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平庸的人也有會痛的心

  大年初八。按葉家的規矩,這天兒女都要回家吃團圓飯,討個好綵頭。
  一早,葉美蘭就提醒孫建冬晚上要去她娘家吃飯。孫建冬本來就嫌麻煩,又不願意跟沙當當照面,就搗糨糊說:「初一不是去拜過年了嗎,你自己帶上兒子去吧,我還有點要緊事兒,就不去了。酒櫃裡有年前人家剛送的兩瓶劍南春,高度數的,你爸喜歡這個,你帶一瓶過去。」
  葉美蘭搞不清楚孫建冬都有些什麼要緊事兒,她知道反正問了也白問,就索性不問了。葉美蘭見到葉茂,照舊胡亂說孫建冬晚上要請客戶吃飯云云。葉茂對孫建冬的缺席有免疫力了,沒有多問,他接過劍南春,喜滋滋地把玩起來,他老婆聞聲,紮著圍裙從廚房出來說:「美蘭你來得正好,葉陶和當當到現在還沒到,也沒來個電話,不知道是不是碰上塞車了?你打個電話問問。你爸就顧著看電視,什麼都不管!」
  葉美蘭答應一聲,去給葉陶打電話,不料,葉陶的手機關機。葉茂說:「怎麼會關機呢?他們應該在路上才對呀!」葉美蘭說:「可能葉陶手機沒電了。」葉茂說:「那你打噹噹的手機試一試。」葉美蘭說:「我沒有噹噹的手機號碼。」
  葉茂朝電視櫃指了一下說:「諾,電視櫃上那個檯曆,你翻到第一頁,我在上面記著她的號碼的。找到沒有?」
  葉美蘭照指示反到檯曆的第一頁,果然看到上面記著一個移動的手機號碼,她輕輕念了一遍號碼準備撥打。可這一念,葉美蘭就覺得奇怪了,怎麼好像見過這號碼?
  葉美蘭正對著號碼搜腸刮肚,葉茂在旁邊見她光顧著一個勁兒對著檯曆發呆,就催促道:「趕緊打吧,還發什麼愣呀!」葉美蘭「哦」了一聲,趕緊給沙當當打電話。這回倒很順利,沙當當很快就接電話了,她告訴葉美蘭他們碰上塞車所以晚了點,再過十來分鐘應該就能到了。
  葉美蘭放下電話,又疑惑地拿起檯曆看著沙噹噹的號碼,她明明對這個號碼有印象,可偏偏記不起什麼時候見過這個號碼了。
  老太太又從廚房探出頭來問她:「怎麼樣,找到當當沒有?」
  葉美蘭如夢初醒一般抬起頭來道:「哦,找到了,他們很快就到。」
  老太太這才放心,又返回她的崗位去了。葉茂指了指檯曆說:「美蘭,你把噹噹的號碼也幾道你手機裡吧,有事要找她的時候方便!」
  隨著小冬的一聲歡呼,沙當當和葉陶推門進來了。沙當當剛把父母送走,因為陪父母的緣故,春節以來沙當當還是第一次見到葉美蘭和小冬。小冬歡呼是因為他外婆悄悄和他說過,當當姐姐(當地風俗,女子未婚稱作「姐姐」)肯定會給他壓歲錢。
  果然,沙當當一見小冬就遞給他一個大紅包,逗他道:「小冬!快快長高!長成一個帥哥!跟你舅舅一樣帥!」
  葉美蘭忙教小冬,「快恭喜當當姐姐發財!」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準備開席。葉陶問葉美蘭:「姐夫沒來?」葉美蘭說:「哦,他約了客戶吃飯。」
  沙當當正在逗小冬說話,聽到這話,抬起臉笑道:「孫經理又請客戶吃飯?我記得去年的這一天,他也是請客戶吃飯嘛!那天我是第一次見到美蘭姐和小冬呢,對吧小冬?」
  小冬說:「對!去年當當姐姐也給了我一封大利市(方言,指過年的紅包)!」大人們都被小男孩的這話逗笑了說:「好快呀,整整一年了!」
  葉陶闔家歡聚,其中熱鬧自不必提。席散後,等葉美蘭帶孩子回到家裡,已經十點多了。
  孫建冬正看電視,見母子二人回來,他馬上關了電視,起身帶小冬去洗漱。小冬興奮地念叨著沙當當給了一個大紅包的事。
