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常怕花開早

  天長元年,平安京。
  牛車的轅條輾過夾道的落花,在寂靜的黎明,漸小的雨聲和車子走過的聲響,格外空曠淒清。風微塵軟落紅飄。整座平安京都籠罩在延綿細雨中。
  天色混沌,雨滴如雪冰冷透明,稀疏地劃破天空。趕車人向後縮了縮身子,因寒冷的天氣湧上一股倦意。
  「清光!」
  車內傳出的喝令還是晚了一步,車子在拐角處撞上了突如其來的路人。
  小小的身影就像是古代小說中的狸貓般突然橫亙眼前,趕車人嚇了一跳,雨滴紛紛落落,阻擋視野,他只不過稍稍走神,怎麼會撞到人……
  「你、你沒有事吧……」
  「別碰我!」
  被撞倒的少年瞪著大大的眼睛,迸發出清冷的琉璃光色。雖然年輕卻別有一種威儀,趕車人怯怯縮回放在對方肩上的手,卻在視線觸到手指上的紅色時驚叫了起來:「大、大人!我撞傷人了——」
  「被撞的人反而比你還更冷靜。」一個身影撩開車簾,撐傘下車的同時淡淡地說著,「清光,你什麼時候才能不那樣毛毛躁躁呢?」
  「大人!」
  「好了、好了……」隨意安撫著因撞到別人而受驚的屬下,被稱為「大人」的青年安閒地邁步過來,卻在看清被撞倒的人時,瞇起了眼睛。
  「咦?怎麼是個小孩子呢?」
  輕輕淺淺溫潤的音色令少年抬起頭來。
  最先看到的是一柄紅色的傘。紅色的傘面上繪著白色的籐蔓。青年站在相隔一臂之遙的距離處,保持著把傘遞給他的動作。
  「哪,」青年微微笑著,並不在意自己的頭髮已被雨水浸濕,還是筆直地伸著手臂,將傘罩在少年頭頂,「要怎樣才能請您原諒我的家臣莽撞無禮的行為呢?」
  少年沉默地別開眼,不予理睬地逕自轉身。
  「孩子,你似乎受傷了……」
  聽到輕柔的呼喚,少年漠然回首,宛若琉璃的眼,充滿防備了警戒,與青年冰冷細長的眼睛相對視。透明的雨滴織成簾幕,即使兩個人近在咫尺,也好像隔著萬水千重。彼此審視般地過了半晌,青年淺淺地笑了,「若是害你受傷還置之不理,我可是會不安心的。」
  少年身子一僵,下意識按住肩膀,濕漉漉的額發灑下,掩蓋了臉上的表情,「與你們無關。這個傷,並不是被撞到造成的……」
  「沒關係,就當做是我的責任好了。」青年微微笑著,「你這個樣子,恐怕很難出城。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送你一程。」
  打著不吉利的紅傘的人,有一副低柔悅耳的嗓音,奇異地穿透豎立在少年週身尖刺般的障壁。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這個陌生的男子,「你……」
  「噓——」一根手指搭上他因失血而蒼白的唇,那個人低下頭微微一笑,「什麼也不要說,這樣我就什麼也不知道。我哪,不過是送一個被我撞倒的陌生孩子一段路罷了。」
  少年輕蹙眉宇,按住肩膀的手又感到一陣溫濕,鮮血連同體力正在汩汩流失,大大的眼睛盯住未曾謀面卻又有種異樣熟悉感的男子,終於他低聲說:「謝謝,吉祥一定會記住你的恩情……」
  在這個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刻,少年上了陌生男人車子的同時,雖然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中,但平安京的某一角落,有兩個任性的少女也難得地保持著清醒,正在進行大逆不道的交談。
