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人生如大夢·誰與我清歌

  燕京。金國中都。
  自前朝廢帝完顏亮遷都以來,便得到前所未有的繁榮。
  昔日定都的帝王,早被如今掌權的皇帝貶為海陵王。但聚集四方商客的酒樓、高懸紅粉燈籠的買賣、綺麗的絲竹悠揚的管弦,卻不會因為皇帝換了個人做,就產生什麼變化。
  這一天,是中都的大日子。
  客棧酒肆街面茶樓,青衣小褂的堂客,綁腿束腰的武士,站在半卷竹簾下嗑瓜子的美人,包括四季酒樓雅座間的兩位公子,都在談論同一樁事。
  「水月宮主要公開召選侍衛了!」
  身穿湖綠色長袍的少年伸手往桌面重重一拍,泡在白玉盞中半卷未舒的茶葉,都跟著顫了一顫。
  「水月宮主是誰?」另一旁眺望窗外的紫衣男子,則調轉頭來一臉狐疑地問道。
  「其實……」娃娃臉的少年肅然危坐一整衣領,「啪」地撣開一把邊沿處已顯暈黃的紙扇,神神秘秘地靠近,壓低聲線說,「我也——不知道。」
  男子,「==……」
  少年,「……」
  一隻烏鴉飛過陡然空白的畫面。
  半晌,用手撐住額角的男子一臉扭曲地開口:「既然你不知道……幹嗎還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後半句,男人突然暴走,發狂般地拎起少年的衣領,額角隱隱有青筋暴跳,「蕭遙折!這一路……不!是這一生我忍你很久了!」
  「冷靜、冷靜!亮亮你冷靜一下!」
  「不要以為你長著一張娃娃臉就可以為所欲為!我的忍受力就像江雨朵的信用卡一樣都是有上限的!」
  「我也只是道聽途說嘛!」抱住腦袋,「少年」眨著波光瀲灩的大眼,可憐兮兮地向後縮了縮。
  隔壁桌的客人看不下去的插道:「哎?你們兩位是外地來的吧。」
  「何以見得?」「少年」不滿,這人明顯拿他們當土包子。
  「我們中都人,沒有不知道水月宮主的呦。」客人洋洋自得,斜目睥睨,像在炫耀家鄉特產般滔滔不絕起來。
  「要說這個水月宮主,那就不能不提當朝聖上。要提當今萬歲,那就不得不提前朝廢帝……」
  「冷、冷靜。」少年按住男人蠢蠢欲動的手指,「亮亮你冷靜一下。」
  「這個前朝廢帝……」
  「對不起……」少年充滿期待地眨著星星眼,「您能不提『前朝廢帝』四個字嗎?」
  「哎?」客人不解,「為何?」
  「我是為你的人身安全考慮……」要知道他身邊這位,好巧不巧,正好就是「前朝廢帝」。
  「你們知道當今聖上是憑什麼推翻昏君,肅清天下?」客人神秘兮兮地問,並且完全不看某「昏君」的臉色,一拍大腿,自問自答道,「嘿!對啦!就是憑他有武林人物在背後撐腰啊!」
  「這個我們已經知道了……」少年偷瞄男子越發陰沉的臉色,小小聲地問:「那這個水月宮主是……」
  「水月宮主啊,就是當年幫聖上聯絡江湖人物的女中英豪啊。提起水月宮。在中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可算是幫皇帝登上龍椅的大功臣啊!如果是個男人,早就封侯拜相了。但即使是個姑娘,她也是如今斷斷不可得罪的三個人物之一。皇帝對她雖不能說是言聽計從,但聖眷皇恩,也斷非一般貴族可比……」
  「哎?亮亮,你別走,我還沒聽完……」被驀然起身的男子一臉殺氣地向外拖去,少年張牙舞爪的掙扎著,把手伸向盤中最後一個包子。但終於還是差失毫釐,被冷酷無情的大手硬生生拖了出去。
  「我還沒有講完啊……」臨桌那人一臉愕然地目送一高一矮的背影,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又往兩邊望了望。想是要尋找下一個說書的目標。
  呦!不是他眼花吧。客人揉了揉眼,怎麼一眨眼的工夫,這才剛離去的位子上已經又換了一個人坐。「這位客官。您要點什麼?」
  把手巾搭在肩膀上的小二已經過來招呼。
  雖說坐在位子上的男人其貌不揚,一身灰色布衣,用寬布在腰上斜斜打了個絆,怎麼看也不像能付得起銀子的主顧。但中都之內,向來匯聚不修邊幅的江湖人物。四季樓的小二絕不會僅憑衣帽取人。
  「請送一碗麵上來吧。」
  嘶啞的聲音剛一出口,不光小二,隔桌多嘴多舌的客人都跟著嚇了一跳。呵,這位好難聽的嗓子,像被石頭磨過似的。
  小二愣了愣神,畢竟是大地方的堂倌,當即點頭,「好好……」
  雖說一碗麵的標準實在夠不上四季樓的檔次。但今個是水月宮主選侍衛的日子,掌櫃一早就告誡他說「小心留神多長眼色」。
  誰知這土裡土氣的男子會不會是前來應選的高手?
