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無言的結局

    麗鵑覺得日子無比美好,呼吸都特別輕鬆。現在,她在家裡悠哉游哉,抱著孩子想上哪上哪。寶寶已經習慣了一睜眼就看見媽媽的微笑,常膩在麗鵑的懷裡拱。麗鵑的心都要化了,特別喜歡孩子依賴的表情,還有一張眼就露出的驚喜,看都看不夠。麗鵑每天的大部分時間裡,開始沿襲玉喜以前的習慣,就這麼不撒手地抱著晃著,就願意寵著孩子,讓孩子高興。她終於明白了玉喜還有婆婆當時的心,對這樣一個可人兒,再怎麼溺愛都不過分。
    亞平的媽出奇地沉默。大部分時間一個人蜷縮在廚房裡或躲在臥室裡不出來。很多時候一個人默默發呆。她已經意識到這個家的現實。她的兒子根本不做主,而她只是在這個家借住。很多時候她如果正在廚房幹活兒,不巧麗鵑抱著孩子進門,她會嚇得一哆嗦,趕緊低著頭躲出去。而亞平無論找多少個機會跟他媽套近乎,他媽都報復性地死不開口。基本上,亞平媽在家說話的機會為零。
    亞平媽的樂趣就在看孫子。有時候趴在門邊偷偷往臥室裡瞅,或貼在牆邊聽裡面麗鵑逗孩子,心裡嚮往,難得露出笑容。
    麗鵑知道婆婆趴門口偷看孫子。這一向婆婆默不作聲,她又覺得過意不去。內心裡其實蠻希望婆婆能夠走進來,抱抱自己的兒子。可嘴裡就是放不出軟話:「要看就進來看,別在門口偷偷摸摸的。」婆婆一聽這話,立馬轉身就走。
    轉眼三個月產假到期,麗鵑要上班了。麗鵑這一走,整個家包括孩子就丟給亞平的媽。麗鵑想借這個機會跟亞平媽和解,一是為了孩子,二也是為了這個家。
    上班前的頭夜,麗鵑走進婆婆房間,看婆婆靠在床上警惕地看著自己。
    她坐在亞平媽床頭,拉著亞平媽的手說:「媽,我明天要上班了,今天晚上還有明天早上,我把奶泵好放在冰箱裡,孩子和這個家就全靠你了。謝謝啊!」亞平媽不作聲,輕輕點點頭。
    麗鵑心想,我要對婆婆好點,畢竟她是亞平的媽,是孩子的奶奶。
    麗鵑上班一個禮拜,就覺得不對勁。
    孩子回來並不餓,塞奶頭也不怎麼饞。按說孩子越長越快,每天四小瓶奶不至於撐得他不想喝新鮮的。硬往他嘴裡塞,他要麼使勁咬著玩磨牙床,咬到麗鵑皮破,要麼含著就睡著了,並不吸。網上找資料,去問醫生,問所有的同事,都說不正常,卻找不到答案。
    這天麗鵑長了個心眼,掐著孩子中午餵奶的時間回去,一進門,婆婆正把瓶子裡泵好的母奶往水池倒,看見從天而降的麗鵑,嚇得渾身一哆嗦。手趕緊藏背後。
    灶台上,放著一瓶麗鵑從沒在家裡見過的嬰幼兒奶粉,開著蓋子。
    麗鵑怒火中燒,恨不得衝過去扇那老娘們兒一巴掌,再將她從陽台扔出去。她掏出手機,直接撥到亞平辦公室:「李亞平!你現在馬上回家!打車回來!半個小時內你要是不回來,你就見不到你娘了!」
    亞平媽趕緊伸手拿奶粉,被麗鵑一把抓住:「幹嗎?想銷毀罪證啊!太遲了!你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我還妄想跟你同一屋簷下生活,對你好!我真是豬油蒙心!你就是時刻準備咬農夫一口的蛇!你老實等你兒子回來,然後你給我滾蛋!」麗鵑兩隻手捉住婆婆,讓她動彈不得,任憑她苦苦哀求:「麗鵑,你聽我說!我不是那意思,我不是那意思!」也任憑樓上兒子飢餓的哭聲哭破天。
    亞平一進門,就見老婆氣得扭曲的臉和母親嚇得慘白的面色。
    「怎麼回事?你先放開我娘!你嚇著她了!」亞平趕緊擠在中間,一手抱著娘護起來。
