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餘韻

永平七年正月初五,流星大如杯,從織女西行,光芒照地。同月廿十,皇太后陰麗華崩,終年六十。柩將發於殿,腢臣百官陪位,黃門鼓吹三通,鳴鐘鼓,天子舉哀。
    皇帝欲尊謚號,公卿上奏曰:“漢世母氏無謚,皇后以帝謚為稱即可。雖呂氏專政,上官臨制,亦無殊號。”
    皇帝駁道:“呂氏、上官豈可與朕母比制?”
    眾臣無言以對,遂定謚號——光烈!
    冠帝謚曰“光”,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業曰“烈”。
    司空告光烈皇后謚號於祖廟。
    光武原陵,山方三百二十三步,高六丈六尺。垣四出司馬門。寢殿、鍾虡皆在周垣內。堤封田十二頃五十七畝八十五步。
    二月初八,原陵墳土啟封,墓道開通,羨道開通,皇帝於便殿拜謁,太常引導光烈皇后靈柩進入墓道,除去喪杖。帝后靈柩左右並列,同穴共寢。中常侍手持喪杖,皇帝至光武帝、光烈後柩前,伏地跪哭。
    永平八年,冬,十月,北宮改建完成。
    北宮與南宮比肩相望,各宮殿奢華氣派,亭台樓榭,元泉冽清,宛若人間仙境。北宮落成後,皇帝詔令掖庭遷入北宮居住,南宮內原先光烈皇后居所西宮封存,光烈皇后生前所用之物,一概遵照原樣擺放,宛如在生。
    是年,使者出使西域返回,迎天竺沙門佛學,傳佈中國,雒陽始建佛家第一寺——白馬寺。
    永平九年,廣陵王劉荊言行放肆,意欲造反,皇帝念在手足之情,不予追究。
    永平十年,二月,廣陵王劉荊畏罪自荊
    永平十一年,春,正月。
    沛王劉輔、楚王劉英、濟南王劉康、東平王劉蒼、淮陽王劉延、中山王劉焉、琅邪王劉京進京來朝。
    劉蒼至雲台拜謁二十八功臣像,見二十八人之後又添加了王常、李通、竇融、卓茂四人的畫像,一共三十二人,卻唯獨不見馬援。
    當年馬援蒙冤,在朝外或許是個不可言傳的秘密,但在他們,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事。
    “當年涉及之人,如今俱已不在,何不趁此替馬援平反?向天下昭告馬援功德,以顯皇后一片孺慕孝心?”
    皇帝聽後並不回答,只是看著那些畫像,回眸沖東平王意味深長的一笑,笑容頗為含蓄。
    東平王先是一呆,隨即恍然。
    永平十三年,楚王劉英謀逆謀反,群臣奏誅,皇帝不忍為之,遂廢劉英王爵。特赦許太后仍留住楚宮,賞賜湯沐邑五百戶。新郪侯郭嵩、發乾侯郭峻,連坐出獄,皆國廢。
    永平十四年,押解至丹陽郡時,前楚王劉英自荊因劉英一案牽扯入獄者,從雒陽皇親至侯爵,到各州各郡的鄉紳豪傑,多達數千人,或誅殺,或貶逐,時世人稱之為“楚獄”。
    五月,封已故廣陵王劉荊之子劉元壽為廣陵侯。
    永平十五年,淮陽王劉延,大逆不道,詛咒天子。
    罪名查實,群臣奏請誅殺劉延,皇帝感念劉延罪名較劉英輕,改封劉延為阜陵王,食邑僅為兩縣。
    永平十六年十二月三十,夜。
    漏壺內的沙礫無聲無息的滴落,皇帝站在西宮廡廊下的台階上,靜靜的仰望蒼穹繁星,默默無語。
    馬皇后從身後走來,屏退開侍女,輕手輕腳的將一件貂裘披在了他身上。皇帝沒有動,仍是癡癡的凝望著潑墨似的夜空。
    世事繁華,一息轉瞬。
    原來已過了十年。
    他的掌心中緊握著一塊辟邪掛玉,潤滑的表面不知被他粗糙的指腹磨過多少次,每次端坐朝堂面對公卿們紛亂的奏諫,無法得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結論時,他便會不自覺的撫摸這塊玉珮。他知道他們每一個人在私底下所做的小動作,有些令他感動,有些令他惱恨,靠著小塊小東西背後龐大的力量,他甚至將外戚勢力監控得不敢輕舉妄動。世人皆說,這位漢朝繼任光武的天子,政察奸勝,帝性褊察,喜好以耳目隱發為明,公卿大臣無不遭到斥責。
    他的脾氣很大,無法做到像父親那樣寬厚溫柔,不論遇到什麼樣的事總能微笑示人。他更像母親,碰到大臣做錯事,甚至會忍不住拿手杖打人。也難怪被打的那位郎官藥崧會在捱不住打的時候鑽到床下和他對質,說從沒見過有哪個皇帝居然會親自動手打郎官的。
    掌心的玉被捂得滾燙,他不禁無聲的笑了起來。
    他的母親……光烈皇后陰麗華。
    小的時候,他常常和弟弟妹妹們埋怨,說母親的脾氣太烈,如今看來,自己身上的流淌血液真的全是拜她所賜。
