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應無意 流水亦真無情似有情

    她從東屋裡扶著牆慢慢地走過來,走了幾步便要喘一口氣,一直走到書房的門口,書房裡的燈亮著,那虛掩的門露出一點點縫隙,秦承煜抱著孩子在地上來回地走,他的手裡拿著一個紅色的小布袋,在孩子的眼前不停的晃著,發出各種古怪的聲音哄著孩子笑,那孩子伸出柔嫩的小手來抓他手裡的紅布袋。
    秦承煜便小聲地笑道:「你叫爸爸,叫爸爸就給你。」
    她打開門,秦承煜回過頭來看到了她,臉上的神情立即就尷尬起來,她卻只是開口吃力地說道:「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她問的是秦承煜手裡拿的那個小紅布袋子,秦承煜忙笑道:「你說這個?這是平安符,我想芙兒總是身體不好,給她求一個戴戴。」她慢慢地重複道:「芙兒?」秦承煜發覺自己說漏了嘴,那臉上的表情有點訕訕的,半響笑道:「這麼多天了,總得給孩子起個名字,不然孩子也怪可憐的。」
    她轉過頭,淚水從她的眼窩裡滾落下來。
    後來過了好些日子,她感覺有了些力氣,頭也不那麼燒了,頭也不那麼燒了,支撐著從床 上起來,又走到書房裡去,那孩子躺在一個小小的搖籃裡,她終於忍不住湊上去看了一眼,孩子正睡著,柔嫩的小模樣,承煜說孩子像她,他說的沒錯,果然與她一模一樣,她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臉,搖籃上面掛著那個紅色的小布袋,她將小布袋拿下來,慢慢地掛在孩子的脖子上,孩子睡得很香,她轉過頭,看到從木窗格子外面放進來的陽光。
    她扶著門往院子裡看,根伯在屋裡面做晚飯,承煜正拿著蒲扇守在爐子旁給她燉湯,那小砂鍋裡是滾沸的鯽魚湯,湯是乳白色的,承煜的手裡拿著一個單子照著上面寫的往鍋裡加了些調料,臉上是極專注的神色。
    庭院裡靜謐祥和極了。
    她覺得胸口好似被熱水包皮圍著,暖意直沁到她的心裡去,她在漫長的一年裡流了那樣多的眼淚,就好像是死了一回,可就在這一刻,她重新活過來了,脫胎換骨地活過來,生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的心是從未有過的祥和寧靜,痛苦那一刻鈍化了,她默默地把頭靠在門上,望著專心致志為她燉一碗湯的秦承煜,她那時候突然明白了,原來姨媽走了,可這世上還有對她這樣好的人。
    這天下還有哪一個男人,能對她如此地不離不棄,情深意重!
    她的嘴唇動了動,忽然輕輕地開口道:「承煜。」她那聲音很細微,秦承煜還是聽到了,忙抬起頭來看見了她,脫口道:「你怎麼出來了?那你現在受不得風。」
    她靜靜地看著他溫 柔的面孔,搖搖頭,「沒事。」她轉頭看了看對面的院子,晚風吹來,送來了一陣陣的清香,而只有經過那樣大的磨難和波折,死去生來,才會知道花開起來,是多麼的香,她心有所動,忽然開口道:「幾月了?」
    她說:「十月份了。」
    她輕輕地一頷首,「這個時候,芙蓉花都開了。」
    他望著她乾淨的眼瞳,微微一笑。溫 柔地道:「那麼等你身體再好一些我帶著你和芙兒去公園的花圃裡看芙蓉花。」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她終於決定要好好活下去的第一天,承煜緊緊地攥著她的手,向著她微笑,他說要帶她去看新開的芙蓉花,被秋雨沖刷得十分乾淨的青石板上。映著他們兩個人的影子~…院子裡的大槐樹在院子裡篩下新翠的樹蔭,槐樹根下一列擺放著幾盆秋菊盆景,花朵芬芳吐沁,門口的大水缸裡的金魚悠然自在地游到水面上,吐了水泡又慢悠悠地游了下去,院門外傳來放學歸家的孩子一路奔跑的嬉鬧歡笑聲……已經是傍晚了,天邊是一片片絳色的雲彩,火燒雲彩,萬千絢爛……蘸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一切鮮話的回憶都變成了灰白的顏色,轉眼之間參商永隔,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把孩子抱在懷裡,低著頭貼著孩子暖暖的臉,終於絕望地放聲大哭起來,和孩子一起號啕大哭,那些滾燙如火炭一般的淚珠就像是驟然打開的水龍頭,帶著她全部的悲傷,源源不斷地向外湧出。
