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流放

    金陵帝都分內宮城、外皇城兩個部分宮城治衛由皇帝直轄的禁軍負責目前的最高指揮官是禁軍大統領蒙摯。比起宮城的單一皇城治衛的分工相對而言要複雜得多。民間刑名案件、日常巡檢、緝捕盜匪、水火救助等是京兆衙門的職責城門守衛、夜間宵禁、鎮壓械鬥之類的事項又歸巡防營管京兆衙門算是地方官府要向六部覆命巡防營在編制上本應歸兵部節制但長期以來由於它的直接統領者寧國侯爵職皆高於兵部尚書所以然而獨立兵部並不敢對它下任何指令。此外皇城有私兵之權的還有數家東宮自惠帝朝自內宮城獨立出來後也被統歸入皇城範圍依制蓄兵三千親王府兩千郡王府一千一品軍侯府八百。這些特權府第多多少少都會影響到皇城的動靜可謂是各方力量交錯攪得跟一團亂麻似的。如今兼有巡防營統領之職的謝玉轟然倒台就像是從這團亂麻中強行抽了一根出去似的把剩下的弄得更亂。
    太后出殯之後約一月諭旨批下謝玉從天牢幽冥道中走出準備前往流放地黔州。他生於世家青年尚主累封至一品軍侯威權赫赫這些年一旦冰消雪融便恍如鏡花水月黃粱夢醒富貴煙消只見一副枷鎖與其他的流刑犯一樣由兩個粗野衙役押解著連水火棍也不比別人多帶一根。
    幸好流刑犯出的時辰一向是凌晨街上尚稀人跡沒有旁觀的人群和譏嘲的語聲讓謝玉心裡舒服了一些。在牢裡他並沒有受刑連例行的提審也沒有儘管他的案子最終是由梁帝勘定的但其實自他下獄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大梁至尊。獄中的飲食當然離「好」字差得很遠不過好歹管飽而天牢中原本常見的獄卒私下虐待人犯的陋規也因新任刑部尚書管理有方被杜絕了所以當謝玉帶著重枷走向金陵城的南城門時他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
    押送者與人犯到達南越門的時候剛好是開城的時間戍守皇城門的自然是巡防營兵將他們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那須零亂、披枷帶鎖站在一旁等候厚重的城門開閂的人犯是誰。後來負責押送的其中一個衙役在守城官兵中碰見了個熟人兩人寒暄過後那衙役輕浮地遞了個眼色過去用絲毫沒有壓制的音量道:「呶瞧瞧以前你們的頂頭上司大侯爺呢幾個月前哥們你都不敢直接抬頭看他現在去瞅吧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腰板兒還沒你直呢!」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現場一片輕微的喧嘩。這些低層的官兵跟謝玉基本沒什麼直接接觸的機會平時想起謝侯爺那如同就是雲上之人云上人現在跌入泥潭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冒出點好奇心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快當班的幾十名官兵就圍了大半過來有人因為謝玉的須遮住臉龐看不清楚還準備伸出手扒開來仔細地瞧。
    「幹什麼?都給我回去!」一個粗重的聲音就在這時響起聲音的主人也快擠了過來試圖把人群推散「有什麼好看的城門都開了還不到自己該站的地方去!」
    「七叔」一個官兵拉長了音調道「剛開城門鬼都沒半隻兄弟們也就想看看而已又沒幹什麼。」
    「換你被人這樣看你樂意啊?」
    「我又不犯事憑什麼讓人看?他現在又不是大侯爺了你討好他幹什麼?」
    七叔臉一沉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人家當侯爺的時候就該討好犯了事就該踩勢利眼成這樣算什麼男人?」
    其實圍觀的人大多也只是好奇被這樣罵自然生氣好在這七叔平時人緣不錯資歷也深立時便有人出來打圓場勸和總算也只是對吵沒有對打。兩個衙役象看好戲一樣在一旁瞧著時不時還挑撥兩句而原本引起混亂的謝玉本人反而悄悄地退到了一邊整張臉掩於須之後看不清表情。
    負責這一組官兵的小領隊本來只是袖手旁觀不想管軍中嘛什麼時候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不打架不傷人就沒事何況現在天才濛濛亮城門冷清反正無聊就當大家暖身了。可後來他無意中看見兩個衙役悄悄撇嘴露出鄙夷之色突然意識到有外人在場未免讓人家看了巡防營官兵的笑話當下心中怒氣大升從旁邊抓起根鞭子啪得抖了個響脆高聲罵道:「***都給老子閉嘴!」
    雖說他也只是個小頭目但縣官不如現管見他突然怒大家詫異之下也沒敢違逆乖乖閉了嘴散開。兩個衙役見好戲落幕倒也沒再繼續添柴加火而是推搡著謝玉出了城門。
    南越門出是一條黃土大道甚是平坦好走。謝玉習武之人腳力不弱沒給那兩個押送者棍棒驅打的機會走得並不慢。大約半個時辰後天已大亮一個衙役停下來擦汗無意中向後瞥了一眼只見塵土飛揚一輛素蓋黑圍的馬車疾馳而來單看那拉車的神駿馬匹也知不是尋常人家。
    三人一起閃到路邊兩個衙役好奇的張望著謝玉卻背過身半隱於道旁茅草之中。
    馬車在距離三人數丈遠的地方停下車簾掀起一個素衣青年跳了下來給兩個衙役一人手中塞了一大錠銀子低聲道:「來送行的請行個方便。」
    雖然不認識來者是誰但來給謝玉送行的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兩衙役極為識趣陪笑了一下便遠遠地站到了一邊。
    「爹……」謝弼顫顫地叫了一聲眼睛紅紅的「您還好吧?」
    謝玉無聲無息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謝弼又張了張嘴似乎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呆了片刻回頭去看那輛馬車。
    謝玉頓時明白車上還有人不由目光一跳。此情此景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想再見她一面。然而無論他是想見還是不想見此刻都已沒有選擇。車簾再次被掀開一身孝服的蒞陽慢慢地走下馬車。令謝玉意外的是陪同攙扶著有些虛弱的長公主的人竟然是蕭景睿。