    「好!既然你在這了,我也不怕她銷毀罪證。我說我兒子怎麼不吃我奶了,我說我兒子怎麼不餓了。你看你媽,你那親愛的媽做的好事!她把我泵的奶全部倒掉,喂寶寶吃奶粉。她安什麼心?嗯?叫孩子跟她親是吧?叫孩子不認我是吧!這可是她的親孫子!她自私到心裡永遠只有自己!為了達到霸佔這個家的目的,連個吃奶的孩子都要利用上!李亞平,你自己決定,今天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亞平反感地拉住麗鵑:「就為這事啊!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你別沒事瞎咋呼好不好?你能不能不拿你的小人心度人啊?你聽我媽說什麼!」
    亞平媽擦著眼淚,去拉麗鵑的手,被麗鵑甩開:「麗鵑啊!我是琢磨,你每天上班這麼忙,還要泵奶喂孩子,越往後孩子越大,肯定不夠吃。遲早得戒。每天聽你回來說奶漲得疼,我和亞平都心疼的慌,想試試看,摻一點牛奶,以後慢慢加,等寶寶完全適應了,乾脆就斷了。省得你難受。再說,現在的嬰兒奶粉,營養跟母奶差不多,有的比母奶營養都全,好多媽媽沒奶全靠牛奶喂,都長得壯壯實實的。我絕對沒有別的壞心,這孩子是我孫子,但最終是你孩子,我是不能和你比的,你儘管放心。」
    「我媽這事在你剛上班就跟我說了。你又說奶疼,寶寶白天在家又餓得直叫,我們倆沒辦法才商量的這主意。就怕你疑心,才瞞著不告訴你。我們果然沒看錯你,小雞肚腸一個。這個家,除了你在攪和,沒誰想拆散。你自己想去吧!想清楚了,給我媽道個歉。」亞平聲音裡甚是不滿。
    麗鵑呆在那裡,不說一句話。從內心裡,怎麼她都覺得不舒服,怎麼都覺得彆扭,可面子上,她就是說不出一句!內心裡惟一感覺是:又被這老巫婆算計了一把!回回她都走在頭裡。
    麗鵑想了半天,說:「我的孩子,我做主。在半歲之前,他只吃母奶。醫生都這麼說。我供不上那是我的事情,供得上就得讓孩子吃。從明天起,我白天多帶幾個奶瓶,存起來,晚上帶回來。以後不許再餵奶粉。」
    現實的殘酷性在於,你能和大人對抗,不能和孩子對抗。
    寶寶在麗鵑上班一個月後,拒絕吃母奶了。麗鵑知道其中必定有因,可就是說不出個名堂來。現在的奶粉造得,真是具有商業侵略性。也許味道香些,有時候麗鵑甚至懷疑裡面放了罌粟,總之,麗鵑的母奶在美國奶粉面前,徹底失去市場,在奶頭上抹糖也好,抹巧克力也好,甚至貼上海底總動員的大頭貼,都不能動搖兒子崇洋媚外的決心。麗鵑的奶頭成了兒子的玩具,光摸不吃。日子久了,麗鵑的奶慢慢就回去了。麗鵑得以挾兒子以令諸侯的優勢一去不復返。
    麗鵑的內心失落又惶恐。兒子跟奶奶在白天玩得精疲力竭,每天麗鵑回來的時候,兒子都在酣睡中,有心去親親兒子,奶奶在一旁柔聲阻止:「孩子都睡了,別弄醒了。」
    麗鵑認定這是老鬼的陰謀,特地把孩子弄得時鐘顛倒,跟自己沒有交流。心生恨想:難怪那麼多婦女辭職在家做全職母親,原來全是為了對付婆婆!不然,得了工作,失去兒子,損失慘重。
    兒子在半歲的時候,就會喊人了:「奶!」這個奶當然可以理解成是要喝奶的奶,這是麗鵑的詮釋。但無論兒子的言下之意是什麼,亞平媽總答得特別自豪加爽快,聲音脆生生的,眼下的餘光還不無挑釁地得意地看著麗鵑。至少麗鵑是這樣解讀的。
    麗鵑絕不能讓這個在自己身體裡每根血管、每條神經都緊密聯繫了整整10個月,又經過慘烈的分娩痛苦而得來的兒子眼睜睜被另一個在她眼裡毫不相干的老女人搶了去,並坐享其成。她抓住每一絲可以與兒子交流的機會,每一分鐘都握著兒子的手給他灌輸:「媽媽。」