    斯情斯景,斯人已逝,窗外寒月曉星,屋內又是何等淒清慘然,秦兆煜默不作聲地轉過頭去,有熱熱的液體沖刷著他的面龐,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用力地把手一按,按住了自己漲痛的眼睛,卻怎麼也按不住那些瘋湧出來的眼淚。
    待到許久之後,他終於轉過頭來,略啞的聲音微微發顫,「大哥臨死的時候,硬撐著那一口氣,讓我把他送回來見你,只為了對你說一句話,嫂子,永遠別忘記大哥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低著頭目不轉睛地望著襁褓裡的芙兒,攥著手心裡的胭脂盒,緩慢地點一點頭,悲傷的眼淚一滴接著一滴。如一場細密的急雨,打濕了包皮裹孩子的小花被,被子上繡著獻桃的童子,用絲線繡著的蟠桃尖上那一點紅色浸潤了她的眼淚,卻越發地鮮妍如血,如洗褪的胭脂色。
    天上還有許多颥星星,但夜色慢慢地淡了,天際顯露出一片蟹殼青色,好似一頁平整的泥金箋,漸漸地青色消退,又泛出了一線魚肚白色,一輪紅日冉冉而上,半邊天際都染了這淡淡的金色,就在這無聲無息間,擾如薄霧一般的晨曦透過空屋子的長窗,萬千道絢爛地灑進屋子裡來。
    十 晨鐘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這一天的天氣,卻是出了奇地壞,從早上起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坐在屋子裡,反而可以聽到廊簷下的鐵馬被雨水打得辟里啪啦作響,沒來由地叫人一陣煩亂,小池塘裡飄著白蘋,隨著雨滴水紋一下下漾著,汽車一直開進官邸俞軍辦公廳大門前才停下來,高仲祺一下車,許重智已經上來給他打著傘,站在大門外的崗哨「啪」的一聲立正行舉槍禮,面容肅穆極了。
    高仲祺進了辦公廳大門,順著走廊一直要往會議室裡去,卻見秦鶴笙的隨侍唐副官帶人迎了上來,立正道:「高參謀長,大帥說會議開始前先請你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高仲祺點點頭,道:參加會議的人都到了吧?「唐副官笑道:」各位督辦和軍區司令都到了。「高仲祺轉向便朝著秦鶴笙的辦公室去,待敲門得到了允許之後,他推門走進去,迎面而來的就是辦公桌後面的大浮雕畫,以梅蘭竹菊為主,秦鶴笙坐在一張紫檀木太師椅上,臉上的顏色已是不太好看,手裡攥著藥瓶,正在往外面倒藥片,高仲祺看了,忙取過茶壺倒了一杯茶,送到了秦大帥的手邊,秦大帥服下藥片,又喝了那一杯水,才緩過氣來,道:」我這身體,是一日比一日地壞,恐怕沒有幾日活頭了。「高仲祺道:」大帥只是為了大公子的事情過度傷心,一時體力不支而已。:
    秦鶴笙擺一擺手,那臉上的哀戚之色,依然如去霧籠罩,半晌道:「承煜的仇,我是定要報的。」他那手攥成了一個拳頭,往桌面上狠狠地一砸,震得桌面上的杯盞嘩然作響,卻忽地抬眼看看高仲祺,道:「陳阮陵這陣子沒少找你吧?」
    高仲祺從容地道:「他在大帥這裡謀不到好處,自然要另尋突破口,世人皆知大帥重用我,他若不來找我,那可真叫不可能,陳阮陵三番五次來找我,不得已與他見一次面,喝幾杯酒,說上兩句胡 話,我還是會的。」 秦鶴笙那目光在高仲祺的臉上逡巡了好幾個來回,半晌淡淡道:「他跟你說了什麼?」