  「大伴叔叔總是給人靠不住的感覺。」
  如此批評著當今天皇的是端坐在帷屏前的少女。
  「哎呀,公主,嵯峨上皇已經讓位給他了哦,您是不是好歹尊稱他為今上?」提醒主人注意禮儀的是將軟綿綿的身體癱在案几上,沒有絲毫形象可言的更為年輕一些的女孩子。
  「嗤,他可真是個運氣好的人,如果不是藥子的事,皇位應該是高岳親王的呢。本來怎樣也輪不到的人,竟然……」
  「也對哦,」女孩子點點頭,轉為贊同,「說起來大伴這個人嘛……」
  「等等!」少女忽然意識到自己口無遮攔引發的嚴重結果,盯住面前懶懶的女孩子,「我說小楓哪……天下有你這樣的侍女嗎?竟敢直呼天皇的名字!」
  小楓眨眨無辜的眼睛,「可是公主不是也這麼叫嗎?俗話說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下屬,小楓的不對,就是公主的不對呀。」
  握住月白色扇子的手緊了緊,少女的額頭出現細小的豎線,「你可真是平安京第一傲慢無禮的侍女啊!」
  「那麼說的話……」小楓笑容可掬地回敬道,「您就是平安京第一傲慢無禮的公主嘍?」
  「哼,我可不是一般的公主!我是智子內親王殿下!」
  「那我也不是一般的侍女呀,我是智子內親王殿下的貼身一等侍女兼平安京秘密情報聯合署第三任總長。」
  「……你的確是個包打聽頭,但那個什麼什麼總長是打哪來的稱呼啊?」為什麼自己會有個這樣的侍女呢。一首詩三天也背不會,打聽小道消息卻是世間無敵手,注視著小楓圓圓的娃娃臉,智子感到一陣悲哀。
  「哎呀,公主不要斤斤計較嘛。」完全體會不到主人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小楓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古人不是說,小節小節,無需在意!」
  「是嗎……這是哪位古人說的?出自哪本古籍?」
  「出自《小野彌楓語錄》,目前正在編纂中,反正等到了江戶時代,那現在的東西不就都成了古籍了嗎?」
  「……江戶時代又是什麼啊……」
  「公主,你真愛打破砂鍋問到底,太過計較的女人會變老的哪……」
  「太、太無禮了!」智子舉起橫放膝頭的紙扇,眼看結著如意結的長穗子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即將到達目標人物的頭頂,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步聲。
  「什麼人?」停下動作,智子向簾外射去兩道凌厲的視線,小楓一邊念著萬幸,悄悄移動到扇子打不到的地方。
  「參見智子內親王殿下!」簾外的影子單膝跪下,「屬下是龍平廣之介……」
  「是小楓的人啊,」智子放鬆肩膀的力道,語氣轉為輕鬆,「哪,你家大人在角落裡藏著呢,有事找她嗎?」
  「屬下奉大人令潛伏在東宮御所,兩個時辰前有刺客企圖刺殺東宮,特來向殿下稟報!」
  「刺客?」智子霍然起身,「正良有沒有出事?」事關自己的弟弟,智子的聲音不由得焦躁起來。
  「正良親王只受了輕傷,但當時正是天色最暗的時候,被刺客給逃了出去!」
  「竟敢傷害我智子的弟弟——」手緊攥住扇子,關節青白,單眼皮包裹下的烏黑眼瞳完全沒有了適才悠閒時的嫻雅輕鬆,轉而化為兩抹深不可測的冷冽秋色。左手輕揚,智子將扇子一揮,嵯峨上皇親自書寫的墨寶「如我親臨」四字龍飛鳳舞地呈現出來。渾身散發恐怖氣息的少女勾勒出一抹陰森森的笑,「惡賊!看你能逃到哪裡去!小楓跟我來!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了!」