  孫建冬聽了小男孩的匯報,不禁對葉美蘭搖了搖頭,笑道:「你這弟媳婦真會做人,她對你們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可謂一網打盡呀。」
  小冬插嘴問:「什麼叫一網打盡?」孫建冬逗他說:「就是讓你們全都暈暈乎乎找不著北。」
  葉美蘭心情不錯,聽孫建冬這麼說,她嗔怪道:「你還說呢!今晚我說你請客戶吃飯,當當馬上就說,去年的這一天,孫經理也是請客戶吃飯嘛!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孫建冬不以為然地說:「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大年初八也不請客戶吃飯,她這個銷售倒當得有點奇怪!」
  半夜裡,葉美蘭睡到一半忽然驚醒了,她想起沙噹噹的手機號碼是什麼時候見過的了!就在一年前的晚上,他們從葉茂家吃了晚飯回家後,這個號碼打過孫建冬的手機!孫建冬接電話的時候聲音很低,葉美蘭當時就起了疑心。她悄悄從他的通話記錄裡記下了這個打入的手機號碼。要不是今天猛然見到這個號碼,她幾乎忽略了一年前發生的事情。
  葉美蘭這一下,當真是午夜驚魂,她的額頭上冒出密密的一層冷汗。無數個念頭飛快地在葉美蘭的腦子裡轉著,她想:去年大年初八的晚飯後,沙當當連夜就急急忙忙給孫建冬打電話,不是為了通風報信還能是為了什麼?他們明明原來就是認識的!為什麼當時孫建冬要說不認識!這裡面肯定有問題!
  葉美蘭想到孫建冬說沙當當對葉家「一網打盡」,葉家就她和葉陶兩兄妹,如今沙當當一傢伙來了個一腳踢倆,可不是讓她「一網打盡」了嗎!又想到弟弟葉陶還蒙在鼓裡,葉美蘭算明白了什麼叫怒火中燒。
  葉美蘭躊躇著,能不能告訴葉陶?誰跟誰去商量這個事兒呢?她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先告訴葉茂兩口子,儘管他們習慣於把她當警察有困難就找她,並且市場忽略她的難處,可這次事關葉陶,而他們終究是她的父母。
  葉茂老婆聽了女兒說了這事,先是連連問她,「美蘭你會不會搞錯了?」葉美蘭堅定地搖搖頭,葉茂老婆又說:「他們倆是不是怕你誤會,才好意瞞你?」葉美蘭生氣地說:「誤會個屁!」葉茂老婆看事情八成假不了,也氣憤起來,罵孫建冬「好色」、沒良心,又罵沙當當,當初看她就是個「撈妹」!
  葉茂的態度卻出乎葉美蘭的預料。人老了,吃過的苦多,心也硬了。愛情這東西,葉茂二十年前就覺得不重要了,相反,錢和健康才是他最看重的。
  葉茂不覺得孫建冬有多大不了的錯,相反,他覺得孫建冬算是心軟的了。孫建冬想投奔自由又狠不下心來的心態,葉茂年輕的時候自己也經歷過,孫建冬現在玩的都是老頭玩剩的。葉茂覺得,孫建冬要是沒良心,恐怕早就和葉美蘭攤牌了。
  不過葉茂沒好意思把真心話說出來,他咳嗽一聲,打斷老太太毫無用處的義憤填膺,問葉美蘭:「要是他們倆真有事情,你打算和孫建冬離婚嗎?」
  老頭的聰明在這時候都變成了犀利,一句話就把母女倆都問住了。
  葉美蘭憤憤地說:「我沒有想離不離,我想搞明白的就是這件事!」
  葉茂說:「你現在不就是說他們明明認識卻裝不認識嗎?其實那是孫建冬說的,沙當當也沒說過她不認識孫建冬呀。」
  葉美蘭說:「要是他們沒事,裝什麼呢?」
  葉茂說:「說不定他們確實沒有什麼事情。」
  老太太挺葉美蘭:「雖說可能是沒有什麼,可這個事情,就像癩蛤蟆跳上飯桌盯著你的菜,它沒真吃,你看著也噁心不是?」
  葉茂說:「就算癩蛤蟆真碰了你的菜,我現在就是問美蘭,你打算怎麼辦?離不離吧?你要是想好了要離,我們就幫你一起,跟他們鬧個天翻地覆。」