    高仲祺道:「無非是那兩項,一要晉西鐵路修建權,二合辦礦業公司,三要租借碼頭。」他又笑道:「不管他說什麼,我總不能讓他如願就是了。」 秦鶴笙摀住胸口,嘴角無聲地抽搐了一下,喘了一口氣,撐著道:「你怎麼這樣堅決沒有轉圜?他難不成是空口白牙地去請你幫忙了?」
    高仲祺的目光在秦鶴笙的臉上略略一掃,不動聲色地道:「大帥笑話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況且他說要給我的,大帥都能給我,我何必要背著一個漢奸的罵名,被萬人唾罵,得不償失的事兒我可不做,太划不來了。」
    秦鶴笙聽完他這一席話,道:「好,仲祺,難得你這一番算計,你放心,你跟著我做事,我絕虧待不了你,扶桑人那一套挑撥離間、連橫合縱的把戲,咱們老祖宗幾千年前就不玩了,讓他們自己要去,咱們自家人,絕不能上這個當!」
    他手撐桌子站起來,似乎要伸手在高仲祺的肩膀上拍一拍,以示鼓勵,然而這一站之間,竟有一口腥甜從喉口湧出來,他用手一捂,就吐了滿手的血,那臉色也愈加地難看,身體無法控制地左右晃蕩起來,面孔眨眼之間就變成了灰白色,一口氣竟上不來,伸出血淋淋的手抓住了高仲祺戎裝上冰涼的肩章,掙扎著說了一句,「快叫陸醫官……」
    高仲祺任由他抓著,目光炯炯地看著秦鶴笙,瞳孔緊縮猶如針尖,嘴唇抿得如利刃一般,動都沒有動一下,秦鶴笙眼瞳卻突然放大,映入了高仲祺那森寒冷冰的面孔,他的嘴唇動了動,「你……你……」然而話未說完,沾血的手指便無力地鬆開了高仲祺的肩頭,面無人色地倒了下去。
    屋子裡一片死寂,高仲祺目光淡定地看著跌倒在地人事不知的秦鶴笙,他在戎裝的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條潔白的手絹,從容地側過頭,用手絹將自己肩章上的血跡擦了擦,又把沾血的手絹揉成了一團 ,隨手扔在了地上。
    俞軍主帥秦鶴笙突然心臟病發,暈倒在地,至今生死未卜,這驚天爆雷般的消息一經傳出,俞軍內部權力的交 接和更迭變成了全國注目之事,便有蕭軍使者,南方政府代表等主要人物抵達楚州,明裡慰問,暗探口風。
    在此關頭,便有高仲祺特意安排了第六團 的人,將秦鶴笙入住的聖斯汀醫院封鎖得如鐵桶江 山一般,除非有高仲祺手令,否則任何人不得探視大帥,連秦家人也算在內,在俞軍中最為德高望重的段督辦,卻在大帥病重昏迷的第六天,聲稱家母病重,即日起回鄉,在母親病榻前盡孝。
    原本這段督辦是俞軍中唯一能與高仲祺抗衡的一派勢力,大帥一倒,俞軍中老派人物都想趁機哄抬段督辦接掌俞軍,沒成想段督辦居然如此妥協,箇中原因,難以言明,其他人物更是不敢輕舉妄動,俞軍決斷之權,便暫時落到了高仲祺手裡。
    又有駐紮在長家界得商團 總司令伯軒發佈討賊激文,聲稱高仲祺狼子野心,妄圖俠天子以令諸侯,鍾伯軒帶兵沿安口一路攻打而來,然而卻遭到駐紮在安金鐵路沿線的扶桑兵阻繞,前進不得,沒幾日又有扶桑大軍壓鏡,虎視眈眈點名要高仲祺談判,其他俞軍大員出面一概不理。
    一時之間,這在南北夾縫中生存的川清之地,頓時間群龍無首,戰雲密佈,國內諸方小勢力便冷眼看著,到底由何人來重整俞軍河山,收拾川清政局。
    這盛夏天氣,說變就變,到了下午三點多鐘,那天色漸漸地暗起來,烏雲滾滾地湧來,雷陣雨傾盆而下,就聽得那濃厚的灰色雲彩裡,閃電悶雷一個接著一個,賀蘭慢慢地走出聖斯汀醫院,她只穿了一件青色旗袍,那涼風冷雨澆在身上,立時就從毛孔裡往外泛著一層寒意。
    醫院的大門裡面,就有幾個戎裝軍人走出來,為首的許重智打著傘,立在台階上的崗哨壁紙地立正敬禮,那整齊的聲音在大雨之中猶如悶雷一半,許重智披著雨衣,先將傘打在了賀蘭的頭上,恭恭敬敬地道:「賀蘭小姐,不是我們不講情面,實在是沒有參謀長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探視大帥。」
