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祭奠

    金陵城外的地勢西南北面均以平地為主間或起伏些舒緩的丘陵唯有東郊方向隆起山脈雖都不甚高卻也連綿成片。
    孤山便是東郊山區中距京城最近的一座山峰。從帝京東陽門出快馬疾馳小半個時辰即可到達孤山山腳。若是秋季登山觸目所及必是一片紅楓灼灼但此時尚是隆冬光禿禿的枝幹林立於殘雪之中山路兩邊瀰漫著濃濃的肅殺蕭瑟之氣。拾階而上在孤峰頂端幽僻的一側有亭翼然籐欄茅簷古樸中帶著拙趣。距此亭西南百步之遙另有一處緩坡斜斜地伸向崖外坡上堆著花巖砌成的墳塋墳前設著兩盤鮮果點了三炷清香微亮的火星處細煙裊裊而上。
    今年的新春來的晚四九已過不是滴水成冰的那幾日。但在孤嶺之上山風盤旋之處寒意依然刺骨。
    夏冬身著一件連身的素色絲棉長袍靜靜立於墳前純黑的裙裾在袍邊的分叉處隨著山風翻飛。她平常總披在肩上的滿頭長此時高高盤起那縷蒼白依然醒目襯著眼角淡淡的細紋述說著青春的流逝。
    紙灰紛飛香已漸盡祭灑於地的酒漿也已滲入泥土慢慢消了痕跡。只有墓碑上的名字明明已被蒼白的手指描了不下千萬次可依然那麼殷紅那麼刺人眼睫。
    從天濛濛亮時便站在這裡焚紙輕語如今日影已穿透枝幹的間隙直射前額晃得人雙眼眩暈。前面深谷的霧嵐已消散可以想見身後的京華輪廓只怕也已漸漸自白茫茫的霧色中浸出朦朦顯現它的身影。
    「聶鋒又是一年了……」
    自他別後一日便是三秋但這真正的一年竟也能這樣慢慢地過去。
    站在他的墓前讓他看著自己一年一年年華老去不知墳裡墳外誰的淚更燙些誰的心更痛些?
    也許淚到盡時便是鮮血痛到極致便是麻木。
    悠悠一口氣若是斷了相見便成為世上最奢侈的願望。
    夏冬的手指再一次輕輕地描向碑前那熟悉的一筆一劃粗糙的石質表面蹭著冰冷的指尖每畫一下心臟便抽*動一次。
    山風依然在耳邊嘯叫幽咽淒厲的間隙竟夾雜了隱隱的人語聲模模糊糊地從山道的那一頭傳來。
    夏冬的兩條長眉緊緊鎖起面上浮現出陰魅的煞氣。
    冬日孤山本就少有人蹤更何況此處幽僻更何況現在還是大年初五。年年的祭掃這尚屬頭一遭被人打擾。
    「宗主那邊是小路主峰在這邊您看已經可以看到了……」
    「沒關係我就想走走小路這裡林密枝深光影躍躍不是更有意趣嗎?」
    「是……您小心地上還有積雪容易打滑。」
    「被你這樣扶著我滑也滑不倒啊……」
    輕輕的語聲中積雪吱吱作響。夏冬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回身面無表情。
    「夏大人……」來者似乎有些意外「真是巧啊……」
    「嚴冬登山蘇先生好興致。」夏冬語氣平靜地道「不過今天我記得似有一場盛會……」
    「就是不耐那般喧鬧才躲出城來若是留在寒宅裡受人力邀倒也不好推托。」梅長蘇毫不避諱坦然地道「何況蘇某新病方起大夫讓我緩步登山慢慢回健體力也算一種療法。恰好這孤山離城最近一時興起也就來了。可有攪擾大人之處?」
    「這孤山又不是我的自然人人都來得。」夏冬冷冷道「這是拙夫的墳塋一向少有人來故而有些意外。」
    「這就是聶將軍的埋骨之所嗎?」梅長蘇踏前一步語調平穩無波只有那長長雙睫垂下遮住眸色幽深「一代名將蘇某素仰威名。今日既有緣來此可容我一祭略表敬仰之情?」
    夏冬怔了怔但想想他既已來此兩人也算是有雪下傾談的交情如果明知是自己亡夫墳塋卻無表示那也不是應有的禮數。至於敬仰之類的話真真假假也不值得深究當下便點了點頭道:「承蒙先生厚愛請吧。」
    梅長蘇輕輕頷一禮緩步走到墓碑正前方蹲下身去撮土為香深深揖拜了三下側過臉來低聲問道:「黎綱我記得你總是隨身帶酒?」
    「是。」
    「借我一用。」
    「是。」黎綱恭恭敬敬地從腰間解下一個銀瓶躬身遞上。
    梅長蘇接過銀瓶彈指拔開瓶塞以雙手交握朗聲吟道:「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將軍英靈在此若願神魂相交請飲我此酒!」
    言罷歃酒於地回手仰頭又飲一大口微咳一聲生生忍住用手背擦去唇角酒漬眸色凜凜衣衫獵獵只覺胸中悲憤難抑不由清嘯一聲。
    夏冬立於他的身後雖看不到祭墓人的神情卻被他辭意所感幾難自持回身扶住旁邊樹幹落淚成冰。
    「聶夫人死者已矣請多節哀。」片刻後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聽他改了稱呼更覺酸楚。但夏冬到底不是閨閣孀婦驕傲堅韌的性情不容她在不相熟的人面前示弱失態。在快地調整了自己不穩的氣息後她抬手拭去頰上的淚水恢復了堅定平穩的神情。
    「先生盛情未亡人感同身受。夏冬在此回拜了。」
