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撥雲見日

    現在,亞平面臨在娘與媳婦中間必須選擇一個的境地。否則,眼見麗鵑離自己越來越遠而娘的怨氣生生不息。亞平想了想,決定委婉勸娘回去。這句拒絕的話,一定不能從亞平的口裡說出,如果說出,就永遠地傷了娘的心。亞平在單位裡給他姐打了個電話,口氣裡的無奈讓他姐冠華一聽就明白了。「麗鵑容不下咱媽吧?」「不是,是咱媽容不下麗鵑。」「不可能!咱媽這樣寬容大度好脾氣的婆婆,哪兒找去呀,你見過比咱媽還勤快的娘嗎?」「就是太勤快了,她嫌麗鵑懶,現在都不能坐一張桌子吃飯了。你想個理由把媽接回去吧!求你了。」「好吧,我想想。」「還有!你可千萬別把我賣了。可不能跟爹娘說是我叫他們走的。」「放心!瞧你那幾根花花腸子!」
    隔兩天,亞平媽就接到亞平姐姐冠華的電話,說是看家的姑姑家裡的孫子生病了,要回鄉下,牡丹江的房子沒人看,怕屋子空著,裡頭東西被偷,趕緊回去吧!亞平的媽思度了一下,覺得那邊的家也比較重要,便決定放棄這邊的陣地,先守好大本營。
    「亞平啊!我和你爸本想在這裡多住一段時間的,可家裡現在沒人看了,你老姑那邊出了點事兒,我們先回去一段,等安置好了再過來看你好不?」
    亞平心知肚明,卻又要做出依依不捨的表情,他覺得自己的演技最近一段已經錘煉得爐火純青,因為暗地裡背著父母做的不孝的事情,這種愧疚是顯而易見的,因此挽留的話越發顯得發自肺腑:「媽!你這才來,我都沒來得及帶你們去大上海逛逛,怎麼突然就要走呢?家裡又沒啥值錢東西,沒人看就不看了唄,你們多住一段,我得讓你們享享福再走。」
    「這孩子,怕什麼呀,來日方長,你這裡有家了,我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還用特地去逛?這不就是家門口了嗎?你見過誰住北京天天去參觀天安門的?眼前的事就不稀罕了,以後常來,有的是機會。」亞平都沒敢多說挽留的話,怕表演太過熱情而果真打動了母親的心,於是順水推舟地說:「那……過一陣子天涼了你們再過來。」
    亞平將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在麗鵑半夜回家的第一時間大聲告訴了麗鵑。「媽要走了!」
    所謂激動人心的消息,這是對麗鵑而言的,對亞平來說,苦甜參半。
    因為消息的突然,造成麗鵑的不知所措,第一反應是掩飾不住的驚喜加不相信:「真的啊!」嘴巴快樂地要咧到耳朵根兒了,是那種亞平久違的笑容。而此刻,亞平的媽正在廚房裡假裝切水果暗自抬眼看麗鵑的表情。
    麗鵑意識到自己喜悅過於外露,於是罕見地走到廚房,站在亞平媽的身後,假惺惺地依依不捨:「媽怎麼說走就走,多住幾天了?」而亞平媽明知道這話的虛偽,就跟皇后盼著太后駕崩,卻整日裡恭祝太后萬壽無疆一樣地虛偽,但緣於分手在即,都不想捅破那層假面的紙,便也應承著:「家裡沒人看了,不走不行了,真捨不得你喲我的孩子。」於是,在作出決定的那夜,一家人罕見地其樂融融,沒話找話。
    「你媽什麼時候走?」麗鵑一關上臥室的門就單刀直入,毫不掩飾心中的迫切,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剛才在樓下而婆婆就在旁邊,這話都憋不到樓上。這種心情與婚禮上收了紅包,當夜回家臉不洗牙不刷坐床上拆封數錢的迫切一樣。
    「我想過了這個星期天再讓她走,她來到現在,哪都沒去轉過,帶她去看看上海,照幾張相,回去也有點吹的資本。」
    「又不是不帶她去,哪回說要出去逛,就跟打架似的難受,還沒出門就算去車錢多少,回車錢多少,外頭花費多少。最後的總結發言就是哪裡都不如家舒坦,不去。我有什麼辦法?不過,這次的確該帶她出去走走,她來那麼長時間,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事情,我一直想給她買件衣服。趁這個機會吧!」
