧瞧!」
    鄒懷魯還來不及起身,秀一下玉樹臨風般的英姿時,鄒奶奶逕自說道:「天!瞧你都瘦了一圈了。還是搬回家住吧!教你媽燉些藥膳給你補一補……」
    鄒懷魯看著興奮得像個小女孩的奶奶,笑著打斷她的話,「我的好奶奶!我沒瘦,反而胖了,是奶奶的近視眼又加深了。」
    鄒嫻也笑著附和,想幫為盼說些好話。「是啊!奶奶,聽公公說為盼天天幫懷魯準備什錦飯盒,小魯貪吃得要命,連飯粒骨頭都啃得津津有味,他會瘦才怪呢!」
    不料,鄒嫻的美意用得不是時候,反而適得其反。鄒奶奶一聽到為盼的名字,臉上的笑容盡退,無力地放開孫子的手,懶散地躺回被調高的折床上,默不作聲。
    氣氛僵了一秒。
    童玄羚機靈地拍拍鄒嫻的肩安慰她,「還說呢!你爸可沒像小魯這麼好養,我煮了將近二十幾年的菜,他除了牙疼時痛得吭不出挑剔的話,哪一頓沒嫌過?連無色無味的清粥都要跟我囉唆。」
    鄒奶奶噗哧一笑。「這倒是真的。連我這個生他的娘都拿他沒辦法哩!他人呢?」
    「還在台南工廠裡,一直聯絡不上人。」
    鄒奶奶抬手揮了一下,「不用聯絡了,我硬朗得很,撐個三天還走不了的。」
    「奶奶,您說什麼傻話,你會長命百歲!」鄒懷魯接下母親遞過來的粥,順手舀了一小匙的粥,輕輕往前送。「哇!好香的香茹雞蓉粥。來,奶奶,把嘴張得大大的。」
    「奶奶吃不下。」
    「吃不下?!奶奶,您該不是想減肥吧!」鄒懷魯調侃著,隨即建議:「這樣吧!既然奶奶嫌我太瘦,那麼您吃一碗,我就吃一碗,您吃兩碗,我就吃兩碗,好不好?」
    考慮一秒後,鄒奶奶欣然點頭。那一碗九分滿的粥就在鄒懷魯耐心的連哄帶騙下,一匙一匙地送進了老奶奶的口裡。
    鄒奶奶嘴裡嚼著粥,卻三句話裡始終脫不了那一句──搬回家裡來吧!
    而鄒懷魯也笑笑地避開了回覆,一個接一個講出逗趣的笑話,惹得鄒奶奶心花怒放。
    不過上了歲數的人總是嫌體力不支,一個小時後,奶奶在眾人的笑聲下,漸漸地發出鼾聲,陷入沉睡狀態。
    為奶奶搖下床、蓋好被後,童玄羚、張雷、鄒嫻和鄒懷魯探視靜睡中的奶奶,便躡手躡足地步出病房。
    鄒懷魯才剛合上房門,童玄羚便重吁了一口氣。「兒子,你來得正是時候!」
    「媽,醫生看過後怎麼說。」
    「只是扭傷了腳筋。但進一步結果得等明天全身徹底檢查後才知道。」
    「那就好。我和姊還以為奶奶是從二樓跌下來。」
    童玄羚看著兒子與繼女慶幸的表情,遲疑一秒,猶豫的說:「但是……」
    「但是什麼?」兩人異口同聲地問。
    「沒什麼,也許是我多心了。」童玄羚放開了深鎖的眉頭,「你們好久沒回來聚聚了,我們上對面的小館子吃頓快餐,再回來陪奶奶吧!」
    鄒嫻放心的展顏了,但向來與母親甚有默契的鄒懷魯卻送給母親一個懷疑的眼神。

《烏龍新娘的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