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一地雞毛
  家庭瑣事猶如。
  當你忙於自己的工作,著眼於大事的時候,你往往忽略了那一地雞毛。而最終將你滑倒的,可能還是那地雞毛。
  從7月1日下飛機起,我已經過得晨昏顛倒。所有的睡眠加一塊兒,我可能睡得都不超過十個小時。這讓我原本就糟糕的睡眠越發成為大難題。
  我的大腦皮層大約是太活躍了,不知道這是幸事還是不幸。我可以不間斷地思考,不睡眠也不會有太大的疲勞。
  白天,應答各類記者,處理相關事務;晚上與導演編劇等開會,湊一起討論結構。夜深人靜了要平心靜氣一會兒,準備創作,揮筆潑墨之後,意猶未盡之時,尚無睡意,再看窗外,已是一片魚肚白。必須得睡了,兒子不一會兒就要醒來拉我去看他的斑鳩朋友。
  在過去的十天裡,我沒去過一趟超市,經常記不得自己吃過沒有,雖然茶水在身邊,卻忘記了喝。
  一回頭,自己啞然笑了。
  我好像在三個月前說,我太忙了,白天上課,晚上回家,到了家要寫作,我的生活猶如急管繁弦,遲早一天斷落。我要改變這種狀態。於是我QUIT了,開始全職作家生活。
  真全職了,狀況並沒有改善很多。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了。
  活著,笑著,忙碌著的快樂。我認命了。
  早上下樓,母親在慪氣,保姆在抹淚兒。嚇我一跳。母親說,你送她走吧,她對我的生活一點幫助也沒有。我問FE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只哭不說。
  這兩個人,都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我都心疼。我必須得花點時間來解決。媽媽說,FE笨,教不會,活兒幹得不能看,幫不上忙。我問FE,FE拿出慣有的沉默,一句不辯解。
  我非常理解其間的問題——那是我的錯。我太忙於自我價值了,忽略身邊人的感受。母親不懂英文,FE不懂漢語,她們一對經常在一起搭伴的人,沒辦法溝通。我於是坐下來,先把母親批評一頓。母親是自己人,我可以跟她講道理。我說,媽媽,她一個小姑娘,隻身海外。在這個年紀上,很多女孩還是家中的寶貝,你要多體諒她。她不太會幹家務我知道,而你的挑剔我更知道。你們倆換我這個搭配,都沒問題。我對她幹活睜眼閉眼,灶台擦不乾淨我無所謂,衣服洗多久浪費多少水我也不在意;而對你,無論你怎麼對我苛刻要求,我只裝聽不見。
  媽媽一下就跳起來了,說:「對!她就是裝聽不見!」
  我大笑,我說,她是真聽不見。她不理解。你要多看她的好處。她帶兒子多盡心盡力?你從不擔心她帶出去孩子偷走賣了。兒子見到她,與見到我,估計親熱程度是差不多的。有這一點,就足夠掩蓋其他所有的錯誤了。媽媽這是點頭承認的。母親最大的好處就是說得通道理。
  再去安慰FE,告訴她外婆沒有責備的意思,她說話的聲音就是比較大。
  有時候哭笑不得,為什麼這些事情,都要我來做?我若沒有媽,不請保姆,這些管理的麻煩都沒了。
  可問題是,這世界,不是你一隻手就蓋得住的。你若想擺脫一地雞毛,就得成為雞毛的清掃者。
  更重要的是,那一地雞毛中的每一片,都構成了你喜愛的生活。
  也是生活
  孩子終於睡了。
  我懷疑在孩子成年以前,我將落下以下幾種病:腰肌勞損,椎間盤突出,腱鞘炎,五十肩,子宮下垂,過勞死。