  「公主是要去東宮御所探望正良殿下嗎?」小楓連忙胡亂地把衣服帶子繫好。
  「去那裡做什麼啊,」少女傲然回道,「我們要做的是——抓刺客!」
  「刺殺東宮!好大的狗膽!」
  「是啊是啊,但是東宮又不是我去刺殺的,公主不能只讓我一個人的耳朵遭受荼毒吧。」
  「那應該先拖誰下水呢?」
  「當然是兵衛府啦,我已經派人去替公主傳令了,讓他們仔細盤檢可疑人等。」
  「嗯,光是盤檢也不夠啊……」
  一前一後地騎在馬上,任馬蹄和交談聲一併粉碎清晨的寂靜,活力過於充沛的兩個人很快趕到了城門。
  「喂喂!這位是智子內親王哪。」狐假虎威的小楓一上來就報上自家公主的身份。
  「內親王殿下?」經常接受長官教育的侍衛們連忙站得筆直,心裡卻不免嘀咕,殿下要出城怎麼連車也不備啊。
  威風凜凜的少女撥開帽簷垂下的輕紗,露出灼亮如星的眸子,掃視左右,「立刻關閉城門,兵衛府的諭令隨後就到。」
  「是!」智子內親王的名號人盡皆知,那是嵯峨上院的愛女,東宮殿下的姐姐,今上的侄女。守城官都不敢耽擱,立刻照做。
  「今天有什麼可疑的人出去嗎?」看著手忙腳亂的侍衛們,智子問。
  「殿下,我們是才開城門不久哪。」侍衛長露出苦笑。一大清早,忙完開門又要關門。真搞不懂這些貴族。
  「嗯……」智子沉吟片刻,不經意間注意到地上有牛車行過的清晰輒痕,「有車通過?」
  「啊,時間太早,也只有這輛車才通過不久。」
  智子皺眉望了望延展出城的車印,現在追上去的話……
  「你們這群傢伙!不懂得什麼叫有一說一嗎?公主問你們有沒有人通過!你們幹嗎不說有?」小楓盛氣凌人。
  侍衛們面面相覷,公主問的明明是有沒有可疑的人出去……
  「算了,」智子揮揮手制止小楓,向侍衛們問道,「有看清車裡的人嗎?」
  侍衛長咳了一聲,「沒問題的,那是要去東寺給空海大師送東西的車……」
  「哦?是東寺的人?」
  「是空海大師的朋友,每月都去的……」
  智子歪頭,蜷起食指蹭了蹭下頜,既然是空海的朋友,應該和刺客沒什麼關係。她收回視線,命令道:「總之!現在開始暫時不許任何人出城,知道了嗎?」
  「宮裡丟了東西嗎?」年輕的侍衛忍不住好奇。
  「是啊,」智子在馬上冷冷地回眸一瞥,「是我珍貴的東西被人偷走了呢……」
  與智子冷冽的眸光碰撞,侍衛不由得低下頭,覺得臉皮在刺刺地抖動。
  「公主,那我們接下來去哪?」任何場合都輕鬆活潑的小楓仰起臉問。
  「去近衛府、衛門府……總之是六衛府通通都要去!」可惡!左右近衛的大將、中將們是白癡啊!連東宮都保護不好嗎?讓她查出昨夜是誰在禁中值夜,她非要好好教訓他知道什麼叫不能夠玩忽職守。
  「內親王殿下!」一列人馬趕到,正好擋住智子和小楓回撥的馬頭,為首者是個二十出頭的英武青年。
  「來得太遲了吧,佐兵衛!」智子不滿地抬起纖巧的下巴。
  「抱歉。來時接到了今上的口諭,命智子內親王進宮面見。」
  「哼……」挑挑細眉,智子浮出一個瞭然的冷笑,帶著無法無天的侍女先行離開。
  「佐兵衛大人……」侍衛長小心翼翼地請命,「城門要關到何……」
  「滾!」一大早便被人從情人那裡叫醒,又被上面的人呼來喝去的青年心情正在鬱悶,正好撞上這個炮灰,口氣不由得差到了極點。不知道他有起床氣啊!一個個都來煩他!
