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5

  情絲萬縷,夢醒人歸
  林杭景目光微黯,看了看他筆挺的背影,轉身就上樓,一旁的李伯忙跟上來說道:「沈夫人,我帶你去……」蕭北辰卻是眉頭一皺,回過頭來對著李伯冷然道:「以後不許叫她沈夫人。」李伯一駭,慌地轉過頭來道:「三少爺。」蕭北辰抬起眼眸看著僵立在樓梯上的林杭景,淡淡地說道:「叫她林小姐。」
  李伯便被蕭北辰冰冷的語氣嚇得喏喏連聲,重新對林杭景說道:「林小姐,我帶你去房間。」林杭景只把眼眸無聲地一垂,便跟著李伯上了樓,蕭北辰看著林杭景上了樓,在他的身後,郭紹倫還帶著幾個侍衛往客廳裡搬花,蕭北辰的眼瞳一片漆黑,忽然轉過身冷聲道:「還搬什麼搬!全都給我抬出去砸了!」
  郭紹倫怔了下,看看蕭北辰難看的臉色,也不多說,便帶著那些侍衛往外搬,蕭北辰坐在那長沙發上,那被他摔碎的茉莉盆栽便出現了他的眼前,泥土蓋住了茉莉的芬芳,花葉凋零,他的目光微微地一凝,只坐在那裡,默然無聲。
  第二日林杭景早早的起來,先去探視沈恪,沈恪的感冒好了很多,林杭景餵他吃完了早飯,才走下樓來,就看到大廳的黃花梨木格子窗前上擺著一盆茉莉,瑩潤潔白的花朵迎著窗外的涼風輕輕地晃動著,那窗外的陽光竟也透著茉莉般的點點輕柔,她怔了怔,走上前去推開那扇門,迎面一陣香風吹來,吹得她烏黑的髮絲輕輕地揚起……
  那庭院長廊兩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各種花盆,茉莉、百合、鈴蘭……一直擺到庭院盡頭的海棠石葉門,門前是一顆玉蘭花樹,滿樹玉蘭花,樹下擺放的是牡丹、玫瑰等盆景,一旁的牆上爬滿了蔓蔓籐籮,開著紫色的小花,卻也透著幾分清幽,籐蘿垂落下來,便是秋海棠、芍葯等盆栽迎風搖曳。
  李媽看著林杭景只靜靜地站在庭院裡,便走出來獻著慇勤道:「林小姐,這是昨兒晚上三少爺特意為你佈置的,你好歹看看,喜歡還是不喜歡?」她本想多為三少爺說幾句好話,誰知林杭景靜靜地看了看那一片繁華熱鬧,站了很久,才默默地把眼眸垂下,嘴唇輕抿,倒似個倔強固執的孩子,竟是一句話都沒有。
  洪家花園正是泰恆俱樂洪福生的宅子,這一日大門前便支起了迎客的五綵牌樓,兩邊站滿了洪家打**手,儘是全副武裝,郭紹倫卻已經和第五團團長馮鐵城封鎖了這半條街面,蕭北辰臨近傍晚時分才到了這裡,洪福生一身長衫,笑呵呵地領著蕭北辰往那唱堂會戲的大廳去,才剛坐下,就聽得鑼鼓聲聲,京劇名角秋筱菊已經開嗓,唱的正是一出《霸王別姬》,看台上,也就是洪福生和蕭北辰兩人而已。
  蕭北辰本對這種京戲興趣不是很大,只枯坐著,好不容易聽完這一出,那秋筱菊謝了場,便有人抬了一笸籮的錢來往檯子上撒,稀里嘩啦下錢雨一般,這唱戲的方才下場,洪福生拿起茶碗喝了口茶,笑著對一旁的蕭北辰道:「我那小弟兄早就到了,正在門外等著呢,蕭少帥就給我這老頭子個面子,見一見?」
  蕭北辰面容淡淡的,洪福生已經放下茶碗,往後靠在椅子上,拿著煙槍舒舒服服地吸了口著煙,隨意地拍了拍手,那佈滿了繭子的手掌拍在一起,響亮極了,就聽大廳外一聲門響,蕭北辰隨意地瞥了一眼,見一個短打扮,腰間別著一把駁殼槍,敞袖開懷的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一臉的冷冽之氣,他卻是一怔,竟覺得此人有些眼熟。
  一旁的洪福生笑道:「蕭少帥可還認得他?按道理你們可是舊相識,我欠著他一個人情,如今只要把你請來,我也就還了他這個人情,你們的事兒你們自己去處理,我可管不著了。」