  冬天的孩子死沉死沉的,穿得像個球還到處亂蹦彈,我每天最大的快樂就是在他入睡以後,然後懼怕天明的到來。沒孩子的時候盼孩子,有了孩子又希望把他塞回去。以前不懷孕,到處東瞧西瞧,求神拜佛,心術不正地搞慈善運動(被老人逼的,自己覺得孩子可有可無)。一聽論壇裡有媽媽因為疲憊憤火毆打孩子就義憤填膺。說我們這還飢餓著呢,你那裡都已經開始糟蹋糧食。特別不知道體恤人地批評媽媽:「要多些耐心,多些耐心。孩子的每一聲哭鬧都是愛的回聲。你在享受的,我沒有。」
  現在誰跟我說這話,我會回一句:「你想有?我送給你。」
  早上給兒子穿鞋。穿上左腳,他把右腳摘下來,穿上右腳,他摘左腳。穿上左腳他摘右腳,穿上右腳他摘左腳。
  剛開始,我特別溫柔耐心,如果你是個旁觀人士,你會無比讚歎母性的光輝。我笑著給寶寶邊穿鞋邊講故事:「蜈蚣小朋友第一天上學,媽媽喊,小蜈蚣!你要遲到了!怎麼還不去學校?小蜈蚣說,媽媽,我在穿我的第八十九隻鞋子。」寶寶似乎注意力並不在我精心編纂的故事上,卻依舊興致勃勃地摘腳上的鞋子。
  我覺得,我兒子的腳比蜈蚣還要多。在這種遊戲持續了四十五分鐘之後,我才發現,已經九點了,孩子還沒吃早飯,我沒刷牙,眼角的眼屎沒擦,披頭散髮。
  我開始粗魯:「不許摘!」我沉下臉來訓孩子。
  一歲的孩子已經會看臉色,他看你火了,也跟著發火,像鏡子一樣學你,他雖然不會說話,他會發出低喉,然後憤火地拍你的手。
  我再吼:「不許摘!聽見沒有?」
  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撇嘴哭給你看,上氣不接下氣,還假裝咳嗽。嘴裡開始呼爹爹喚奶奶,倆老人跟我多麼虐待孩子似的一把搶過,又哄又噓。
  我和孩子之間的愛心交流以徹底失敗結束。
  我帶孩子出門,在門口堅決婉拒爺爺奶奶的護送,我說,我行,並要求孩子在門口跟爺爺招手告別。
  出了門,凜冽寒風。
  我給孩子戴上帽帽。
  孩子口裡嚷著:「帽帽,帽帽。」
  伸手摘下。
  我趕緊給他戴上,說,冷。
  孩子依舊帽帽,帽帽,再摘。
  我再戴。邊戴邊推手中的小車,歪歪扭扭。
  一百米不到,我們倆像打架一樣,我戴他摘。
  我戴,他摘。
  我戴,他摘。
  我戴,他摘。
  我火了,一把把帽子扣在他腦袋上,連臉一塊兒蒙住,大聲喊:「再摘!我就不帶你出去了!」
  寶寶趁我一縮手,又將帽帽掀開,以為我跟他躲貓貓,他露出下牙兩顆半,衝我咧嘴一笑說:「沒……」
  我的心都痛了。
  又軟又疼。
  他的世界,不過是花,貓,帽,媽,奶。他所有的發音都以M、B、D、N開頭。他對他認識的寥寥幾個東西組成的世界無比新奇,看路邊的草,大聲喊:「哇!」看對面走過來的孩子就喊:「寶寶寶寶」,一見我就將頭拱入懷中喊:「抱抱,抱抱。」
  而我,只將心分給他一角。我非常希望自己在帶他的時候不急不躁,不停與他說話,但心裡卻總在想自己的九九。我要上課,我有學生,我要寫稿件,還要去各處應景兒。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竟總分神,總盼他睡覺。
  昨天我跟勞工電話說:「我決定了,不要小二子了。日子太難熬。一個孩子已經足夠了。我並沒有自己想像得那樣充滿母愛。凡是堅持要一堆孩子的,都不用自己帶。凡是生一個就夠的,基本上一手包。」
  勞工安慰我說:「等孩子大些,兩個能在一起玩你就解放了。」
  我說:「P,最少還要五六年的辰光,我怕我熬不到那時候就已經去了。」
  我承認,我是非常虛偽的一類。表面上看著博愛溫柔細緻,骨子裡自私懶惰,能逃就逃。
  兒子累了困了或激動了,就口中直喚「呆呆」。這個「呆呆」就是他爺爺。兒子每次看爺爺從外頭回來,就像初戀情人見面一樣歡呼著?上去,慇勤地把地上所有的鞋子都砸到爺爺身上幫著換。爺爺幸福的表情啊,讓我覺得,這孩子原本就是為他生的。