  「隊長……」侍衛們悄悄圍上來,「我們……」
  「滾!」可憐的侍衛長終於也勃然大怒。更加可憐又沒人敢罵的守門侍衛們只好一邊踢著小石子一邊在嘴裡念叨著那個單音。
  半個時辰後,平安京全城陷入戒嚴狀態。
  「我們自家人見面其實不用這麼規矩哪。」隔著帷屏,剛繼位不久的淳和天皇向另一側的智子笑了笑。
  「您還是小心些的好,」智子露出諷刺的微笑,「畢竟連刺殺東宮的人都出現了不是嗎?」
  「說起來我可是有好幾年沒有看到公主的臉了。」
  壓抑著焦躁的情緒,智子越發不耐地提醒:「找我來難道不是要說正良的事嗎?」
  「正良的事也是要說,藉機會聽聽公主的嬌聲更是一嘗我的夙願。」
  智子握緊衣袖,唇邊的笑容開始怞搐,額角青筋攢動,這死老頭,昨夜遇刺的怎麼不是他啊?乾脆讓他死掉直接讓正良繼位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穿透層層絹紗射來的殺人視線,淳和天皇輕鬆地轉換了話題:「公主的消息很靈通,我還沒派人去通知昨晚的事,公主就已經知道了。」
  靠你傳的消息的話,我還混個鬼啊。心裡想著粗魯的話,面上卻不得不浮起貌似清雅的淺笑,「哪裡,畢竟正良是我的弟弟,關心他也是人之常情。」
  「嗯嗯,我的意思其實是要說……哈哈,公主你明白對不對?」身披皇袍的男子發出幾聲略覺輕佻的笑。
  「真抱歉,智子愚蠢,一點也不明白呢。」
  「就是……」為難地摸摸鼻子,面對智子不卑不亢的態度,他只好直言,「不管怎麼說我也是才剛登皇位,正良也是才封了東宮,都還需要嵯峨院的照應,要是昨夜的事流傳民間,恐怕會有人說三道四,公主也不希望正良親王被當成受怨恨的對象吧。」
  「您的意思是說對昨夜的刺客不予追究嗎?」智子的語氣不由得冷了幾分。
  「當然不是,我已經傳了戒嚴令。兵衛府的人正在全城盤查,就說昨夜有人潛入智子內親王府,以這樣的借口在調查……」
  「原來如此。」智子挑挑眉尖,了然道,「我是受怨恨的對象就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嘛。」
  「哈哈,公主不要生氣嘛,我會派人加強東宮守衛力量,所幸的是昨夜正良並沒有出事……」
  「那是因為那孩子命大吧。」看著一臉輕鬆的皇帝,智子暗中動氣。所幸?哼哼。還真是好用的話。
  「公主還是這麼喜歡開玩笑。」就像完全聽不出智子暗含的諷刺般,天皇笑得無懈可擊。
  「喜歡開玩笑的是您呢。」智子挺直腰身,沒有時間和這個傻瓜說話了,既然他都打算矇混過關了,又怎麼會好好調查,「智子告退了。」
  眼看倔傲的公主翩然而去,淳和天皇單手支腮,玩味地笑了笑,轉頭向隔扇後望去,「皇兄,公主不肯輕易罷手呢。」
  「那孩子總是那個脾氣,又一向最疼正良……」隔扇後緩緩步出的中年男子正是智子公主與正良親王的父親——嵯峨上皇。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視線落在嵯峨手中緊握著的玉珮,淳和天皇疑惑地摸摸光滑的下頜,「還有啊,皇兄真的可以確定刺客掉落的是屬於『那個人』的東西嗎?」
  「如果不是不就簡單了嗎?」嵯峨將視線投向殿外,初春時令,正是一年最美的季節,嵯峨的眸中卻閃過不易察覺的哀傷,「但求一切恩怨已隨昨夜之雨一起流逝而去……」
  「是啊,應該是這樣吧。」淳和掛著悠閒的微笑信步到窗邊推開窗格,望著繁花深處正遠去的智子的身影,漫不經心地開口,「對了,皇兄,你覺得將智子嫁給我怎麼樣?」
  「啊?」