    「鵑寶貝,你真懂事!」亞平忍不住誇,並故意吊起麗鵑的胃口,「你怎麼不問為什麼我媽突然走了?」
    「不是說家裡沒人看嗎?」
    「什麼呀,我打電話讓我姐把爸媽弄回去的。鵑,我不想你離我越來越遠。希望你看在我疼你的分兒上,下次我媽要是再來,你對她好點兒,盡量順著她。」亞平既有幾分可憐又有幾分撒嬌地晃著麗鵑的肩膀求情。
    「親愛的,謝謝你,沒問題,我順著她,你負責早點把她弄走。」麗鵑神采飛揚,完全不似前一段的冷若冰霜。
    「唉!你!」亞平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夜的放鬆是不言而喻的,兩個人由以前的窮山惡水突然就步入一馬平川。亞平因為邀了請菩薩走的功,自然底氣十足地請賞。他假裝捧本專業書心不在焉地翻著,不時將手伸入麗鵑的底褲,一下一下地撩撥。麗鵑則由於心情豁然開朗而全身心躍動,搔首弄姿地拿手在亞平的胸前畫小圈圈,皺著鼻子捏著嗓子發嗲:「你在幹嗎呀?!手不老實。」
    亞平面不改色,神態安詳地回答:「不幹嗎,濕濕手,好翻書。」
    「哎呀!你討厭!……」
    熄燈。
    好心情的麗鵑為了對自己熬出頭進行獎勵,第二天興高采烈地去買了一件時髦的夏裝。麗鵑拎著漂亮的塑料袋一進門,就發現婆婆的眉頭是擰著的,表情是不快的。只要麗鵑回家的時候手中的家什大於出門的數量,婆婆的面色總歸是陰轉雨。
    「才買的衣裳,這又買?!」婆婆不依不饒跟著後頭問,「多少錢?」「三……」麗鵑猛地想起亞平的囑咐,迅速改口說:「36。打折的。」麗鵑發現婆婆背後的丈夫亞平,表情變得說不出的怪異,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像嚼了苦瓜一樣下咧,眉頭緊皺,一隻眼睛睜一隻眼睛閉。婆婆罕見地眉開眼笑,摸著衣服來回翻看,「這衣服真不錯,樣子好看價錢也便宜,我估摸著再大一號冠華也能穿,媽給你36塊,你明兒去替我給冠華買一件,我也算來上海帶了點東西給她。總不能叫我從哈爾濱路過,空著倆手見閨女。」
    麗鵑目瞪口呆,表情變得跟亞平一樣古怪,瞪著眼看亞平,並用非常緩慢的速度眨了眨做回應。亞平苦笑,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媽,我怎麼能要您錢呢!這件衣服我本來就是買來送給冠華的,我自己不是才買過衣服嗎?」
    「冠華這號可能緊點兒,她至少要大號的。要我看,這種又好看又實惠的衣服,你該多買,那些貴的少買。」
    「沒事,沒事,我明天去換一件來。」
    亞平麗鵑前後腳進了臥室。一關上門,麗鵑出乎亞平意料地放聲大笑,笑倒在床上貓著腰來回翻滾,眼淚都要掉下來。
    「笑!笑!一下丟了360,高興了?你那謊撒的,一點邊兒都沒有,你說136,也不能說36呀,包裝盒都值那價錢。」
    「老大,你別不講道理哦!是你讓我去掉一個零的。我真沒想到你媽反應那麼快。136我都不敢講,在你媽眼裡,只要上了三位數就是大逆不道劉文彩再世。幸虧我反應快,沒接她36,不然我又搭進去錢,還又被她說連36塊都跟她收。」
    「問題是,她也只領你36塊的情呀,她知道這衣服值360?」
    「那不是送你姐嗎?又不是外人。我對你姐姐的感激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就為她救我脫苦海,我認為這360都不多啊!你們家,我看你姐比誰都親,比你都親。我願意。」
    「不行,明天我得打電話把這事告訴我姐,別讓她把衣服當地攤貨穿。」
    「小氣樣兒,還自己姐呢!你以後跟你媽一個德行,肯定是個大摳門兒,哈哈!」
