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坐莊

  上回書說到,完顏亮忽然來到我家。
  我心下惴惴,戒懼惶恐。
  要知道我最受不了一種人,他們交談前抱有目的,交談時欠缺禮貌,交談後還要對你暗中嘲笑,完顏亮正巧就是此類人種。他講話,尤其和我講話,通常抱有目的且欠缺禮貌。因此陪他說話,常常還得揣摩聖意。
  我雖然欣賞名為委婉的美學,但卻很討厭講話繞來繞去,說話寫文接人待物,請一律開宗明義直奔主題。
  我不是作者,你也不是編輯。既然大家是臣子與皇帝,如此上下關係,還有什麼不能直來直去?
  我雙肩環抱,腳尖點地,斜眼看人,痞裡痞氣。
  「你要知道,其實我對你是不錯的。」完顏亮一如天下領導,說話雖然沒加冒號,但也總得先拿腔拿調,加一個黑色變形細明體文書大標題——《我沒有對不起你》。
  「是是是。」我配合,點頭如搗蒜。雖然不知今個完顏亮打算唱哪一出,是《斷腿山》呢,還是《五郎探母》。是《黑宇》呢,還是《南宮北宮》、《大鬧地宮》。趁他沉吟,我先插播一條滾動廣告,請注意:以上如有錯誤,純屬KUSO,請千萬不用幫我改正。此致,敬禮。謝謝。屬名:《囂張的羔羊》。
  「剮心掏肺那就是我對於你。」
  「謝謝。」我禮貌地回答,「我會以赤膽忠心來報答皇恩聖眷。」
  「我一向都很信任你。」
  「因為我一向都是一個值得你信任的人。」我笑靨如花。
  「真的嗎?」他嘴角含笑語調輕柔,忽地拉住我的小手。
  「你說呢。」我斜斜飛去一個媚眼,傻瓜,當然是假的啊。
  「所以哦,我根本就沒把那些奏折放在心上。」他神情一凜,肅然正色儀表堂堂。
  哎?我困惑,那些參奏我的本章不是已被我毀屍滅跡了麼?
  完顏亮附耳賊笑,「放在書房的都只是謄印本。」
  「那原版你都放在何處?」我驚問。
  他一指大腦,曰:「移動硬盤。」
  「哇靠,這麼新潮?」我瞠目。
  「還有哦。」他彈彈我的腦門,笑道,「你交友不慎。姓高的跑來與我密報,說你心懷不滿,有謀反意向。」
  「我有謀反意向?」我愕然,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姓高的反而知道?
  「他說你在山頂狂呼『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就是嫌現在官小,你還要站到更高峰!」
  靠!我心中大罵,現在他想起是什麼凌絕頂了哦。還來了這麼一出名詩新解。幹嗎!文字獄啊!我們大金舉國文盲不興這個!
  「所以呦,我只是來警告你,以後不要隨隨便便與人混在一起。」完顏亮情深意長,說得萬分誠懇。
  我唯唯稱是,內心卻十分不以為然。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企圖。
  你根本就是想要孤立我吧。
  等到我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你就可以趁虛而入了對吧。我冷笑,完顏亮你太幼稚了。我現在是誰?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寵臣,只要我有權有錢,朋友就呼之不去,喚之即來。這是人世常情,辛酸百態!