  「公主,你回來後的臉色很差耶。」小楓悄悄地向房間另一邊不著痕跡地移動,先躲開智子手裡那把「家法」的攻擊距離再說。誰啊,又是誰惹智子了啊,嗚嗚,她最倒霉了,為了給大眾營造平安第一才女的印象,公主在外邊一向是小心維護那層嫻雅端麗的畫皮的,也因此,每當產生不痛快的情緒時,大抵是找身邊最信賴的人宣洩爆發。好不幸啊,她就是那個首當其衝的被信賴者。嗚嗚,小楓又沒有錯,不要用那種可怕的表情瞪她啊。真想讓癡心不悔、堅持每天給智子公主寫情書的阿保親王看看智子現在的臉。包管他的癡心從此順著春水流啊流,再也不回頭……
  「你又在那邊想什麼有的沒有的啊?」從小一起長大的結果,令智子輕鬆地從小楓古怪的表情上看穿她一定沒想什麼好事。
  「我是在關心公主啊,大伴叔叔到底對公主耳提面命些了什麼呢?」口無遮攔一向也是小楓的特色。
  瞪了她一眼,智子決定從現在起言行身教,慢慢糾正侍女不正確的人稱用法,「……『今上』說他才剛繼位,宮內就出現刺殺東宮的事件影響不好。因此只能秘密調查。」
  「耶?」小楓嘲諷地笑笑,「秘密調查、暗中調查……都是搪塞的話呢,誰知道他們真的有沒有調查?東宮御所如果防守夠嚴密的話,這種事根本就不會發生啊。」
  「說得對!」月白色的扇子在面前展開,只露出一雙靈慧大眼的少女迸射出凜冽昂揚、不肯服輸的視線,「所以我們要靠自己查清真相!」
  「哇咧!好像很好玩耶。小楓最喜歡這種事了!」雙目星光閃閃,小楓十指交纏枕抵在腮邊,一臉陶醉地說道,「那我們乾脆來成立平安京密探二人組如何?取名為彌楓大人及其助手智子公主……」
  「誰是你的助手呀……還有密探是什麼東西啊……」
  「那可是江戶時代的名產哦!」
  「現在是平安時代呢。少說奇怪的話吧。」
  「所以說小楓我是生不逢時嘛。晚生幾百年多好,我會成為密探首領的!」拖一個長音,少女的口氣充滿了惋惜。
  「你現在也是包打聽老大啊。」
  「沒錯沒錯!想要知道錯綜複雜的朝中大人們與眾多情人糾葛往來的關係表就來找我小野彌楓吧!換季時期五折優惠!公主的話可以給你打二折哦!」
  「有漏洞!」智子目光微爍,手中的紙扇筆直擊出,猛地敲上小楓得意忘形而湊近過來的頭。
  「嗚——」小楓淚花閃閃,她又被騙了的說!
  「智子內親王要的可是免費服務呢。」收回無敵紙扇,少女嫣然一笑。
  「免費服務早在你和大伴叔叔聊天的時候我就做好了啊!」委屈地摸摸頭,小楓彈了彈指尖,「桃夭、曇華、棠霜、李李!」
  隨著小楓輕聲召喚,四條黑影倏然現身於簾外,動作迅猛得令智子直覺眼前一花,「喂喂,你們到底都藏身在哪裡啊?」這裡可是她的府邸。
  「地板、房梁、牆角、柱子。」四君子回答得頗為整齊。
  「你們是老鼠啊!」智子勃然大怒。
  「稟報內親王,」曇華恭恭敬敬地回答,「無所不在就是我們的綱領。」
  「小節小節,無需在意。」小楓連忙打圓場,「重要的是聽聽四君子的調查結果。」
  「屬下奉大人令進宮內打探,昨夜刺客行刺時,被趕來的護衛們刺傷了肩膀,負傷逃遁。正良親王傷在手臂,性命無礙。」
  「屬下奉大人令在城門監守,沒有見到可疑人等。我已經設下盤口,叫人繼續監視。」
  「屬下和李李分別潛往左右大臣府中探試,他們對此事似乎全然不知情。」
  「怪呀,」小楓皺皺眉頭,「刺客受了傷應該逃不遠啊,這麼說難道他還潛伏在京內嗎?」
  「如果是某位不滿東宮的大臣所指使就很難查了,」曇華據實回答,「兵衛府也只是在街上隨便走走罷了,我們人手有限,不能沒有目標地查找……」
  「可是……正良親王才只有十四歲,他平常除了東宮的師傅們也不怎麼與人來往,他會得罪誰呀?」
  「大人,宮裡的事可不是得罪不得罪那麼簡單,一旦東宮確立,有些人的權勢會隨之水漲船高,另一些人卻會因此受到可預見的損失,宮變事件並不罕見呢。」
  「嘩——」小楓充滿崇拜地看向曇華,「你近來懂的事越來越多了嘛,一定是因為我領導有方!」