  小二悻悻地離去。
  而男子則盯著盤中上一位客人剩下的包子,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哎!你挎著腰刀耶!」多嘴的那位眼前一亮,像看到新大陸似的叫了起來,「你也是來應選的嗎?嘩。我告訴你啊。不是我多嘴,水月宮主那挑選近身侍衛的榜文一貼。四海五湖,來的英傑才俊可不少啊。說是要挑侍衛,都知道宮主今年還是雲英未嫁。這說不定就是比武招親……我看你這相貌……唉!再怎樣也要先換身衣……」
  「服——」這個字久久凝固在無法合攏的大嘴裡,客人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到無法言語的地步。
  一直對他置若罔聞只盯著眼前包子的灰衣人,歷經一番猶豫掙扎之後,終於顫抖地抬手伸向那個包子。
  「哎呀!」客人尖叫起身,「小二、小二!你們四季樓的檔次何時下降到連乞丐都能進入了?」
  讓別人看到他與乞丐交談成何體統!
  寬闊的背影一震,往小二聞聲奔至的方向轉過頭。
  這男子印堂寬闊,一頭半長的灰髮披在肩上,額角繫了根細線編的繩子。兩道飛挑得險要連成一字的濃眉下,卻是雙波瀾不興格外寧靜的眼睛。
  小二端著線面,因聽到叫嚷而急步匆匆,驀地撞上他溫和的視線,反而訥訥地失去了衝到口邊的言辭。
  粗糙的五指把捏在手中的包子又放了回去。
  「原本不是我的東西。雖然沒有人要,也畢竟不是我的。」
  自言自語地說了番抱歉似的解釋,男子不再多話,接過麵碗,埋頭大吃。看來真是一路餓得急了。
  這鄉下人固然外表粗獷,舉止到異常老實。
  放在桌上那個包子,反到難為了小二。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到是那位油嘴滑舌的客人,異常來了興致,「你是鄉下來的?」他倒不想適才還管人家叫做乞丐。
  男子悶頭吃麵,間或點了點頭。
  「難道你也是來參加侍衛召選?」客人一臉不信。
  喝盡最後一口麵湯,男子信手抹了抹嘴,「我來找人。」猛地起身,客人驚得向後一仰,這漢子生得好高的個子。
  「小二哥,結賬。」
  小二訥訥地報出一個數字。
  那男子皺了皺眉,自懷裡掏出一個布袋,往桌上一倒,只有半串銅錢。勉強結了賬後,剩了不到幾枚。
  「這面真貴。」歎了口氣,他頗為珍惜地把銅板一枚枚收回袋子裡。
  臨桌客人「撲哧」地訕笑,「誰要你非挑這中都數一數二的四季樓呢。我看你身板不賴,不如趁著今日街上熱鬧,看打擂的小姐太太人多,去尋個抬轎的差事吧。」
  小二瞥他一眼,但覺這客人實在言語輕薄。憑他這雙看慣南來北往的招子,早看出這漢子定然身懷武功。即便不是高手,信手一拍,也能劈倒一張桌子。那人言語挑釁,可不要在他們四季樓打起來才好。「多謝指教。」
  出乎意料,男子回首抱拳,頷首道謝,並不覺得當「轎夫」是種辱沒,逕直下樓去了。
  「這人真有點邪門……」小二喃喃地望著那個背影。
  「切。有什麼可邪的。不過是個鄉下人。」
  鄰桌的客人依然倚欄觀望,口沫四濺興意評點。
  錦上添花樓。
  明黃色的絹布自二樓垂下,如長長綵帶乘風飄揚。每一條帶子的盡頭都繫著一顆由五色花朵扎捆而成的花球。紗如蟬翼,輕薄柔軟層層縈舞。臨風飄出縷縷馨香,卻被不時響徹的大鼓,震動得透出香味之下的肅殺。
  圍觀者眾,自添花樓一路延綿到水月宮停在水畔的巨型畫舫,沿岸男女老幼,無不倚門推戶,蜂擁而至。只為瞧一瞧這場震動中都的選拔。
  水月宮因支持完顏雍起兵成功,現已穩穩佔據北方武林重要位置。而水月宮主花如雪更是聯繫大金朝廷與金國境內江湖之士的一根重要紐帶。民間早有被花如雪重用就等於得到當今天子完顏雍賞識的說法。
  何況完顏雍因起兵之際曾借用武林的力量,以至這位天子對江湖人物歷來異常重視。
  誰知這場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打擂,會不會是皇上借由花如雪的名義在暗中挑選人才?