    他的確是很像母親的吧?可他自問為帝十七年,兢兢業業,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黎民百姓。他永遠不敢忘父母臨終囑托,一生的追求都在努力做一個好皇帝,無愧做這個秀麗江山的主人。
    “陛下,該歇了。”夜涼風寒,近年來皇帝的身體一直不大好,馬皇后時時掛懷。
    皇帝回眸看了她一眼,她永遠這麼端莊,這麼多年後宮安寧和諧,她功不可沒。他做不到父親那樣專情,也害怕獨寵她一人,她心知肚明卻總能寬仁體諒。馬氏作為外戚,就和陰氏一樣,低調不爭,她的兄弟叔伯並沒有因為她做了皇后而飛黃騰達。
    至於外戚郭氏……
    他永遠記得在自己十四歲時,曾用那枚帶血的鐵針發過的誓言。他有他的手段,有他為帝的準則,性格雖是天生,與父親迥異,但是耳濡目染,父母對他的影響,已經無法用簡單的話語來概括。
    “什麼時辰了?”夜漏未盡七刻,便是新的一年,即將迎來百官朝賀的元日。
    “去打個盹吧,天不亮就要早朝,緊接著要去原陵拜祭,休息不好,會精神不濟的。”
    想到自己一副憔悴,病容懨懨的模樣去見父母也甚為不妥,於是他點了點頭:“不必回北宮了,你陪我在母后的寢宮裡待會兒。”
    馬皇后順從,挽住他的手,二人攙扶著走入西宮。
    是夜,他躺在西宮寢殿的更衣別室,聽到窗外傳來咕咕、咕咕的飛奴叫喚,他從床上坐起身,那飛奴棲息在門檻上,一邊跳躍一邊頻頻回頭張望,靈動異常。他忽然起了好玩之心,翻身下床,那一刻他忘了平素召喚飛奴的法子,竟像個孩童似的張開雙臂,躡足悄然跟隨。
    飛奴起起落落,一直飛到了寢宮,他合臂一撲,飛奴噗噗噗張開翅膀飛入房內。他嘻嘻一笑,掀開珠簾,繞過屏風。
    光影朦朧,橘黃色的燭光在眼前跳躍,母親陰麗華踞坐在床上,週身堆滿了木牘書簡,秉燭書寫,父親劉秀在一邊默默的替她脫下絲履,念叨道:“別寫了,歇會兒。”
    麗華一揚眉,那種俏皮的笑容隨即像會發光似的散發開來:“你欺負我字寫得不好看,我非練出一手好字讓你信服不可。”
    “我服,服……夫人說好便好,我豈有不服之理?”劉秀將她的腳泡在熱湯中,問,“燙不燙?”
    “剛剛好。”她咬著下唇嗔笑,臉兒紅撲撲的。她忽然丟開毛筆,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劉秀仍是淡淡的一笑,笑容寵溺,麗華卻不依不饒的強行將他的身子轉了過去,左手抓住他的衣領,右手呵了口氣,快速的伸入他的領內,嘴裡發出桀桀的怪笑聲。
    劉秀“絲”的吸了口氣,無奈的搖頭。
    “哈哈哈,果然好暖和。”
    “這麼冷的天,手都凍冰了,讓你歇會兒還不聽。”
    麗華慢慢替他撓背,面上的笑容促狹,果然沒多久,劉秀渾身顫慄起來,忍不住叫道:“麗華別胡鬧……”
    “還說不怕癢癢……哈哈……”
    劉秀忍不住發笑,扭動著身體避開她的搔擾,麗華哪肯輕易罷手,兩人嬉鬧著扭抱在一起,滾到堆滿書簡的床上。
    皇帝看得目瞪口呆,正欲上前請安,忽聽光噹一聲,床上的一捆書簡被踢到床下,打翻了盛水的金盆。
    燭火噗的熄滅,四週一片漆黑,耳邊只剩下幽幽的咕咕聲,他大叫:“父皇!母后1
    馬皇后急忙將皇帝推醒,皇帝睜開眼,呆呆的回首望著昏暗的房間。須臾,兩行清淚無聲的從腮旁滑落。
    永平十七年正月初一,元旦,百官、諸侯藩王朝賀。
    晝漏上水時分,皇帝、皇后率文武百官上原陵祭拜。其時霧氣凝重,氣溫極低,原陵高聳的封土上栽滿了杏樹,皇帝站在陵前仰望,只見千樹萬樹凝結甘露,猶似梨花開遍原陵。
    佛家有雲,甘露乃不死永生。
    皇帝遂命百官採集陵樹上的甘露,進獻給先父母。
    那一夜,當白天的熱鬧喧嘩盡數散去,皇帝沒有回到北宮與眾姬妾歡慶節日,仍是去了西宮的寢室,靜靜的跪伏於床前。
    床上擺放著一副陰太后生前所用的鏡奩,他將奩內的飾物一件件翻出來拿在手上,看著那些熟悉的舊物,回想起昨日如栩的夢境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馬皇后與一群侍女黃門皆跪伏於地,悲泣難忍。
    永平十八年六月初六,永平皇帝劉莊崩於東宮前殿,時年四十八歲。
    是日,皇太子劉炟即位,尊馬皇后為皇太后。
    尊先帝謚號為“明”,廟號“顯宗”。
    顯宗孝明皇帝自稱無德,遺詔曰:不起寢廟,將朕的神主牌位存放於光烈皇后的更衣別室即可。

《秀麗江山》