  「……」
  「咦?公主怎麼了?」意識到智子安靜得不太對勁,小楓回頭望去,「啊!公主你不要咬手指啊,你不是常常教育我說這種思考問題的模式化舉止是要不得的嗎?」
  對小楓的苦口婆心恍若未聞,智子蹙著眉毛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意識世界。好怪,從早上開始就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似乎有某個重要的線索就在眼前卻被疏漏了般……
  「嘩啦」一聲,智子霍然起身,連豎在一旁的帳子都被碰倒了,小楓連忙放開她的衣角嚇得躲到角落裡緊緊護住腦袋,「別敲我的頭哦!你願意咬就咬吧,我不管你了。」
  無奈地斜睨著自家的老大,四君子歎氣搖頭,旋即將注意力放在智子身上,「殿下在擔心正良親王嗎?現在東宮御所已經加強了防守。不會再給刺客可乘之機……」
  「我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智子臉色青白,轉向小楓,「楓!早上那輛車還記不記得?」
  「哪輛車啊?」小楓可憐兮兮地護著頭,一頭霧水。
  「就是你和殿下去城門時不是有輛車剛剛離開……」李李在一旁提醒她。
  「喔——我想起來了,李李怎麼知道這件事?」小楓如夢初醒。
  「……是你上個月命令我在你身邊保護你的啊……」
  「哦哦!那輛車的確很可疑!」小楓避開李李指責的視線,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沖智子拚命點頭。
  「哦?你也看出它的可疑了嗎?」智子不疑有它。
  「沒錯!」小楓連連頷首。
  「我和你們打賭,大人根本就不知道可疑在哪裡……」曇華小聲向其他三個人說道。
  「我們一致同意你的看法,所以是賭不成的……」其他三人表示遺憾地搖搖頭。
  「就是啊!說是去東寺!但從車子行走的痕跡來判斷,去的方向根本就是完全相反!啊啊,我當時竟然沒有發現!」智子陷入悔恨中,以致沒有看到小楓終於慢半拍地明白了是哪裡有問題的表情。
  「已經錯過捉捕的時機了嗎?」智子萬分懊惱。
  「但是連城門口的侍衛都知道的空海大師的朋友,理應不是閒雜人等吧。」偶爾也會靈光一線的小楓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是靠屬下的提醒才想起車子事件的打擊,元氣十足地握緊拳頭給人以機警靈活的假象,「這件事就交給小楓來調查吧!」
  四君子齊想:說得好聽,你還不是要指使我們去啊……
  「桃夭、曇華、棠霜、李李!」果然,下一秒,清脆的聲音響起,「有好玩的任務給你們了哦!」
  「我們早就知道啦——」四君子齊聲回答。
  「嘩!我還沒說你們就知道啦,」小楓一臉崇拜,「進步得好快呀,嗯嗯,一定是因為我領導有方吧!」
  「……」
  「公主,你確定要親自去?」儘管已經坐上了搖搖晃晃的車子,小楓還是未能從驚愕的狀態中醒來。四君子昨天晚上收集回那個所謂「空海大師朋友」的資料,結果今天早上公主便要登門拜訪,太快了吧!這麼匆忙行動可不是智子公主一貫謹慎小心的作風呢。
  翻了翻眼皮,穿著淺紫色常禮服的少女,輕鬆地看透小楓的心思,「選擇突然出擊,可能準備不夠充足,但對方同樣也沒有得到想好應對之策的餘裕啊!等我們都準備妥善,那他也早將有可能存留的物證人證毀屍滅跡了!」
  「哦,原來如此!」小楓當即了悟,「我就說嘛,一向陰險的你怎麼可能……」後面的話在看到智子握緊扇骨的同時自動消聲。
  「但是只有我們去嗎?」過了半晌,沉不住氣的小楓吞了吞口水,疑惑地歪著頭再度發問。