    一陣冷風吹過冰冷的身體,令人忍不住瑟瑟發抖,賀蘭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許重智一伸手,就有侍衛拿了一件雨衣上來,許重智彬彬有禮地笑道:「賀蘭小姐,請披這一件雨衣吧。」
    賀蘭冷冷道:「不用了,謝謝你的好心。」
    許重智笑道:「不是我好心,是如果凍著了賀蘭小姐,我們參謀長要心疼。」賀蘭看了一眼許重智,一雙眼睛裡透出雪光的目光,許重智只管很慇勤有禮地笑著,那周圍大雨滂沱,嘩嘩的雨落之聲 只灌到耳朵裡,她握著的手心裡還殘存著一點點暖意。
    賀蘭直接離了他打的傘,邁下台階上了汽車,身上已經被雨打的透濕,汽車開起來,車窗外依然是瓢潑的大雨,接到兩邊的流水直往低處湧去,賀蘭坐在車座上,那纖瘦的脊背在無形間越發挺得筆直,她再沒有說什麼,只是嘴裡彷彿是嚼了一口黃連般,那樣地苦澀,從嗓子裡一直漫到心裡去。
    回到家裡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賀蘭站在客廳裡,雨水順著旗袍的邊角落下來,朱媽從外面走進來,一看賀蘭濕淋淋的樣子,便心疼地道:「小姐,你看你這一身的寒氣,你這要生病的啊。」
    賀蘭搖搖頭,道:「我沒事,母親怎麼樣了?」
    朱媽道:「剛才醫官來打了一針,這會兒應該是睡了。」賀蘭道:「那我去看看母親。」她就那樣濕淋淋地上了樓,一直走到主臥室去,就見主臥室的門是虛掩著的,賀蘭走進去,就看秦太太昏沉沉地躺在病床 上,秦太太病體沉重,聽到賀蘭的腳步聲,卻艱難地睜一睜眼睛,哼了兩聲,又力不從心地閉上了,喃喃道:「鶴笙啊……」聲音很是淒涼。賀蘭站在了地毯上,身上的含義一陣陣地襲來,她想承煜若是看到這一切,該有多傷心。
    她竟沒有讓母親與父親見面的辦法。
    那麼,也就沒有顏面見母親。
    賀蘭轉過身,流著淚走了出去,不知不覺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樓,路過嬰兒房的時候,可以聽到小丫頭哄芙兒的聲音,她回到臥室裡,猛地打了一個寒戰,只覺得那一股寒意,是鑽到了她的骨頭縫裡去,被雨侵濕的這一件旗袍,完全是被自己的體溫 烘乾了。
    她站在屋子裡,拿起電話的時候牙齒不住地打顫,電話很快就接通了,是一個侍從官接的電話,她說:「我找許重智。」那侍從官就禮貌地道:「你哪位?」
    賀蘭低聲道:「我是秦家少奶奶。」
    沒等多久侍從官就給了回話,依然很禮貌,「許副官說,若是秦家少奶奶,那麼他這裡忙得很,恐怕要請你等一等再打電話來。」他說著就要掛電話,賀蘭一手拿著話筒,一手用力地捏緊了巨角,手臂微微發抖,「麻煩你再幫我轉一次,我姓賀。」
    那電話居然立時就轉到了許重智的電話機上,許重智一接電話,賀蘭就直截了當地道:「許副官,我要進聖斯訂醫院的手令。」許重智呵呵一笑,「既然是賀小姐開口,那定式沒問題,不過這事兒現在跟我說不著了。」那電話裡有傳來一陣嘟嘟之聲 ,竟是又被轉機了,賀蘭心中入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地直往下墜,電話卻就在那一瞬間被接通了,電話那一邊,卻是一片靜寂,分明是有一個人接氣了電話,卻沉默不說一句話。
    賀蘭分明覺得無形中有一股壓力向著自己直逼而來,就好像是在黑暗裡緩慢伸出一雙手,沉默冷淡地操縱一切,迫她低頭,那令人窒息的壓迫力鋪天蓋地地壓下來,若是有承煜在…承煜對她那樣好。
    她說:「請你給我一紙手令,我婆婆病得厲害,要見我公公一面。」