    梅長蘇一面回禮一面又勸道:「祭禮只是心意我看聶夫人衣衫單薄未著皮裳還是由蘇某陪你下山吧。聶將軍天上有靈定也不願見夫人如此自苦的。」
    夏冬原本就已祭拜完畢正準備下山當下也不多言兩人默默轉身沿著山道石階並肩緩步。一路上只聞風吹落雪、簌簌之聲並無片言交談。
    一直快到山腳遙遙已能看見草蓬茶寮和拴在茶寮外的坐騎時夏冬方淡淡問了一句:「先生要回城麼?」
    梅長蘇微笑道:「此時還未過午回城尚早。聽聞鄰近古鎮有絕美的石雕我想趁此閒暇走上一走。」
    「赤霞鎮的石雕麼?確實值得一看。」夏冬停了停腳步「恕我京中還有事務不能相陪了。」
    「夏大人請便。」情境轉換梅長蘇自然而然又換回了稱呼「內監被殺這個案子確實難查大人辛苦之餘還是要多保重身體。」
    夏冬的目光攸地掃了過來利如刀鋒「蘇先生此話何意?」
    「怎麼?這個案子沒有交給懸鏡司麼?」
    夏冬臉色更冷了一些。此案明面上是由禁軍統領府在查她奉的是密旨參與。不過既然已經開始調查了被人知道也是遲早的事。只不過這個蘇哲他也知道的太早了一點。
    「這的確算是一件奇詭的案子也許懸鏡司以後會有興趣吧。」夏冬虛虛地應對著既不明言話也沒有說死接著又套問了一句「不過兇手殺人如此乾淨定是江湖高手蘇先生可有什麼高見?」
    「江湖能人異士甚多連琅琊閣每年都要不停地更新榜單我怎敢妄言?再說論起對江湖人物的瞭解懸鏡司又何嘗遜於江左盟?目前有什麼高手停留在京城只怕夏大人比我還要更加清楚吧?」
    夏冬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轉眸色甚是戒備。懸鏡使身為皇帝心腹自然必須不涉黨爭不顯偏倚。這蘇哲目前差不多已算是譽王陣營裡的人了再與他交談時實在不能不更加小心謹慎。
    梅長蘇唇角含笑將目光慢慢移開。夏冬此時的想法他當然知道。放眼整個京城除了那些明白他真實目的的人以外其他的人在知道他已捲入黨爭之後態度上或多或少都有變化哪怕是言豫津和謝弼也不例外。若論始終如一赤誠待他的竟只有一個蕭景睿而已。
    在別人眼裡他先是麒麟才子蘇哲。而在蕭景睿的眼中他卻自始至終都只是梅長蘇。
    無論他露出多少崢嶸無論他翻弄出多少風雲那年輕人與他相交為友的初衷竟是從未曾有絲毫的改變。
    蕭景睿一直在用平和憂傷卻又絕不然的目光注視著這場黨爭。他並不認為父親的選擇錯了也不認為蘇兄的立場不對他只是對這兩人不能站在一起的現實感到難過卻又並不因此就放棄自己與梅長蘇之間的友情。他堅持著一貫坦誠不疑的態度梅長蘇問他什麼他都據實而答從來沒有去深思「蘇兄這麼問的用意和目的」。此非不能也實不為也。
    包括這次生日賀宴的預邀梅長蘇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年輕人亮堂堂的心思:你是我的朋友只要你願意來我定能護你周全。
    蕭景睿並不想反抗父親也不想改變梅長蘇他只想用他自己的方式交他自己的朋友。
    霽月清風不外如是。可惜可憐這樣的人竟生長到了謝府。
    梅長蘇搖頭輕歎止住了自己的思緒。命運的車輪已轆轆駛近再怎麼多想已是無益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重新扭轉時間的因果。
    對於他的感慨和沉默此時的夏冬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遠遠地落到了環繞山腳的土道另一端口中輕輕地「咦」了一聲。
    梅長蘇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也不禁挑高了雙眉。只見臨近山底的密林深處66續續跳出了大約近百名的官兵有的手執長刀有的握著帶尖刺的勾槍還有人背著整卷的繩索。從他們沾滿雪水和泥漿的長靴與髒污的下裳可以看出這群人大概已在密林中穿梭了有一陣子了。
    「找到沒有?」一個身形高壯魁偉從服飾上看應是百夫長的士官隨後也跳了出來聲音洪亮吼出來似有回音。
    「沒有……」
    「什麼都沒看見……」
    下屬們紛紛答著大家的神情都很失望。
    「不是有山民報說在這裡看見過嗎?媽的!又撲空了!」百夫長氣呼呼地罵了一句抬起頭視線無意中轉到梅、夏兩人的方向不由愣住。
    梅長蘇露出一抹明亮的笑容向他點頭示意。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有意無意都能遇到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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