    週六一早,全家人浩浩蕩蕩出了門,坐最便宜的公共汽車進城。就進這趟城還是亞平麗鵑好說歹說了一晚上,最後亞平爸拍板說去的。亞平在家就跟麗鵑囑咐好:「今天順著我媽,她下禮拜都走了,她說啥你都應著啊!不然我留她不叫她走。」麗鵑的頭跟雞啄米一樣頻地點。在這點上,雙方很容易達成共識。
    鐵皮長龍一路晃啊晃,一個多鐘頭才到市裡。麗鵑出於對婆婆的瞭解,把逛商場的檔次降到二百永新或華聯商城,對於百盛或巴黎春天這樣的店,要做到路過的時候目不斜視。一路上,老太太挺高興的,仰著頭看高樓大廈,讚歎著:「這麼多的高樓,這麼多的商店,那東西怎麼賣得掉呀?都得堆著多少庫存啊?」
    麗鵑難得好脾氣又耐心地解釋:「上海人多啊,一個城市2000萬人呢,百分之一的人消費得起,就是不少的數量了。」
    「這店真寬敞,比我們那裡的百貨大樓不知道大多少倍,貨也多,光搽臉油的櫃檯,就佔整整一層樓啊!我的媽呀!那麼多牌子,怎麼賣得掉哦!」
    「每家都賣得很好。越是放中間的,越是貴的牌子還越好賣。現在的人消費,都盡量買名牌,名牌做的時間長了,賣的東西品種就齊全,市場劃分也細,基本上你需要的都能找到,另外口碑也好。你想啊,要是產品不好,怎麼可能存在幾十年幾百年呢?」
    「我看不見得,產品貴,賣的都是廣告,天天電視上放,請明星,那都不要錢啊?學雷鋒做好人好事呢?我看去了外頭的殼兒,裡頭的東西都差不多,不就潤個臉嗎?以前人不用這個牌子那個牌子,就一瓶雪花膏,還有那種蛤蜊油,用得不都趁手?」
    「媽,那太不同了,以前人,都不注意保養,你沒見電視上注意保養的明星都看著特別年輕?跟你說人家50多了,你信嗎?人家用的化妝品,乾脆國內都買不到,直接飛國外買。」
    「我信!我覺得50都不止了,別以為多擦幾斤粉,多打點燈,多眨巴幾下眼就能裝小姑娘。你看那腰身,你看那胳膊上的肉,跟下面綴條麵粉袋子似的,那就是上歲數的樣兒。」
    「切!媽,你那是嫉妒!」
    「我嫉妒她們幹嗎呀?我又不演戲,不跟她們搶位子。我這是說點實話。」
    「媽,說真的,衣服呀日用品呀,都可以買便宜的,惟獨這吃的和用在皮膚上的東西,千萬要買好的,那是跟命聯繫在一起的。」
    「那你要是不吃不用,不就更省得害怕了嗎?人家騙子,就是看準你們這樣的心理,專門騙你們錢。荔枝看著又紅又大的,那是擱福爾馬林水裡泡的,沒味兒;桃子看著鮮紅水靈的,那是染色染出來的,不甜。我們這年紀的不上當,就你們這些小青年趕時髦要檔次,全賣給你們……」亞平媽難得跟麗鵑有這麼多時間掏心窩子上課,正滔滔不絕,突然站在一個化妝品的櫃檯前就不走了,仔細衝著櫃檯的玻璃看了又看,臉色馬上就變了。剛才還跟盛開的鮮花一樣紅燦燦,立馬就下了霜。
    麗鵑也站在旁邊,一言不發。
    亞平催促他媽上樓買衣服,老太太站那裡不動了。一步都不肯走。
    「我頭暈,噁心,我哪都不想去,我要回家。」
    亞平嚇壞了,不知道怎的媽就不舒服了。「是不是血壓一下就高了?救心丸帶了嗎?你哪兒不得勁啊?」亞平圍著媽來回轉圈,「你到底咋地了,要不要去瞧瞧病啊?」
    亞平媽根本不接話,直朝著最近的一個大門走出去。亞平爸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剛才還玩得挺高興,突然就跟六月天似的說變就變。
    只有站一旁的麗鵑心知肚明。
    「媽,你看這!麗鵑還說要給你買件衣裳呢,現在怎麼辦啊?!」
    「不用買。省下來你們自己個兒敗吧!把你們自己顧好了就行了,我們什麼都不缺。」
    「你覺得好些嗎?要不要上醫院看看?這附近有華山醫院、瑞金醫院。」
    「不用。我出來透口氣就行了。這商場的人晃得我頭暈。」
    「那,麗鵑,你去給媽買瓶水。」
    「不用,我不渴。我好了。」麗鵑壓根就沒打算挪步。