  即便不是如此,能進入水月宮也不失為是進入朝堂的另一種渠道呢。心懷鴻鵠之志的少年,對花如雪抱有非分之想的浪子,想找棵大樹好棲身的草莽……一時之間匯聚中都。
  經層層選拔激烈搏殺,此時場上唯余五名青年。
  他們各持異色花球,沿黃絹攀登而上。一面相互搏阻,搶奪對方手中的花簇。身手均在伯仲,一時三刻看不出誰強誰弱。花影人影相互交錯,蝴蝶般地飛來飛去打得熱鬧一團。樓下百姓只當戲看,故而叫好連連。正牌的主顧卻已經先要不耐煩了。
  「從早上打到現在,他們還真有精力呢。」赤足踩在欄上,單手拽住五條黃絹絹頭的少女掩口打個呵欠,綠色羅裙如風中荷葉搖擺不定,滿眼倦色懶懶回眸,「主子,我早就說過。我們水月宮如今樹大招風,看吧、想要挑個看門護院的,都不乏世家公子搶破頭爭呢。」
  「笨丫頭。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白衣翩躚青絲如染的女孩兒,言笑間眸中飄溢幽淺流光,小嘴一呶,意有所指地往身後一睞。
  有人倚欄而坐錦袍華冠,清瘦秀挺發似流泉。見這兩小妮子拿她調笑,也並不著惱。只是淡淡一笑,信手撥了撥橫放膝頭的七弦。
  琴音清越,尚未成曲,先有鏗鏘激昂之意。
  手持綵帶的少年們似得到琴聲的鼓舞,神色一振,打得越發激烈難解難分。
  「嘖嘖,主子。這要怎麼好呢。」綠衣少女不經意地俯身,漆黑的劉海在風裡密密飄揚,一雙星眸冷眼旁觀,「他們的身手確實不弱呢。」
  「其實……」花如雪淡然一笑,看似隨意地揮揮手,薄如蟬翼地包裹著錦上添花樓二層雅座的紗帳外,突然響起兩聲慘叫。兩個比武的少年徒然摔了下去。白衣少女好奇地探頭張望,只見他們已摔倒在地四肢抽搐臉色痛苦竟然無法起身。而花如雪依舊慢悠悠地接完自己想說的話:「我的侍衛,也不一定就非要是卓絕天下的高手。」
  「但也不能是個草包啊。」綠衣少女不在意地松指,信手扔掉兩截斷裂的緞帶,「不然多丟主子您的人呀。」
  「要跟在主子身邊辦事,就少不了常常進宮。怎樣也得是個面目端正懂得眼色的人呢。」白衣少女巧笑倩兮地探出半身,衝著愕然環顧的少年們甜甜地揮手,「繼續、繼續。別介意。剛剛兩個是宋國的探子啦。」
  裸足踩在欄上的少女一聲冷嗤,灩灩青黛如凝霜雪,她面籠寒意提聲高喝:「別有用心的及早給我滾回去!水月宮的大旗橫在這江面上!還未曾怕過探子!」
  「是啊、是啊……」白衣少女小聲嘀咕,「何止不怕。簡直根本就是為把大金境內的探子都引來,才故意招搖嘛。」哼,皇上倒是可以高枕無憂了,只苦了每晚睡覺都要提心吊膽的她們。
  知道跌下去的原是潛入的細作,圍觀者方有所了悟,三個少年也收斂心神繼續過招,只是心有旁騖神色勉強,不時四處張望,似在擔心方纔那來無影去無蹤打掉兩名細作的暗器會不會突然飛過來。看得綠衣少女勃然大怒。腳下用力,斜肘一提,三條綵帶同時拽起,將少年們一併摔入閣內。
  「不許抬頭!」
  摔得七葷八素尚未來得及爬起,已聽到少女厲聲怒斥:「比武過程中竟然輕易分心,怎麼能放你們進水月宮!」
  「是呢……」白衣少女又低低地歎了口氣,「我連吃飯都不敢眨眼皮……」就怕有人會趁機下毒呢。
  知道名震江東的水月宮主已近在咫尺,三位少年壓抑住想要一睹芳容的衝動,相互斜眼窺探,只怕宮主會看中對方。