  少一個高藥師算什麼。
  自然有人陪我玩。
  送走完顏亮後,我立即召來管家。
  「我要慶生。」我說,「我心中好不鬱悶。如今只有大擺宴席,才能得以紓解。」不管是什麼時代,女人宣洩的途徑一律都是shopping,我也毫不例外。我準備大砸銀子宴請文武百官,順道結識酒肉朋友。反正世界上早就沒有真心,如今我只願聽阿諛奉承。
  「你的人生觀有些黑暗。」管家比我冷靜,「虛榮是一種要不得的東西。你得勢時酒肉朋友會跟隨你,一旦你失勢,他們隨即離你而去。」
  「是麼?」我好奇反問,「那為什麼,我失勢時從來不缺安慰我的真心朋友。一旦我得勢,這些真心朋友便離我而去並且從不說聲恭喜?既然所謂真心朋友就不能見容我的得勢,只喜歡見證我的倒霉,那我寧肯與虛榮小人日夜為伍。」因為有小人在,就證明我人生經營的成功;而有朋友在,就證明我經營的失敗。真是個狗屁倒灶卻真實存在的詭異問題。
  「你這段話太高深了。」管家說,「我沒有經歷,因此無法回答。」
  日昇月恆,我們每個人都有解不開的問題,但是人生還得繼續。我不求甚解,得過且過。因為我明白答案不一定能讓我變得快樂。總有人喜歡裝傻,總有人喜歡傻瓜。這是個一拍兩合的世界,任何事物都成套出售。
  我望著宴席上一道道美餚珍饈,完全失去食慾。
  「蕭大人福如東海……」
  「蕭大人壽比南山……」
  「蕭大人西海龍王……」
  「蕭大人南海神龜……」
  「蕭大人太上老君還魂丹……」
  「蕭大人崑崙山上一顆草……」
  討好的臉,麻木的臉,微笑的臉,乏味的臉,穿紅戴綠,雕金鑲玉。人群穿梭拜賀,說著陳舊賀詞。我如國家元首,對他們一一點頭。
  他們拜的並不是我。
  只是我擁有的某種東西。
  而我所擁有的這種東西,卻不能使我真心讚賞的人向我折服。
  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於是只好盡情嘲諷,像個小人物那樣,嘲諷一切很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比如盒飯,比如台詞,比如友誼,比如愛情,比如權力,比如地位,比如某個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如得日日醉生夢死該有多美好。
  偏偏總有曲闌人散之時,於是只好清醒。
  惆悵地扮作仙女,拿著一枝桂花,仰望明月高空。
  我希望某個人出現時,他從來不會出現。
  他只喜歡在我沒有準備好的時間段出現。
  他偏愛惹我心情混亂。
  可是我只喜歡將一切控制在手掌之間。
  這就是我們永遠無法協調統一的矛盾。
  愛情,是一件讓人無法不低頭折服的事情。
  但我從不願意讓誰看到我低頭哭泣的樣子。
  「你哭了……」管家說。
  「是露水。」我高傲地仰頭。
  「今天真的是你生日?」管家問。
  「當然。」我昂首回答,當然不是。
  「你每次都不給他好臉色,卻又希望他在你身邊?」
  「我並不希望他在我身邊,但他必須只能屬於我。」
  「你明明一早愛上他,卻就是不想要承認。」
  「一旦承認愛他就將失去自己,多可怕。」
  「我以為你會喜歡皇宮。」
  「我只喜歡到那裡一遊。」
  「那你想怎麼解決這樁事?」他問我。
  「有沒有高姿態的愛人方法?」我反問。
  「除非你是皇帝,他是愛妃……」
  「那麼好啊,不如我來篡位吧!」
  此言一出,不但管家大驚失色,連我自己都大驚失色。
  「我不知道原來你懷有這種想法。」管家顫巍巍地指住我。
  「可能是一個叫高藥師的提醒了我吧。」我摸著下巴回答。
  完顏亮篡取天下,是因為他圖謀不軌。想當天皇的私生子,簡稱天子。
  而我想要謀權篡位,卻有一個無比浪漫的心水理由——
  為了得到我愛的人,而不只是被他得到。
  我想我終於明白了,被寵愛是一件不會讓我快樂的事,因為我根本打從心底就不相信完顏亮。他的愛情何時會消失,是否真的存在?我總是不斷否定,所以不會開心。
  但我相信我自己。
  我可以與完顏亮相戀的唯一辦法,就是我來奪取天下,然後挾帶這個天下去愛他。
  幽幽地抬頭,半空不知從何處飛來一瓣白花,旋起旋滅,飄落我的額頭。
  自在飛花輕似夢……
  我微笑。下一句應是無邊絲雨細如愁。
  愛情,原本就是美麗與哀愁。
  誰也不能只要前一半。
  亮亮,這次換我來坐莊,押下我的生命,贏得我的愛情。
  自負盈虧的理由,你與那些看不到愛情存於何處的人一樣,都不必知道。萬一我輸了,你只需要記住遙折的微笑,遙折的驕傲;你只需要記住你愛過這樣一個蕭遙折,並且永遠忘記她曾經愛過你。
  我曾說過:謀反是一件並不太難的事。
  但不知是完顏亮人品太好,還是我流年太差。做起來束手束腳,非常麻煩。管家說得對,我只是個小人物,不適合做這種驚天震地的大事業。但是做人要懂得放手一搏知難而進!我只有這一千零一個願望,青春是我唯一的籌碼。