    一家人就這麼傻傻地站在馬路邊上,看四周的車輛往來穿梭。甚至在亞平爸提出到附近的公園去轉轉的時候,亞平媽難得地沖亞平爸吼:「一破公園,有啥可看的,到哪兒不都是幾棵樹幾棵草?家樓下就有,不去。」
    亞平爸第一次來大上海,覺得哪都不去虧了車票錢,便堅持:「就公園裡轉轉,照兩張相,也算我們來過上海了。你看你!來都來了,還不去玩玩?」
    「玩?人家白讓你玩啊?哪不要門票啊?一人兒五塊,四人兒二十,又不帶孩子,幾個大人有什麼可玩的?」
    最後妥協的結果,一家人在公園門口的牌子前合影留念,並且圍著公園的柵欄走了一圈,盡情發揮視野的廣闊,以及擴展想像力的空間。「這樹的後頭有一個兒童樂園,裡面有不少設施。」亞平還在有樹木擋住無法遠眺的地方做圖像外講解。
    「哄小孩子玩的地方還收我們五塊!」
    「那邊有大人玩的地方,好多老頭老太一大早到裡面的廣場去跳扇子舞。」
    「真夠奢侈的,做個早操還敗壞銀子。」
    「有老人證不要錢的。」
    「那等我過了60,我再來。」
    「你算外地旅客,不是本地居民,多大都得收你的。」
    「只要它收一天,我到死都不稀罕看一眼!」老太太今天算是強上了,頭歪著手指著柵欄的另一端洩憤。
    麗鵑恨得想扭頭就走,不要跟在這個比葛朗台還吝嗇的老太太后面丟人現眼。麗鵑搞不明白,這老太太活著有什麼樂趣?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算計錢錢錢,活著就為了虐待自己,不娛樂不消費,並與享受作對。麗鵑不曉得亞平媽前生受過怎樣的折磨,以至於到今世都有生存緊迫感,如果僅僅老太太一個人艱苦也就罷了,她非要把這種約束,對生活的恐懼傳染給身邊的每一個人,比如說在別人吃肉的時候她吃白飯,在別人吃西瓜的時候她啃瓜皮,在別人大笑著看電視的時候她一絲不苟地做針線,全然不受感染。總之,在這個老太太身邊,你永遠是緊張,即便在享樂,也覺得罪過,並且不痛快。你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話會戳到她的神經,讓她又回到六○年代,也不知道究竟怎樣做才能讓她快樂起來。顯然,陪她一起啃西瓜皮或者陪她一起揀菜葉是最好的孝順,不過,如果以犧牲自己生活的目標為代價,好像太不划算。
    麗鵑看看表,眼看著午飯時間就要到了,下午去車站給老太太老頭買車票,中午這一頓是一定要在外頭吃的。麗鵑已經下定決心,原本說順著老太太哄老太太高興,就因為一早上老太太都沒讓麗鵑高興過一秒,麗鵑決定,哪怕最後一天,我都要跟她作對到底!
    根據麗鵑對老太太的瞭解,麗鵑都能想像得出老太太在被問及吃飯問題時候的表現:「我不吃!我不餓!我早上出來前吃了好幾個饅頭了!」麗鵑決定毫不掩飾地告訴老太太:「你如果不吃,就看著我們吃,因為我們都餓了。你如果不想進飯店,甚至可以站在飯店外頭等,如果恰巧飯店在招打掃衛生的大媽,你還能趁我們吃飯的空兒去賺幾個錢。」麗鵑已經打定主意。
    果然,亞平說:「媽,先去吃點飯吧!也走一個早上了,找地方歇歇腳。」
    「我不吃!我不餓,我早上出來前吃了好幾個饅頭呢!」
    麗鵑冷笑,自己估算沒有達到百分之百的精確,因為,最後一個字,應該用歎詞「呢」而不是「了」。
    麗鵑那番話,最終沒出口,但她跳過老太太的意見,直接對亞平說:「我得吃點東西,喝點水,我累了,也餓了。」
    亞平說:「嗯,我也累了,一起去找家便宜的飯店好了。」亞平不由分說,拖起他媽就走,邊走邊找門臉最小,裝潢最簡陋,看起來最不起眼的街邊小店。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一家一看就是招待外地人來上海出差的那種快餐小店——是那種便宜的漆著黃漆的木頭桌子,上面蒙一層一次性塑料布,壓上一個被煙頭燙得找不到初始顏色的煙灰缸,走進去要低著頭下三級台階,簡單裝潢的小店。