  蕭北辰看著那個人走過來,烏黑的眼瞳無聲地縮起,來的那個人卻笑起來,眸光泛出黑曜石般的冷意,道:「蕭少帥不記得我,我卻記得蕭少帥,若不是當年蕭少帥那一槍的成全,也沒有我的今日。」
  一句話便掀開了所有的前塵舊事,蕭北辰淡然冷笑,只用一束散著寒意的目光在那人意味深長的臉上淡漠地一掃,「你倒命大!」那人便冷笑道:「我天生與常人不同,長了個右面心,可惜蕭少帥當時不知道!」
  蕭北辰淡淡一笑,「現在知道也不遲。」
  洪福生聽著他二人說話,卻半句也不插嘴,只看著戲檯子,那戲台上又是一出鑼鼓喧天,便是洪家老爺子親點的一出武戲開鑼了。
  這新平島比北新城偏北,一到夜裡,便透出秋寒之意,蕭北辰這一夜卻是半夜方回,才走進大廳,李伯便上來說林小姐還等在樓上的書房裡,蕭北辰知道她定是在等沈晏清的消息,直接上了樓,才推開那扇門,卻見那粉紗罩子檯燈發出朦朦朧朧的一片光,無聲地籠著她,她靠在長沙發上,已經睡著了,
  蕭北辰走上前去,脫下自己的黑色軍氅,小心地蓋在了她的身上,她似是真的冷了,那軍氅上還留著他身上的暖意,她在睡夢間本能地朝著氅裡縮了縮,縮成孩子般小小的一團,呼吸極細極勻,他俯身在她面前,默然地看著她潔白安靜的面龐,那書房極靜得,只有落地中的秒針走動聲一下連著一下。
  在靜寂無聲的凝望中,他那一張英氣逼人的面孔上浮起一片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緩緩地低聲道:「到底,你心裡想要的是什麼?」
  從粉紗罩子下透出的燈光籠罩著他們兩個人,他只安靜地凝望著她,不知過了多久,在睡夢中的她忽然鎖起眉頭,似乎是做到了不好的夢,臉色漸漸地發白,閉著眼睛發出驚慌失措的聲音,「孩子……孩子……別帶他走……別走……」
  她被噩夢糾纏住,只是睜不開眼睛,纖瘦的手從軍氅中伸出去,似乎是要抓住些什麼,蕭北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在摸到蕭北辰手的剎那間,竟彷彿是溺水的人抓住一片浮木般,用力地抓住,眼淚便從緊閉的眼睛裡滲出來,打濕了烏黑的眼睫毛,「孩子……回來……」
  她這樣連聲喊著,卻把自己喊醒了,才一睜開眼睛,那還含著淚的眼眸裡便映入蕭北辰的面孔,如此的猝不及防,避也避不開他的目光,那個孩子簡直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她宛如還在夢中,面孔蒼白,腦海裡全都是夢中的情形,下意識地緊緊抓著他的手,就彷彿是一個依靠,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哭訴著說:「……孩子……孩子……」
  他目光一緊,「什麼孩子?!」
  那一聲卻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心底剎那間一片驚惶,額頭上滲出涔涔的冷汗,四目相對下,他的目光裡透出一絲雪亮的逼視,她的眼瞳裡含著晶瑩的水光,眼睫毛也濕漉漉的,沙啞著聲音說道:「我……我夢到小恪……又病了。」
  她含著淚水的眼睛裡依然有著驚慌,他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彷彿可以就這樣看穿她的心,她被他看得更慌,目光微轉,卻看到自己的手竟還抓著他的手,慌忙起身就要鬆手,誰知手指才一動,他卻反應極快地反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心裡。