  我的姐夫原本手握重權,可恨在於,我準備起事之前,完顏亮忽然將他左遷。
  我的弟弟原本官位不錯,巧合的是,我準備起事之前,他也被完顏亮降職。
  管家問我:「發生這些事,你不覺得有什麼古怪麼……」
  我把腦袋一搖,恨恨道:「這就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管家:「……」
  我記得亮亮謀反的時候,首先聯絡內外大臣。這件事難辦在於,平常我過於作威作福,朝野上下好像沒有我沒得罪過的傢伙。
  我讓管家列出長長名單,捲成一個密宗卷軸。
  夜晚擎燈,我藉著微黃的燭火,逐個細數。
  「這個不行……我當面說過他口臭……」
  「這個也不行,我好像用桃核砸過他的頭。」
  「這個嘛……怎麼這麼眼熟?啊!是那個被我打成豬頭的人!誰讓他說我娘娘腔,人家本來就是女孩子嘛……」
  「這個好像……哦,想起來了。上次他誇我長得很有男子氣概,結果被我敲成另一個豬頭,我還說他倆是春光燦爛豬八戒與福星高照豬八戒,天生一對相應生輝。」
  管家:「……」
  「你幹嗎總是欲言又止?」我不耐地拍案,「最討厭這種人了!一個人一旦失去澄澈的靈魂就不能再寫文了明不明白!快點坦白!」
  於是管家坦白道:「主人,說一句網絡術語,你太RP了。」
  我瞪眼,「什麼意思?」
  「就是你HP值太低,MP值也高不到哪去,IQ勉強是良,但EQ卻是中減。」管家一臉為難地看著我,「你讓我怎麼形容呢。」
  「算了。」我垮下臉,「你形容得已經很充分了。」
  正說著,忽然間一個名字跳入眼簾,我眼前一亮。嘿!
  我竟然萬里挑一,發現一個我確實沒有得罪過的耶。而且還是我的同姓本家,蕭懷忠。
  我有一種個人偏見。縱觀歷史,凡是那些名字中帶有忠孝仁義的傢伙,是奸黨的概率就特高。不信的人請回家查閱新編二十五史,或者奸佞列傳。為了培養大家查閱資料的好習慣,此處就不一一列舉,括號,絕非偷懶,括號。
  因此,我大筆一揮——決定了!就是他!蕭懷忠!
  我要拉他當同案。
  說做就做。
  我欲連夜遣人,帶著我的手寫文書,奔往他處。但是左思右想,還真是找不到半個親信。親自出馬又有點臉紅,我只好拿出師姐溫小柔的贈禮——易容胭脂。
  使用方法簡單快捷。
  打開盒蓋,取少許,均勻塗抹掌心,再輕輕化於面頰。
  片刻之後,我變成了另一種模樣。
  為了試驗一下易容胭脂的效果,我刻意找到管家,「知道我是誰嗎?」
  管家斜眼瞅我,又閉上眼睛。
  我十分氣悶,再把胭脂塗抹一層,再問:「知道我是誰嗎?」
  管家又斜眼瞅我,再度閉上眼睛。
  我萬分氣悶,第三次把胭脂重重塗抹,揪起他的耳朵,怒吼:「知道我是誰嗎!」
  「我從來就不認識你!」管家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我大喜,嘿,他終於認不出我了!
  易容既已成功,我便展開無雙輕功,奔往蕭懷忠處,假裝我是我的親信。這句話稍微有點複雜,請大家仔細揣摩並理解一個沒有親信的人的苦衷。
  蕭懷忠看完書信,抬頭問我:「你是誰?」
  我答:「我是蕭裕的親信。」我沒有說謊嘛,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稱作親信的人那只有我自己。
  蕭懷忠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兼且目光閃爍,「此乃大事,你回去告訴蕭裕,叫他派一個靠得住的人來。」我又羞又氣,我的樣子究竟有何不妥,竟然給了蕭懷忠一個「靠不住」的評語。
  但是此刻有求於他,我遂無可奈何委委屈屈點頭稱是,然後走到後院小門,再次掏出我的易容胭脂,重新塗抹。一刻鐘後,夾著書信再次登門。
  這次蕭懷忠沒有二話耶。
  他立刻叫人逮捕了我。
  我驚怒交加,只覺一道閃電劈在頭頂,真可謂晴空霹靂呀。
  我怒吼:「蕭懷忠!我從來沒有得罪過你——」對呀,想啊想啊想不通,這個人可是我千挑萬選還看好姓名風水才決定的呦。
  「但是你弟弟得罪過我!!」蕭懷忠滿臉黑線厲聲撻伐。
  天啊!我智者千慮,終有一疏。原來我失敗在於我不是石頭裡面蹦出的孫悟空。
  我有個敗家弟弟……他替我把最後一個沒得罪過的人給得罪乾淨了。
  眼下不是研究宋朝時還沒有《西遊記》的時候,也不是研究我為什麼知道齊天大聖此外還很會說英語的時候。現在是生死時速亡命天涯諜對諜真實的謊言逃學威龍警察故事一二三四如果X龍大哥沒事可做還會有五六七八的……火線救援時間段,一個字——孫子兵法跑為上計。
  都這種緊要關頭了,我就算數錯字數那也是很正常的。別和我說,孫子說的是走為上計,現在我被人圍困,用走的?那不是找死?