    外地小姑娘拿著一本用圓珠筆寫著菜單的塑料皮本子走過來往桌上一摔,眼睛都不看亞平一家就走,邊走邊喊:「歡迎光臨……」尾音還沒傳到桌邊,人都在服務台邊抽筷子了。
    亞平把菜單遞給亞平爸,老頭看了半天,說,叫你媽點。
    老太太坐在桌邊,眼睛直盯馬路,根本不瞟菜單一眼,堅定地說:「我不餓,我不吃。」麗鵑看那氣勢,忍不住暗暗讚歎:「現代江姐!」
    亞平大包大攬,說,那我點。「小姐,一盤雪菜毛豆,一碟嗆黃瓜,一份舌條,一碗牛腩面,一碗搾菜肉絲面,一盤排骨年糕,一碗紅油抄手。四杯白水,謝謝。」
    亞平媽突然就插話了:「幾個人啊?點這麼多幹嗎?吃不完難道還打包啊?去掉點。」亞平對小姐說:「就這樣,不夠再添。」小姐正要去下菜單,亞平媽攔住說,我看看。然後轉臉問亞平:「哪個是給我的?」亞平說:「搾菜肉絲面,那個最便宜的。」老太太說,不要,我不吃這個,太鹹。然後又問小姐要菜單,說,我看看。
    麗鵑冷冷說,不用看了,小姐,上碗陽春麵。記住,是陽春麵,不是雞湯麵。
    老太太覺得特別可心地點點頭。鬆了口氣。
    菜、面上桌。
    老太太對著碗,歎了口氣:「上海人真是小氣,一碗麵五六塊,才給這麼一小口兒,仰臉吸得長點兒,沒了。」說完,將麵條用筷子費力分成兩份,分一半給亞平爸。「我吃不了這麼多。我不餓。」亞平爸習以為常地並不謙讓。
    老太太拿起筷子,正想往嘴巴裡送,又看看亞平的碗,才兩條年糕,遂又將一半的面用筷子夾斷,再分一半,將多的那一半送給亞平。這樣,亞平媽碗裡剩的面,真是一筷子就挑完了。
    麗鵑把頭扭過去。心裡一陣噁心。
    麗鵑把紅油抄手推給亞平說,我噁心,不吃了,都給你。
    亞平媽錯愕地看著麗鵑,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又讓她不快。自己並沒要求麗鵑跟自己學,怎麼她又不爽了,還噁心來噁心去的。
    麗鵑是真的噁心,先是走出餐廳,跑到馬路邊,然後就開始哇哇乾嘔,口水吐了一地。亞平追著捶背揉胸都止不住。
    亞平媽從位子上站起身來,在麗鵑背後觀察了一陣,問:「麗鵑,你這個月,來事兒了沒有?我咋沒洗到紅褲頭?」
    麗鵑搖搖頭。
    亞平媽十拿九穩地點頭說:「有了。」
    亞平和麗鵑對望一眼,立刻就醒悟過來是哪次發生的跑冒滴漏。麗鵑的眼神都絕望了:「哎呀!我這個月感冒吃了好多藥啊!」這是麗鵑的第一反應。「不怕!你吃藥的時候,還沒種上呢!」婆婆氣定神閒。
    婆婆回到餐桌邊,一掃陰霾,喜氣洋洋地說:「亞平爸!我看你要當爺爺了。等抱孫子吧!」說完,喜孜孜地將面前碗裡的寥寥幾根麵條一吸而光,並把麵湯喝個乾淨,說:「亞平,下午不急著買車票。等明天送麗鵑檢查,出了結果再走也不遲。萬一要是有了,我們就不走了,在這裡伺候麗鵑到孩子生完!」
    「媽!你那邊房子怎麼辦?」麗鵑急了,我的天!最少還要抗戰一年!
    「事情得有個輕重緩急嘛!到底房子重要還是孫子重要?那房子裡也沒啥物件,放就放著唄!」
    「怎麼沒東西?我裡面的花啊草啊一院子呢!還有我家咪咪!」亞平爸馬上回答。
    「那你要放心不下,就一個人先回,我這裡服侍麗鵑。反正我孫子不能沒人照看,再說麗鵑整天這樣忙,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懷孕頭幾個月反應再厲害些,沒人侍候著,營養哪夠啊!」亞平爸不說話了。麗鵑還要爭辯,被亞平拉住胳膊使眼色。
    麗鵑眼前,漂浮的是滿滿一桌子豬肉燉白菜。又開始噁心了。

《雙面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