  她心中一驚,他雙眸烏黑如墨,已經開口,「林杭景,我問你,若是要你在沈晏清和我之間選擇一個人活下來,你會選誰?」
  林杭景看著他,只道:「你放手。」她想要從他的手裡抽出自己的手,誰知他卻更加用力地握住,甚至不惜握痛她,他的手心烙鐵一般的熱,目光更是透出一股子咄咄的冷峻,脫口道:「那若是我和牧子正之間只能活一個,你會選擇他,還是選擇我?」
  林杭景一聞的牧子正這三個字,便猶如被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在心口上,眼淚又往外湧,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蕭北辰的目光卻偏偏透出一種癡狂的深邃,倒好像是要噬人一般,竟是心神俱亂,硬是要從她這裡聽出一個答案來。
  「林杭景,到底是他還是我?!」
  他的逼問簡直就是把她的傷口再度血淋淋地翻起,她只想往退卻,他卻步步緊逼,那深冷偏執的目光幾乎讓她窒息,她揚著面龐看他,眼淚便從眼角滾落下來,滾燙滾燙地,一顆顆地掉下去,她含著淚道:
  「你又何必用這樣的話來刺我,我若選擇他,你能讓他活過來嗎?」
  他的手卻是驀然一鬆,竟似在剎那間失卻了力氣,她含淚的雙眸裡有著清晰的痛楚和悲傷,他這一輩子只怕她的眼淚,每一顆眼淚都好似針一般硬生生地刺到他的心裡去,她凝望著他的面孔,顫著聲音道:「他已經死在你的槍口下了,你到底還想怎樣?!你是欠他的,你欠牧子正一條命!」
  他心中陡然煩躁,怒道:「那我就還給他!」
  那話一出口,她一怔,他也是一怔,那小小的書房內瞬間便是一片靜寂,他冷靜下來,無聲地凝望著她,緩慢地說道:「我若還了他,你可還恨我?」他那一聲問句更像是一聲輕歎,小小的檯燈照出那一片幽暗的光,他的雙眸裡透出夢魘般的痛楚,她心中竟是一痛,無法作答,惶然間轉過頭去,卻有一顆眼淚,順著她臉上那瑩潔如玉的肌膚緩緩落下……
  眼前忽然一亮,竟是他起身離開,緩緩地走到了那書房的門前,那格外沉重的腳步聲讓她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子,他的聲音傳來,是淡淡的疲乏,「明天早上,到火車站去等沈晏清。」
  林杭景驚愕地回過頭來,卻見他已經走了出去,那走廊的燈光是雪亮的,順著虛掩的門縫透進來,與房間裡這片朦朧相接,倒好像是現實與虛幻的接軌,她呆呆地看著,心中一陣陣抽痛,腦海裡竟還殘存著剛才的夢境,那樣清晰的夢境,她緊緊地抱著那瘦小孱弱的孩子,嬤嬤便在一旁擦著眼淚,低聲道:「到底他是孩子的父親,長得竟是這樣像,愛不得,恨不得,九兒,你可怎麼辦……」
  她曾天真的以為自己已經逃開了,可誰知,那個她熬盡心血生下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羈絆,在無形間將她與蕭北辰千絲萬縷地牽扯在一起,牢牢地打上了死結,這一輩子都解不開了。
  書房裡有著落地鍾大秒針的聲響,大紅綾子窗簾上繡著淡金色的花朵,她的眼前是一片淚水織出來的恍惚,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陣暖意傳來,她恍若夢醒,慢慢地轉過頭去,看到的卻是他的黑色軍氅,暖暖地覆蓋著她的身上。

《傾城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