  「心懷鬼胎的小人往往故作大方。他越有不可告人的隱秘就越是會對我們熱情招待哩。」少女狂傲地抬頭冷睨,「何況我可是堂堂的智子內親王!他豈能奈我何?」
  若真是刺客的話……連東宮都敢殺了還怕你呀。小楓的唇嚅動了幾下,終於看在扇子的面上沒敢開口。
  「無需多慮,」以為小楓的欲言又止是出自於擔心,智子莞爾,「有些事偶爾也要親力親為,如果什麼都推給屬下去做的話,也未免太不像話了。」
  怎麼覺得像是在諷刺我呢?小楓猶疑地思量,悄悄移動視線,正好瞄到李李在暗自偷笑。唉,好沒有面子啊……
  「總之!」扇子「啪」地一敲,智子鬥志昂揚地總結,「不入虎袕,焉得虎子!」
  車子按李李的指示一路行進,停穩後,智子掀簾瞧了瞧,看見古樹參天由院落向外鬱鬱伸展,門環上銹跡斑斑,兩旁雜草叢生,宅邸雖大,反而更顯得陰森,這哪裡像是人住的居所,倒像是傳奇小說裡狐狸精出沒的地方了。
  身後的聲音開始打顫:「公、公主……真的是這裡嗎?好、好可怕啊!」
  「可怕的是你的聲音啊……」不要在大白天用顫音叫她好不好?後背都涼了,智子迅速地下車擺脫掉身後無尾熊的糾纏。
  「要我去叩門嗎?」李李問。
  「我說李李呀,」智子茫然地注視眼前荒涼的景象,「我們是在平安京內嗎?」
  「是啊!」
  「我們是在二條院一帶嗎?」
  「是啊!」
  「這就是那個人的居所嗎?」
  「是啊!」
  「……那最後一個問題……你確定他是人吧……」
  「哈哈,內親王殿下,你也這麼喜歡開玩笑啊。」難怪和老大是莫逆,果然是物以類聚呢。李李露出終於明白了的眼色。
  「我從來就沒開過玩笑啊……」智子喃喃,向前走了幾步,青石板濕濕滑滑還生著苔蘚,「怎麼看都覺不出這裡有活人的生氣呀。」
  「公主沒有看資料嗎?這個人前些年住在大唐,所以宅院才會這麼荒涼吧。」
  「他不是和空海一起回來的嗎……」智子覺得匪夷所思,「空海連東寺都坐穩了,這麼長的時間……這位竟然能在這種地方安心住著連基本的修理都沒有……」人世間真是無奇不有啊。
  李李聞言笑了笑,並不說話。民間更破舊的房屋比這不堪的多得是,只有公主才會覺得這是無法想像的居所吧。
  「喂喂,我們不是來擔心可疑分子的生存環境啊!」小楓裹緊身上的衣服,快點辦正事啦,此地陰風陣陣,她可不想久留。
  「我去敲門。」李李上前叩了叩門環,清脆的叩擊聲在清晨中迴盪,驚起一兩隻飛鳥,卻始終無人應門。
  「沒人沒人!我們回去吧!」小楓連忙拉住智子的胳膊。
  智子正在猶豫間,李李忽然回頭示意,「來了。」
  又過了半晌,智子才聽到隱約傳來細微的木屐聲,「通通通……」那由遠及近的聲音不知為何,竟讓她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緊張。
  一定是受到小楓弄來的那些鬼狐小說的影響吧,智子這樣想著,握緊了手心。深吸了口氣,抬眸望去。
  門在此刻被人從內側拉開縫隙,有人低柔地發問:「誰?」
  仿若春風的聲音令智子的臉莫名地紅了一紅,還沒有說話,小楓已經搶先回答:「智子內親王來訪!你好大架子哦,竟敢這麼久才出來?」
  李李的臉立刻跟著紅了,老大,不要總是這樣狐假虎威,很丟臉的說。
  古老的木門慢慢地推開,晨曦柔軟地灑落在邁步而出的青年身上,他穿著白色的唐裝,只在袖子上繪了櫻草的圖案,淡素的衣著卻有著異常端正艷麗的面孔。望著他,智子不知怎的竟在瞬間恍惚了一下,待她回過神,問題早已經脫口而出:「你是誰?」
  狹長的眼睛輕輕轉動,望向智子站立的方向,有風吹來,拂亂青年肩上披灑的青絲,他抬手綰髮,對她微微一笑,「橘逸勢。」

《風鳥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