  葉美蘭不敢說她要離,她要是有這個勇氣,孫建冬會尊敬她很多。老太太憤憤不平地說:「我們不想離,就不能說他們的錯了?到底錯的是他們呀!」
  葉茂說:「現在不是說誰對誰錯的時候——是,道理在我們這一邊,他們沒道理!你想把他們怎麼樣?我都能猜到你腦子裡想的啥,揍孫建冬一頓,再讓他寫保證書,你是不是這麼想的?我是揍不動他了,就讓葉陶動手吧!問題是,等他挨過揍,根本不肯寫保證書,反而要打官司離婚,你怎麼辦?讓美蘭分他一半家產,以後由你幫著美蘭養小冬呀?美蘭都三十好幾的人了,你替她想過沒有?」
  老太太張著嘴,答不上來,半天才悲憤地說:「明明是我們有道理的,反而沒有我們講理的地方了?」
  葉茂說:「美蘭我問你,你們家有多少錢你知道嗎?」
  葉美蘭躊躇著說:「除了房子,現金就是十來萬。其他的錢都在他的股票裡。」
  葉茂一看她就是沒把握的樣子,又追問道:「那他股票裡現在有多少錢?」
  葉美蘭說:「多的時候一百萬,少的時候幾十萬,最近沒查過,不知道怎麼樣了。」
  葉茂一看她就是一筆糊塗帳的樣子,忍不住搖了搖腦袋說:「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你們要是真要分家產,除了這個房子,他手裡的那些都是現金,要想藏起來還不容易嗎!你的腦子哪裡夠跟他玩?!」
  讓父親一說,葉美蘭的怒火消下去不少,她發一會呆,提出另一個問題說:「那葉陶怎麼辦?我們要不要告訴他?」
  老頭厲聲說:「你千萬別告訴他!」
  葉美蘭很想不通,葉陶的情況和她的完全不同,他還是單身,人聰明,長得又精神,機會總會有的。眼前明明是個謎,幹嗎不及早跳出來還要繼續往裡鑽!
  老太太是個老實人,她歎息一聲,拿手四下裡指了指道:「跟沙當當分手,這地板,櫥櫃,我們拿什麼還?」
  葉茂狡黠地搖搖頭道:「這你就不懂了!這些都是她自願送給我們的,我們又沒讓她這麼幹!再說,她有什麼證據證明這些是她的?我們又沒有給她打過一分錢錯條,還什麼還!」
  老太太一聽,哦,不用還錢,就放下一樁心事了。她不解地問,「那為啥還不能告訴葉陶?」
  葉茂的心裡,一來覺得沙當當是真心對葉陶好,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老頭也不認為那是多大的事情;二來,葉茂認為,沙當當對葉陶其實起到了很好的影響,比如他在認識她以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踏實穩定地工作過,而且他比以前關心父母了。這些變化,沙當當是功不可沒的。沙當當邀請葉茂夫妻參觀過她的新居,其時尚寬敞明亮無不讓葉茂兩口子艷羨不已。光是那個衛生間闊綽的空間,葉陶說到「乾濕分離」時無比滿足的眼神,讓老頭一想起來,就不忍心破壞兒子進入另一個階層的機會。光是聰明、帥是不夠的,老頭早就注意到,老在街口拐角擺攤賣盜版碟的那個小亮,不就長得很帥,也很機靈,圍著他轉的女孩子倒是不少,可都是旁邊擺攤的女孩子,以後結婚了,只好兩口子一起擺攤,小孩子在旁邊打滾也沒時間管。
  老太太還在一味地追問,葉茂火了,問她:「你兒子是什麼好鳥?他以前沒有帶女孩子回來住過嗎?」
  老太太刻薄地說:「葉陶又沒有和沙噹噹的嫂子談過戀愛!」老實人說起刻薄話來比誰都惡毒,老太太這話一下激起了葉美蘭的無比憤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搞到自己家裡來!是可忍孰不可忍!