  當然用跑的啦!
  這裡又不是國際競走運動會現場,沒有人吹黑哨說我不可以犯規。
  我一個翻身,使出輕功,在風雨之夜越獄成功溜之大吉。
  如果你要問,為什麼每當我人生的重要關頭就總是風雨交加。
  那我只能回答,TMD!這件事我比你更奇怪。
  我不知道完顏亮此刻有沒有接到蕭懷忠的上奏。
  我完全不敢想像他會怎樣龍顏大怒震驚受傷。
  其實亮亮,你知道麼,如果我要殺你,一天有七十二次可以動手的機會,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
  我才不稀罕當那個君臨天下的女皇帝。
  我想謀反,只是因為我想得到你。
  可是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這是一盤棋。
  你贏我輸。
  我永遠都不會讓你知道我這樣做的理由,我要帶著我的金銀珠寶,回大宋找師父去。雖然他不見得還會記住我是誰,他那個人一向記性不好,但是只要看到我懷中的金磚銀票,我有自信,他會恢復記憶的。
  因此,別了,我的亮亮。
  在你的人生中,我輕輕地來,又輕輕地去。
  現在就讓我們大家回到原點吧。
  我擦著總也幹不了的眼睛,徹夜逃竄,東躲西藏,一路上總有追兵在身後吶喊。我想買個饅頭充飢,卻發現連市井之地,也貼有我的畫像,而且那分明就是亮亮的手筆。
  我傷心驚愕。
  他是皇帝。
  竟然會親自來畫這麼多的追捕畫像。
  可見他已恨我到了何等田地。
  我原本就沒有朋友,如今更沒有親人可以投靠。
  一夜之間,蕭遙折已從一號紅人,變成金牌牙膏——黑人一號。
  我瑟縮在山洞裡,又驚又餓倦極傷心極,用籐草擋住洞口,抱住雙膝。
  懷中掉出大把銀票,可是如今我空有銀子也花不出去。
  我已經很久沒有挨過餓,幾乎忘了挨餓是種怎樣的滋味。
  我想起完顏亮。
  想起我舒適的府邸。
  想起曾有一天,桂花樹下,有人為我擺滿我喜歡吃的食物。雖然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原來我一直被照顧得很周全,原來我沒有資格說我不幸福。
  以前為情傷風,為愛感冒。
  現在卻是真的淒風慘雨,餓得發燒。
  我在迷迷糊糊中暈過去又醒來,醒來又暈過去。嘴唇焦灼得像要乾裂了。我掙扎著向洞口爬去,卻渾身沒有力氣。
  我就要死了麼?
  威風凜凜驕傲任性的蕭遙折,就算要死,也要美美的,穿著潔白的衣服,戴著綽約的梨花,橫躺在一葉小舟上,天上應有一輪殘月繭縷輕勾。我要擺一個美美的POSE,要伸出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上面要戴一個價值連城的鐲子,鐲子上要刻著最精巧的梅花,而且必須是老字號福萊玉器樓的天下第一巧匠刻的。我要掙扎再掙扎,對著鏡頭,摀住胸口,絕不輕易倒下。
  就在意識將明不明這個混沌的時刻。
  我突然聽到有一絲細不可聞的聲音——
  「……遙折。」
  有誰還會這樣叫我呢。我想我一定是聽錯了。
  因為從來就沒有人愛過我。
  就算他們在今天狂喊著對我說:你是天才!我們喜歡你!
  但是一旦我讓他們不高興了,他們就會冷下臉來用磚頭砸我。
  「遙折!」
  幻聽。這一定是幻聽。
  可悲的我,連幻覺中出現的都是完顏亮的音色。
  「遙折!」
  嗚嗚嗚!連觸覺都現出了!我感覺有人在撫摸我的臉,還把我打橫抱了起來。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掀起重若千斤的眼皮。
  嘩——我望而失色旋即徹底嚇昏。
  映入眼簾的竟然就是……

《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