    起先的一個月裡,兒子沒有一點反應。這個媽媽的發音,對他而言,還不如電視機裡鞠萍姐姐召喚小朋友,然後音樂聲起來得親切。每當麗鵑緊緊握住嬰兒的小手,目帶期盼地反覆重複『媽』的時候,兒子都冷漠地將頭轉到一邊,不理不睬。逼急了便一撅小嘴『噗噗』吹泡泡以表達不耐煩,甚至蔑視。
    越是不理睬,麗鵑越是急躁,晃著兒子的小腦袋,掰過兒子轉開的臉,用手指捏住孩子的嘴角,硬是希望孩子吐出一個媽字來。
    否則,麗鵑的江山,半壁就沒了。
    孩子慢慢真的有反應了。
    孩子先是仔細捕捉麗鵑的『媽』字,再仔細回想,似曾相識又略有不同,非常急切地蹬著小腿兒期待著下話。可是,到『媽媽』就沒了。
    終於,有一天,9個月的兒子憋不住了,在麗鵑不斷地重複『媽』這個字的時候,兒子非常清晰地吐出一個「壞!」
    麗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寶貝兒子在會喊奶奶,會喊爸爸後能清晰吐出的第三個音節。這個音節是四拼不循環發音,拼音如huai,包含了一個聲母,一個韻母和一個復韻母,發音的整個過程要先撅起嘴唇變成個小喇叭再迅速放開,咧出個笑模樣才能發出來。這個音節的難度,相當於10個奶奶連發和5個奶奶加爸爸的連發。而且這個發音還需要智力和邏輯判斷,必須跟在「媽媽」的後面。
    麗鵑不相信自己兒子有這麼高超的語言技巧,再次試探。摒著呼吸,捏著嗓子,試圖將媽媽發音成咩咩,甚至截然不同的音調,第一次期待兒子根本沒有反應,甚至像以前那樣反感。
    「媽媽~~~~~~」麗鵑如此小心翼翼,小心到甚至希望自己的發音只保留一個唇形。
    「壞~~~~~~」兒子哈哈大笑著答。
    「媽媽~~~~~~」麗鵑再試。
    「壞~!」
    麗鵑在一分鐘之內,經過不下10次的試驗之後,用尖利得可以刺破雲霄直達天庭的尖叫大喊:「李亞平!!!!!!!!!!!!!!!!!!!!!!!!!!!!!!"
    亞平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下來的,而亞平媽也慌慌張張用圍裙擦著手從廚房奔過來:「怎麼了怎麼了?孩子摔著了?怎麼這麼不當心呢?沒聽見哭啊!
    麗鵑等一家人等全部聚集在身邊,冷笑一聲,衝著寶寶喊:「媽媽。」
    寶寶笑瞇瞇地以為媽媽在跟自己做遊戲,迅速接一句:「壞!~」
    全家一片寂靜……
    亞平反應機敏,他在沉寂了近一分鐘之後,笑著彎下身來,撥弄著孩子的胖臉蛋說:「寶寶壞!寶寶是個大臭臭,寶寶拉在爸爸的脖子上,寶寶最最壞!」
    寶寶毫不領情,乾脆利落地反擊:「媽媽壞!」
    這是寶寶發出的第一個三音節,完整的句子,有主語有謂語,有人稱代詞有形容詞,還帶有階級情感的語氣。
    麗鵑哈哈哈哈仰天冷笑,笑到眼淚出來:「我在家養了頭野狼,不僅要吃掉我,還要吃掉我的兒子!」
    麗鵑直勾勾看著亞平說:「李亞平!這個家,我想只能有一個女主人。那就是我!」麗鵑咬牙切齒,眼睛裡發出如困獸般的瑩瑩綠光,如果眼睛可以吃人,麗鵑已經把慌張的亞平給一口吞進肚子裡去了。「我的意思是,你沒任何選擇餘地,我留下,這個老女人滾蛋!或者我留下,你們兩個滾蛋!我的話已經非常清楚了。你明天早上告訴我你的決定,這個家究竟走幾個人。」