    電話那一端卻依舊祝默著,她再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孤立無援地站在屋子裡,紫檀木大床 上還撒著水紅色的幔子,繡著鴛鴦戲水的枕頭,長相廝守,白頭到老,羅幕繡幃鴛被,舊歡如夢裡…她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天,這樣地低聲下氣。
    他卻掛了電話,「卡」的—聲,斷掉了所有希望。
    她緩緩地放下電話,一點點地靠著床 坐在地毯上,那窗外還是窸窸窣窣的雨聲,長窗裡透出那晦暗的天空,她凍得厲害,不住地發抖,轉頭看到床 邊還整齊地放著一條珊瑚絨毯子,便伸手過去,將那毯子扯過來,將自己緊緊地包皮裹住,把臉貼精那柔軟的毯面,淚水順著眼角融入毯子裡去,她在心裡淒涼無比地道:「承煜,我該怎麼辦?我沒法子了,我真設法子了。」
    屋子裡很靜,高仲祺放下電話,那嘴唇緊抿成了刀片一般的薄度,雙雪亮如電的眼眸,越發地炯炯如炬,彷彿是有著無數滾燙的火炭,要從那一雙深淵中迸射出來,烈火燎原直燒下擊。
    身後傳來一聲柔媚的嗤笑,』既然放不下人家,又何必拿架子,倒讓自己難過。「緊接著,便有一個溫 軟的身軀從後面貼過來,兩段白藕一般的胳膊親熱地摟住了高仲祺的脖子,花露水的香氣拂面而來,」仲祺,真看不出來你還是這樣的情癡,你若是對我有半點心,我便是死了,也知足了。「
    高仲棋將她的手不耐煩地往後一撥,己經轉過身去坐在寶藍絨堆的沙發上,臉色陰沉,三姨娘見他這樣冷淡的樣子,卻冷笑了一聲,道:」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幫你做什麼,你讓我換了老頭子的藥,我問都沒問,就幫你做了,我在你這川清易主的功臣簿裡,再怎麼也該排上一號了 。「
    她說到了這裡,在地毯上走了幾步,一偏身坐到了柔軟的大床 上去,又瞥了高仲祺一眼,—雙妙目裡含著絲絲絡絡的柔情,輕聲慢語哀怨,」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對我好一點,都不行麼?「
    她說得這般楚楚可憐,自己都覺得有些感動,不由得流下淚來,將一條散發著花露水香氣的手絹從盤扣上解下來,慢慢地擦了擦眼睛,低聲道:」老頭子的命,就是斷在你我手上了,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我為了你,情願死後墜了阿鼻地獄,也無怨無悔,你還耍我怎樣呢?你不要逼著我,逼急了我,我就是下地獄,也把你一塊拽下去。「
    她低著頭說話,完全是撒嬌般的一句賭氣話,卻沒察覺到高仲棋的眼眸裡剎那間閃過一絲生鐵一般的冷銳之光,那一雙目光看著茶几的某一個角落,半晌不動,三姨娘說了半天,也不見他回音,抬頭卻見他在發呆,便真真假假地嗔道:」你既然這樣想她,不然現在就去秦家去,把她劫了來,隨便找一個地方關起來,人就是你的了,你手底下那位湯處長,最會做這種人口失蹤的買賣了。「
    高仲祺卻抬起頭來,朝著三姨娘微微一笑,當真是劍眉星目,一派英氣,反而道:」我劫她幹什麼?你真以為我非她不可麼?我想要女人還不有的是,但說你一個,在某些地方就比她強上許多。「
    三姨娘抿唇一笑,媚眼如絲,」你這話我可不懂,她是你心中的天仙,我又有哪裡要比她強呢?「高仲祺望了她一眼,竟從沙發上站起來,逕直走到她的面前來,黑眸含笑,柔聲道:」最是有些本事,就算是天仙,也不如半分。「說罷將三姨娘的腰身一攬,就壓倒了床 上去。
    三姨娘」哎喲「一聲躺倒在床 上,卻雙手捧著他的臉,輕聲道:」我明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偏偏就是如此賤,任由你把我的心顛來倒去,但若是你辜負我辜負得狠了……「