  葉茂煞費苦心跟葉美蘭分析局勢,無非是要啟發她的覺悟,以做出最有遠見卓識的選擇,可老太太不明白,一味地攪局。葉茂再也壓不住火了,他猛地瞪大眼睛,沖老太太高高揚起蒲扇一樣的巴掌,嘴裡惡聲訓斥道:「你個腦子不清楚的女人!閻王爺都在身後站著了,還一天到晚跳來跳去!是不是要我抽你幾下才會變得聰明點?!」
  兔子急了也咬人,老太太猛地一頭朝著老頭頂將過去,同時毫不含糊地呼喊:「你打呀!你打!你自己就不是個好東西,所以你才會護著這些壞人!我要把你的老底全都抖出來!」
  葉美蘭慌忙跳到中間,好不容易才把老頭老太分開。
  葉茂餘怒未消,厲聲說:「美蘭,我再跟你講講清楚,現在不是誰對誰錯的事兒,就看你到底想要什麼結果!孫建冬不少你吃不少你喝,小孩平時不用你帶,你花錢他也不說話,這樣的男人,算有良心了!你要是想讓男人天天哄著你陪著你,那你當初就不該嫁孫建冬!天底下,比你難的人多的是!這個世界上,也沒有那麼多道理好講!你回去想想清楚再做決定!」
  說罷,老頭拂袖而去。
  從娘家出來,葉美蘭雖然心情依舊不好,總算腦子沒那麼亂了。她本來只請了半天假,實在沒有心情上班,於是又改請了全天假。
  葉美蘭回到自家住的小區,雖然滿心的鬱悶,樓梯還是得從一樓爬起。她一層一層地爬,一遍一遍地克制自己的情緒,當她爬到第九層的時候,她終於再也不願意克制,一推開門,她就像維蘇威火山一樣爆發了:「你以為我們家又窮又俗氣,我就沒有靈魂?我長得不漂亮,就沒有心嗎?」
  葉美蘭並沒有讀過《簡愛》,這段簡愛式的控訴與她的文學素養無關。工人的女兒葉美蘭,她慣常所有的是溫良恭謙讓,而此時此刻,她是不可多得地怒了。平庸的人也有會痛的心。
  葉美蘭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發抖:「在你眼裡,我的勤快,也就一個鐘點工的工資對吧?我忍耐,卻讓你覺得我沒志氣是不是?為了拿到那紙也大文憑,我白天上班晚上上課,我這麼努力全是白費,我還是不聰明,對吧?!」
  她走前一步,自嘲地笑了一下說:「我確實不夠聰明,因為我早就該明白,你在乎的不是我的美德和文憑,其實我只需要夠凶(胸),你就不會一天到晚連個笑模樣都不肯給我了!」
  葉美蘭忽然聽到門口有動靜,鑰匙一響,孫健冬開門進來了。他看到葉美蘭正站在玄關的鏡子前,詫異地問:「你怎麼會在家?」
  葉美蘭「嗖」地縮回本來保持著控訴姿態的手指,生怕孫健冬發現她剛才對著鏡子在表演單口相聲。她狼狽地說:「單位沒什麼事,我就找了個借口偷懶半天。」
  孫建冬沒在意。他點了點頭,淡淡地說:「我回來取一份文件,下午開會要用。」
  為了掩飾自己怦怦的心跳,葉美蘭躲進衛生間去了。不一會兒,她聽到大門「彭」的一聲關上了,就知道是孫健冬走了。
  除了客廳裡那個粗糙的座鐘在不知羞恥地滴答滴答,周圍一片寂靜,顯得空洞而冷淡。又剩下她一個人了。
  由於孫健冬的突然返回,葉美蘭的假想受到干擾戛然而止。這時候,她滿腔的怨氣,像受了驚嚇的馬,轉眼就跑得不見了蹤影,速度之快,令她自己也難以置信。整個過程有點像民間治療打嗝,據說如果有人不停地打嗝,只要猛地嚇他一跳,打嗝便會不治而愈。
  一時間葉美蘭覺得特別的百無聊賴,還不如去上班呢。還不如的事情多著,還不如不和父母說這個事情,還不如乾脆就不去追究什麼手機號碼。既然這樣,還不如和父母說手機號碼是她弄錯了。如果他們肯對「弄錯了」深信不疑,他們就能重新獲得愉快和平靜。

《杜拉拉3-我在這戰鬥的一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