    亞平面帶尷尬地說:「至於嗎?就為個毛孩子一句話。他懂什麼呀!你這發的是什麼無名火?別老擠兌我媽。動不動就想攆我媽走。我媽整天介帶孩子做飯收拾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離了我媽,孩子誰帶呀!再說了,我媽現在能去哪兒啊!老家的房子賣了,我爸也不在了。你消消氣呀!」
    亞平媽在一旁,面色土灰,渾身顫抖,一句話也不說,淒苦的眼神裡帶著絕望的哀傷,求情地,告饒地,哆嗦地收緊身軀委頓在麗鵑眼前,頓時比平時矮了5寸。
    麗鵑說:「我一點不計較我兒子說什麼。他就是個留聲機。他就是個傳話筒。教什麼學什麼。學者無心,教者有意。我得慶幸我兒子學得快,學得好,在我還來得及改正以前。他要是貴人遲開口,到三歲才說話,一切就來不及了。你媽在我這裡吃我的住我的,說是替我帶孩子幫忙,心裡指不定怎麼恨我呢,你恨就恨吧!還要教唆我兒子恨我,我看她是空心筍子流黃水,壞透了!今天我不談了。明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希望家裡少一個或兩個人。讓我清靜清靜。我的話完畢,不想再多重複一句。」轉身上樓。
    亞平看著一切無可挽留,目露凶光,追著麗鵑喊:「要走你走,這個家,還有我媽,還有我兒子,還有我,都得留下,你給我滾出去!」
    麗鵑掉回頭走到亞平面前:「給你臉不要臉?那好,咱們法庭見。看誰贏。跟我鬥?你腦子裡有柏油!你也不想想,你兒子還是個吃奶的小傢伙,法庭會判給你?這個家,你才出幾個錢?法庭會判給你,讓我們母子露天?你姐姐的借據還在我手裡,我連利息一塊兒討回。我不但要討回,我還得住著這房子,要你付按揭,付撫養費,讓你的兒子姓另一個男人的姓,叫另一個男人父親,我還要告訴他,他爹和他奶奶,都不是好東西,一窩子狼!狼心狗肺!就像他奶奶當年教他說他媽壞一樣,我把你媽灌輸給你兒子的一切,我加十倍還給她!李亞平,你跟我鬥!你還嫩點兒!」
    李亞平衝過去把麗鵑一把撲倒在地,拿拳頭使勁砸下去,直擊麗鵑的太陽穴。
    麗鵑悶悶地發出一聲哀號。
    亞平的第一拳帶著氣憤卻還略有猶豫。亞平的母親在一旁,咬牙切齒地喊:「使勁打!打死她!打不死她不鬆手!這個爛貨!捶死她!」亞平放開壓抑在胸中許久的怨氣,放開力氣,像建築工人砸石頭一樣放拳打下去,一拳又一拳。
    亞平的兒子突然間從胸腔中發出哀號。似乎預感到了不幸。急促而哀傷的哭聲並沒有阻止他父親毆打母親的拳頭,儘管他哭得一聲賽一聲地急。
    奶奶抱起孩子,邊抖邊摀住孩子的嘴,口中解氣地喊:「打!打!打死這個女人!就是這個賤貨害了我們一家!打!」
    不曉得過了多久,瘋狂的李亞平突然還魂,驚恐地住手。
    麗鵑七竅流血,渾身癱軟,像面袋一樣沒有筋骨。
    李亞平和他媽媽眼珠都要掉出來地對望良久,沒有一個人敢去觸碰倒地的麗鵑。
    足有一個世紀的等待,麗鵑沒有一絲反應。
    李亞平開始抱住麗鵑猛晃,麗鵑卻直直往地下滑。
    「你!你!你起來!你你你!別裝死啊!你你!你醒醒!你醒醒!醒!我跟你離婚,這個家都給你,兒子給你,錢給你,什麼都給你,你聽見沒有?我跟你離婚!」
    李亞平徹底崩潰,癱軟在地上失聲痛哭。
    亞平媽抱著孩子渾身一軟,坐在地上不起,懷裡的孩子哭不停。
    麗鵑,沒有心跳,沒有呼吸。

《雙面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