    他微笑,」你要怎麼樣呢?「
    三姨娘望著他的那一雙黑眸子,脈脈含情地一笑,」我就去尋死,臨死前發一個毒誓,咒你這一輩子都得不到她。「
    她那話音才落,頭髮確實驟然一痛,那髮絲繃斷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了耳朵裡,她那兩彎眉毛蹙在一起,手攥住他的衣領,疼得叫了一聲,」你快放手,我疼,我再不說這樣的話了。「
    他放了她的頭髮,卻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用了很大的力氣,剛才的那一丁點溫 存已經蕩然無存,這會兒冷冷地看到了她的眼眸裡去,」這種話你若是再敢說一次,我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她害怕,慌不迭地點頭。
    高仲祺放開了她,她嚇壞了,忙從床 上跳下來,裝著一加一件衣服的樣子,那一張俏臉慘白慘白的,心跳得好似要湧出胸口,他在她的身後問道:」我讓你盯著秦兆煜,你盯得如何了?「
    三姨娘撫著胸口,默默道:」兆煜整日不在家裡,我哪裡盯得住, 我聽說俞軍裡有一些老督軍想要扶植他來對付你,畢竟他是大帥的親生兒子。子承父業天經地義,你再不除他,他就是你的大麻煩。「
    高仲祺冷笑一聲,」難道我還要留著他?只是要除秦兆煜,必是要一個好辦法,免得別人說我一心奪權,抓住秦家滿門不放,倒給了別人一個口實。『
    三姨娘聽著他說話。摸索著從手袋裡拿出—柄靶兒鏡子來,對著鏡子慢慢地理好自己凌亂的頭髮,那鏡子裡面連帶著映出了他此刻的神色,她的目光停留在光滑的鏡面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脫口道:怎麼』你已經有了對付他的法子?「
    他從床 上站起來,走到她的跟前來,淡淡地道:」你知道秦兆煜現在在哪裡麼?「
    三姨娘朝後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他微笑,目光深邃如炬,」秦兆煜眼下就在楚州省主席的家裡。「三姨娘望著他黑漆漆的眼睛,倏地悚然一驚,她太清楚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這會兒心中竟掠過一絲莫名的戰慄,嘴角微微抽搐,」你動手了?你要怎麼做?「
    高仲祺伸出手來,在她粉嫩的面頰上輕輕地摸了摸,將她鬢角處的一絲亂髮捋到耳後去,他從未對她這樣溫 柔過,三姨娘望著他幽黑的睢睛,卻控制不住地一陣陣害怕。從後背升騰起刺骨的寒意,臉色一陣陣地發白,顫抖著孤注一擲,」仲祺,我……我懷孕了…我們的孩子……你放過我……「
    他沉默長久地凝視著她,手指停留在她柔軟年輕的面孔上,這個從蘇州來的評彈女子曾一心戀著他,他說讓她去做大帥的小妾,她就義無反顧地去,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因為她愛他,但她不是她。
    他低低地說:」栗膏,你也許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個,可以不顧一切來愛我的人了。「
    銅紋靶兒鏡子落在地毯上,那地毯很厚,所以鏡子咯下去,只是發出了」撲「的—聲響,鏡子邊緣上描刻著一串串的 四捨如意雲紋,那紋路如蔓延出來的青撲籐,柔嫩的頸項,纖細柔膩,隱約可以感受到輕微的脈動,寂靜的屋子裡,驟然 自響」喀「的—聲,之後,一切歸於死寂。
《芙蓉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