    在離謝玉還有五六步路的時候蕭景睿放開了母親停在原地不再前行。蒞陽長公主則繼續走到謝玉面前靜靜地凝望著他。謝弼想讓父母單獨說兩句話又體念景睿現在心中矛盾難過便走過去將他拉到更遠的地方。
    「結束了嗎?」沉默良久後長公主問出第一句話。
    「沒有。」
    「我能幫什麼忙?」
    「不用」謝玉搖搖頭「在京城你尚且護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無能無力。」
    蒞陽長公主的目光沉靜而憂傷。雖然近來流淚甚多眼眶周圍已是色澤枯黃皺紋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余留秋水神采偶爾微漾依然醉人。
    「那位蘇先生……昨天派人來見我說叫你交一封信給我。」
    「信?」謝玉愣了愣但一想到是那位令人思而生寒的梅長蘇所說的話又不敢當做等閒忙絞盡腦汗思考起來。
    「那人說如果你還沒寫叫你現在就寫因為你說的那些東西後面一定還有更深的寫下來交給我你就可以活命。」蒞陽長公主並不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她只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認真轉述。
    儘管這個男人扼殺了她的青春戀曲儘管這個男人曾試圖謀殺她的孩子但畢竟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他是她三個孩子的父親她並不想聽到他淒慘死去的消息尤其是在這個男人自己並不想死的情況下。
    謝玉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之間恍然大悟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
    自己所掌握的秘密除了那日當面告訴梅長蘇的還有很多是他暫時不想說或者不能說的。這漫漫流刑路夏江如果要殺他根本防不勝防。唯一的保命方法就是把心中的秘密都寫了下來交託給蒞陽保管如果自己沒事蒞陽就不公開他的手稿如果自己死了那手稿就成為鐵證。夏江不是糊塗人一算便知道還是讓自己活著的好自己活著再不可靠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關係到兩人共同生死的秘密說出來反而是自己死了一切才保不住。
    這確實、確實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
    蒞陽長公主仍是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等待他的決定毫無催促勸說的意思。
    謝玉心頭突然一熱眼眶不由潮了潮。雖說是多年怨侶但這世上自己唯一還敢相信唯一還敢抱有一絲希望的人就只有蒞陽了。
    「有紙筆嗎?」穩了穩心神後謝玉低聲問道。
    蒞陽長公主從寬袍袖袋中摸出一個長盒裡面裝著現成的筆墨和一幅長長的素絹。
    「寫在這個上面吧。」
    謝玉遲疑地看了看遠方正瞧著這邊的那兩個衙役蒞陽立即道:「沒關係那個蘇先生說越多人知道你寫過這個東西越好。」
    謝玉立即領會急忙提起筆。因他帶著枷蒞陽公主便把素絹鋪在木枷上等他寫幾個字便幫他挪動一下絹面不過自始至終她目光的焦點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跡上。等謝玉好容易寫完她立即將素絹折起放進一個繡囊之中拔下紮在上面的一根細針密密將囊口封好。
    「蒞陽……」
    「你寫的這個我不會給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會看。你曾經做過什麼事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因為對我來說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蒞陽長公主將繡囊放入懷中目光淒迷「我還準備了些衣物銀兩你路上帶著用吧。」
    謝玉柔和地看著她想撫摸一下她的臉手剛一動立時驚覺自己是被枷住的只能忍住輕聲道:「蒞陽你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再見你的。」
    蒞陽長公主眼圈兒微紅轉過頭去沒有接這句話抬手示意謝弼過來。謝玉忙定定神趁著兒子還未走近的時候快道:「蒞陽這個繡囊你千萬不能給那個梅長蘇。」
    蒞陽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點頭:「你放心只要你活著這個繡囊我會一直隨身攜帶的。」
    話剛說完謝弼已走了過來。他為人周全見母親示意便已明白所以中途繞到馬車上將包袱拿了下來給謝玉拴牢在背上。蕭景睿依然遠遠站著偶爾會轉動視線看過來一眼。
    謝玉對蕭景睿一向並無真正的父子情蒞陽長公主體念兒子現在心中傷痛難過謝弼也是一向妥貼細心因此並無一人出言喚景睿過來。大家默然對視了一陣還是謝玉先道:「今天我的路程不短就此分手吧。弼兒好好照顧你娘。」
    謝弼應了一聲扶著母親慢慢後退。兩個衙役一看送別結束便也提著棍子走了過來。謝玉不想看著蒞陽的馬車遠去所以自己先行轉身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邁步突然覺得一股寒意襲來不由打了個寒顫忙抬頭四顧只見周邊荒草古道並無人跡獸蹤以為只是感覺有誤用力甩了甩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謝弼輕輕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再次抬頭張望只見方纔還空無一人的前方齊人高的高篙茅草似波浪般被人分開夏冬一身純黑衣裙緩步走了過來。
    如果單單只是夏冬遠不足以讓謝弼倒吸冷氣真正令謝弼吃驚的是夏冬臉上的表情那深如海、切入骨、冷如冰、寒如霜浸滿了怨毒與仇恨的表情……
《琅琊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