  我跟勞工說:「我早就看出來了,孩子以後不會跟我親。他的親人就是呆呆奶奶。我一點不嫉妒,不付出不求回報。爺爺奶奶對他的愛和關切,比我要多得多。」
  勞工答:「什麼親都是虛的。爺爺奶奶也好,爸爸媽媽也好都是踩著的肩膀,最後還不是屬於老婆的,跟老婆親?」說完,狎暱地衝我一咂吧嘴。
  這個孩子的到來,你可以說是眾目期盼,也可以說打破僵局,更可以說是婚姻的折返點。
  夫妻倆在一起久了,?如涼白開,有慾望都不願意互相發洩。
  上床,這個詞在偷情狗男女之間就顯得特別意味深長,洋溢著渴望,熱烈,纏綿,瘋狂。
  不過上床,對一對同床共枕了十年的夫妻來說,就是閉上眼睛打個尖兒。
  「我們有多久沒那什麼了吧?」我突然轉臉問枕邊的合作夥伴。
  他回想一下說:「嗯,是好久了。」
  「我都過意不去了。感覺你不是男人我不是女人,要不要激情一把?」我勉強邀約。我期望他說:「累了,睡覺。」這樣,逃避歡娛的責任就不在我。
  他也是心有愧疚,主要是傳出去有損社會形象。他說:「是要一下了。」
  有一個性生活的統計調查,男人的答案與女人的相差甚遠,男人都說自己一周最少三四次,說兩次的都覺得赧顏羞愧。我懷疑,我勞工也是在選項裡填天天都要的。誰好意思暴露說自己腎小,性趣不大?
  浮誇風就是這樣開始盛行的。
  看看大放衛星下餓死的狼虎們,就知道災情有多慘烈。
  女人回答說:「一個月一次。」
  「半年沒一下。」
  這中間的差距去哪了?
  你不要對我的話嗤之以鼻。我是經過調查並思考的,經過我在周圍群體的廣泛深入勘察,實際情況就是:無性,或少性。
  但這並不影響生活。
  人活著,好忙哦!
  睜開眼睛就是工作,交差,賺錢,養活孩子。老人的生老病死,朋友親戚的人情往來,房貸款,保險要交,孩子的功課要輔導,領導要應付,客戶要撫慰,屬於自己的時間被一點點壓搾到成吮吸過的甘蔗。
  每個人都人為地把自己搞得很累。你要面對殘酷的社會,並且把這個貫以好聽的名字,叫競爭。
  原本我們可以省下眾多的時間去愛愛,去抱抱,去親親。
  現在全部貢獻給不相關人等。
  你要應付客戶,客戶也要應付你。兩個都不情願花時間的人卻非得湊在一起熬辰光。熬成習慣了,就變成糖稀,攪在一起,習慣了。
  原本就是簽字的事情。
  現在為簽一個字,要吃飯,唱歌,泡腳,按摩,躺在別的女人懷裡射不情願的精。
  社會的GDP一路上升,到處一片消費的火紅,從精神到肉體都出現前所未有的空虛。
  認不清自己。
  以前的老農民還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晚上沒電視沒電腦沒娛樂,吹了燈就是癲狂著造人。
  現在,沒日沒夜,想造沒時間,沒體力,造不出。
  我說:「好久不愛愛了,不像話啊!」
  他說:「是的,該愛了。」
  兩人連衣衫都懶得褪去,就開始敷衍式相互搓澡。我管這種色意味淺,完成任務意味深的撫摸叫搓澡。
  有點力度了,他。
  可我還不想。
  有點意思了,我。
  電話響了。是他公司的事情,他幾句應付掉。
  回來,又軟了。
  再重新搓。
  有點冒煙了,他。
  有點濕氣了,我。
  孩子哭了。
  抱著孩子哼歌,不停地拍,要數五百下,最少。
  最多數到六千的。
  我過後苦笑著說,肯定有更難哄的孩子,所以前人發明了更大的數字萬億兆。
  孩子睡了,電話關了。
  再重新搓,倆人都把手搭在對方的敏感部位上,睡著了。
  這就是生活。
  累了。

《仙蒂瑞拉的主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