  「行了……」懶洋洋的語調響起,「烏羽你就不要再罵他們了。」
  三人心下一喜,原來宮主如此善解人意。
  「畢竟你也累了一天,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呢。」
  露水般輕飄流溢的後半句,則似一記重擊,令星星眼的少年們重又垂頭喪氣如喪考妣。
  「其實,我的侍衛並不一定要有卓絕天下的武藝。」不敢抬高的視線,只能隨著前後搖晃的籐椅,望到一截華貴的羅裙以及水蔥色的鞋面時隱時現,「但因是要帶在身邊的人,總希望會是個懂得討我歡心的人呢……」
  「小人一定會忠心耿耿謹從宮主吩咐!」三人中的一人搶先開口昭明心跡。另兩個則在暗中咬牙只恨一時錯過了討好的時機。
  「可我並不怎麼欣賞巧言令色之徒呢。」眉間微蹙一脈煙色,說話的人語氣不快地停頓,「……而且,難道你不懂在聽上位者講話的時候,是不可以打斷對方的基本禮儀嗎。」
  「小、小人……」雙臂打顫,想起適才莫名其妙便跌摔樓下生死不明的二人,說話之人頸後的汗水已黏濕了一團頭髮。
  「還有就是……」
  下頜被一隻突然伸來的腳抬起,沉柔如水的眼眸隨著他抬頭的動作撞入視野,微笑望來的錦衣女子並沒有驚天絕艷的容貌,但那副淡定通透的氣質,卻早早壓倒性別的隔閡,足以令人選擇臣服了。
  難怪她會是大金皇帝完顏雍自奪得天下前便一直重用的臣僚……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耳邊已傳來女子總似漫不經心的聲線:「——我討厭奴才。」
  而那也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一旁勉強鎮靜的青年鼓足勇氣問出:「宮主,他也是個奸細嗎?」
  「現在還不是。」雪白的手揮了揮,幾滴血紅梅花般地濺上青年眼前的地板。
  「但當你拒絕一個人的時候,就等於已經得罪了他。只好趁他還不足以危害我們的時候殺了他。明白嗎?」
  「是!」青年一陣心驚。
  「噗——」白衣少女發出清若銀鈴的笑,「我看你根本沒明白。宮主的意思是說,她已經選中了你們呀。剛剛就是在教育你們啦。」
  「屬下莫清歌參見宮主!」青年連忙低頭抱拳。
  「屬下於彥武參見宮主!」另一個也慢一拍地報上姓名。
  「莫清歌?」
  手拍欄杆,花如雪乍然回轉的一雙眼風月無痕,唇邊的淺笑還未曾逝去。莫清歌恍惚了一下,耳邊只聞那清瘦秀挺的女子傲而不囂地大笑。
  「人生如大夢,誰與我清歌!莫清歌!這名字當真有趣,可謂警語。」
  「主子開心就好啦。」兩個小丫頭齊刷刷地說。
  「進了水月宮就是一家人。但這進宮的禮物可照例是不能少的呦。」頭髮眼珠都比常人來得更黑的綠衣少女露齒一笑,黑漆漆的眸中躥起兩點狡黠的金芒,「莫侍衛、於侍衛。現在就去各買一樣禮物來送主子吧。」
  「要討宮主開心的禮物才行哦——」白衣少女古靈精怪地扮個鬼臉,完全不管兩個霎時便愁眉換了歡顏的男人。
  「你們又逗弄人……」
  望著兩名新任侍衛跌跌撞撞地走下樓去,花如雪背手搖頭,一笑如煙。

《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